車輛在流光熒轉的夜路上急馳而過,車漆上的光暈如流光的年輪,在流線型的車身中溢下華彩,再如流蘇一般自車尾而褪去。現在想起,也是一種「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的訣別了。
如果知道此去已是九死一生,梅宗怎麼地也會再回頭看一眼京大的牌匾。西門外兩隻乾乾淨淨的石獅子,再會已經不知是何年了。
下次見面的時候不要再叼著拖把了謝謝,你倆特麼是醒獅啊大哥,有點神獸的自覺好不好鴨?
老徐累得翻了個白眼,特麼又不是生離死別,你不三個月之後還得滾回來答辯麼?
梅宗看了一眼老徐手裡的傢伙事兒,揚了揚眉:「你都出動這玩意兒來排雷了,這陣仗還能小麼?」
也是,老徐拿著的對講機一樣的玩意兒,是台手持式防竊聽防偷拍非線性節點探測器,綠頻閃到5.8 GHz的時候,梅宗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要跟著停拍了。
幸好沒有發現車內裝有竊聽器。
「竊聽軟體呢?」
「一直在監控車輛用電量,目前沒發現問題。同時車外如果裝了任何竊聽器,現在應該也直接進水失靈了。」
「車底呢?」
楊五舉了舉手:「你睡著的時候我拿了高壓水槍把車底全沖了一遍。」
……行吧,敢情你們都是反間諜專業畢業的,就梅宗瞎操心了唄。
「車進了高速,剛剛那車應該進不來了。」
「這個,老徐,我要沒看錯的話,校門前那車在中網位置上裝的是特麼熱能探測儀吧?」
「天線是定向監聽的聲納接收器,不是指揮車也是執行的任務車了。我特麼呼吸都差點兒憋不住了。」
「那我只有一個問題了,那輛車就不應該出現在京州。」
「所以我們才在高速公路上啊。」
楊五有點兒沒反應過來,不過幸好方向盤把得很穩。
「咳咳,那個,他那破車非法改裝,過閘的時候被拍了就歇菜了。」
果然,什麼都無法擊敗來自東方的神秘力量,跨了海的美帝也不行。
「所以現在什麼情況?」梅宗憋了一肚子的話,整個身體後仰到靠背上,同時眼睛一直瞟向天窗。
老徐則一直在留意身後是否有車跟出,但攝像頭拍不到頭頂。兩人吃過一次無人機的虧,不會再記吃不記打了。
「這特麼事兒有點兒大,我捋捋能不能五分鐘給你講清楚。」
「趕緊的,我們還有九十公里。」梅宗一副望天無語的樣子,逃命都不知道該咋逃,問了理由對方能整出一篇論文,絕望。
「現在追著我們跑的不是哈德遜的人,是哈德遜雇的人。簡單來說,現在我們是帶著美帝情報部門的外勤在溜彎子了。」
「你說啥?你再說一遍?」梅宗想跳車。
「大哥時速一百二呢,你莊重點兒。」楊五沒聽懵,直接聽樂了。
「好啊你們這一車kb分子,故意拖老子下水是吧?」要不是安全帶拴著,梅宗就直接跳起來了,「放開老子,媽的惹誰不好惹他們,我十條命都不夠用啊,拉登的命也不夠使啊。」
「你冷靜點兒,現在你還沒上黑名單呢。」
「媽欸楊五你好好開車,老徐你把事兒給老子講清楚,究竟咋回事。」
「你特麼淡定點兒。」老徐一臉嫌棄,開了一瓶水給梅宗遞過去,「我差點兒以為你狂犬病了。」
「還不如狂犬病呢。」梅宗沒看鏡子,但料想自己此刻表情比哭還難看。
「你這事兒,還真有點兒難解釋。」老徐撓了撓頭,「說多了你嫌煩說少了你得被嚇死,我這得組織組織語言。」
「當年我們把方案給了斯蒂文森之後,就約好了一個月之後交方案上去。原定的方案是用恆河猴和其他靈長類的掃描數據,設計一個方案。歐盟的人工腦技術數據雖然還沒有公開,但和華盛頓之間是有交流合作的。那一批方案里,腦神經元的掃描結果對我們來說沒那麼重要,但各個神經元之間的協作架構,省了我們不少力氣。所以元九當即就飛去布魯塞爾了。」
「……狗大戶。」
「但這個時候的團隊出現了分裂,」老徐的臉色有點怪,「雪宗明確地和我們表達了不同意見,那次小會差點兒把趙四弄哭了。我從來沒見過雪宗這麼堅持自己的意見,趙四提出可以用腦神經元切片的樣本,恆河猴和靈長類的鏡像神經元細胞無論是數量還是發育都遠遠比不上人腦。哈德遜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一批醫學捐贈的大腦神經元組織切片,用來配合另一項研究的。史蒂文森答應分享給我們用。」
「本來到這裡,氣氛都還挺融洽的。畢竟方案有了,樣本有了,合作也談了,接下來開始跑數據就行了。雪宗卻好像發現了什麼似的,在第二天的小會上緊急投了反對票。強烈反對這個方案,為此趙四差點兒跟他急眼。畢竟元九和趙四馬上就要交換期滿了。快速拿下這個項目對兩人都至關重要。元九當晚就飛歐洲了,小會就是杜三、趙四、楊五、我和你師兄一起隔空開的。我們當時人都不在現場,還能吵起來。可見那天晚上的火藥味。」
「照理來說,趙四算是前輩,為人也原話,不是個認死理的人,你師兄當時委實不給人留面子了。要不是杜三攔著,估計趙四就電子作法,遠程降雷劈你師兄了。關鍵是那個時候江湖盛傳趙四對你師兄有意思,這一下成活死人墓林超英了,誰能受得了。」
「啊?這麼誇張?現場沒看過出啊我靠。」
「看不出趙四對你師兄有意見還是有意思?」
「別貧了老徐,我師兄是個啥性格你不知道啊,鋼鐵直男,專業之外話都不多說兩句,哪兒來那麼緋聞。先說好啊,咱這是雙男主,不搞複雜感情線。」
老徐又摸出了煙叼著,梅宗知道這是他說到興奮頭了,菸癮難戒。
「趙四對你師兄沒意見,是因為你師兄說對了。她別說有意見,真有什麼意見,也只有愧疚了。你師兄在小會上講了一個聳人聽聞的可能性。」
「什麼可能性?」
「哈德遜研究的大腦切片,不是通過自願捐贈來的。」
「啥?」
「你師兄講的話和你今晚的話如出一轍,雪宗突然在小會上給我們一榔頭的時候,我都火了。這話的攻擊面太廣了。雪宗說昨天會開完之後,他就聯繫了計算機中心,對我們可能的工作量進行了預算,然而測出的結果卻是兩台超級計算機加上30個協作的團隊,花32年才能從恆河猴目前的鏡像神經元系統,拓展到人腦的鏡像神經元系統。兩者之間根本沒有可比性。」
「說得通,09年的時候,最流行的論調是鏡像神經元大概率是人類語言的起源,雖然從神經學的角度上看,這個論斷站不住腳。但而發聲需要的器官基本集中在面目。又以咬肌、咽部、舌頭和下顎等部分的協作為基礎。沒有精微的模仿能力,人類是不可能習得語言的。」
「我們差點兒就跟你師兄幹起來了,小會變成學術研討會,就這麼幾個人,隔了八個小時吵人類進化,元九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他時差還沒倒過來呢。還是雪宗自己把話頭掐斷的。去他清了清嗓子讓所有人都先別說話,他就只說一句,然後一句話就把我們干翻了。」
「啥話?」
「就是今兒你說過的啊,哈德遜是一家保守主義的政策研究所,就算進行研究,也只要主攻超級計算機,利用概率論或博弈論,隨便什麼模型,整出個輔助決策的文件就行了,要個錘子的大腦切片樣本啊。腦切片倒是管夠,可這幫搞社科的能研究得動嗎?」
梅宗感覺今兒被自己說的話教育了,是啊,怎麼沒想到這個問題呢?
「雪宗用一句話把我們全乾翻了。他的原話是:『諸位,我們是在哈佛麼?』所有人瞬間沉默了。」
老徐不僅用記憶拼湊出了當時回憶的回音,還惟妙惟肖地還原了雪宗這一錘子吹下去,眾人的沉默反應。
的確,哈德遜不是腦神經研究的權威機構啊。
「不對,霍普金斯不是來人了麼?他們是全美第二啊。」
「對,但史蒂文森是媒體傳播實驗室的,不是腦神經學領域的啊。他自己哪兒有腦神經科學的研究經歷。就算他組個團隊做交叉研究好了,霍普金斯犯得著和哈德遜合作研究腦神經科學麼?又是什麼樣的合作,能讓一個政策研究所和一個媒體實驗室在研究的時候,用上這麼多的大腦神經元高爾基溶液切片?」
「那,那,」梅宗聞言都有些結巴起來了,「那這是怎麼回事?」
各位讀者,倘若我們擁有時間回溯的能力,將時空從深夜京州高速公路上一輛飛馳的小車,回溯至華盛頓哈德遜研究所的一間小會議室,並將目光鎖定到剛剛結束一輪唇槍舌劍,因而面部略顯紅溫的留學生會議之間,我們無疑能第一眼瞥見這句話對整個論戰現場的顛覆。仍然一襲長裙仙氣飄飄的杜三,對著實時會議的屏幕正在發呆,而秀麗的雙手已經握住了趙四因為過度用力而掐壞了的雙手,趙四的臉色還沒有從慍怒中完全褪去,但另一種蒼白已經悄悄爬上了她的額頭,此時紅白相間的膚色令她內心的衝擊如實地表露在眾人之前。幾分鐘前,她的憤怒如排山倒海,但此刻,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同身受地體會到了她的恐懼。
只有在屏幕里的梅宗,臉色一如既往地冷峻。他的眉心擠出了川字紋,而手指不停地扶住鏡框。似乎說出這些話之後,他也面臨著極大的衝擊。
「我同北三條里研究這個領域的博士們都會過面了,現在能確定的就是,這是一個腦神經科學研究領域的風險高地。且不說猴腦的掃描和解剖都得倫理委員會吵破頭,人腦是完全沒可能了。根據全美《死亡統一判定法案》,循環和呼吸系統停止或腦死亡才能啟動器官捐贈。美帝一年的器官捐贈人剛滿12500人,捐贈的各類臟器為36000件,而一個捐大腦的都沒有。那麼這些切片是從哪兒來的?」
「你的意思是說?」元九嗅到了一絲不祥的氣息,確實,在這些人中,元九的社會活動經歷使他在科研腦之外,長出了許多人情世故。尤其在美帝大選前後,華國背景的合作項目都變得格外難談攏。
「我的意思是,我們的方案可能成了一個讓他們打開潘多拉盒子的藉口。」
在場的人多少被這個科研之外的動作嚇到了,而一個他們所未曾想過的陰謀,正悄悄向他們襲來。
「這幾天的報紙你們都看過了對吧?驢和像在圍著非法移民的事兒辯論。那麼你們想想,我們眼前的這批切片,究竟是能查出捐贈人,還是不能查出捐贈人?」
「你別說了。」杜三立馬站了起來,倒數的汗毛已經讓她無法承受了。而坐在杜三身邊的趙四,分明已經看見杜三的後背豎起了一大片雞皮疙瘩,「我不想聽。」
「我不想和各位討論什麼大事,但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有沒有可能,」元九頓了頓,好像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都要做出極大的決心,「已經惹禍上身了。」
老徐摸了摸額頭上的汗。
「一個並不專門從事腦神經科學研究的主任,在一個不專職從事腦科研究的保守主義背景的研究所里,將我們簽過名的研究計劃拿走,並給我們撥來一批不知來路的腦神經元切片,這個目的不是已經很明顯了麼?」
全場現在什麼反對聲都聽不見了,能聽見的只有急促的呼吸聲,心跳聲,有死一般的寂靜。
趙四猶豫再三,最終還是選擇主動打破沉默:「那能說明什麼?我們只是提出一個方案,而這個方案並沒有任何一處提到活體樣本,我們手上也有原稿,怕他們斷章取義麼?」
「有沒有一種可能,我們的方案給研究所一個靈感,非法移民本來就不受法律保護,也沒有任何戶籍信息可查。那麼我們來猜一猜,分到你們手上的這批切片,能查出他們的身份信息麼?」
「你的意思是,洗錢?」
「對,我們不是還給這些切片簽名了麼?」
「什麼意思?」
「老五的腦組織切片,是怎麼出現的?」
眾人臉上浮現出了一種青灰色。
「這批大腦切片如果被倫理委員會發現,是不是一定要追查來源。如果這個時候,研究所假模假樣地調查這批切片,然後宣稱這批切片是我們帶進來的呢?有一篇DNA屬於老五的切片,難道細察之下,真的不會出現其他與我們相關的樣本麼?到了那個時候,這批根本就沒有官方入境記錄的生物試驗樣本,又會變成是誰攜帶入境的呢?」
杜三「噌」地一下就站了起來,要去追回團隊的研究書。
「現在去已經來不及了。而且,如果我們要收回計劃書的話,還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不要打草驚蛇。最重要的是,我們現在都不知道對方為什麼要這麼做。」
「什麼意思?」杜三從牙縫中迸出這四個字。
「三娘你俠義心腸,我能理解這種嫉惡如仇。但就像牌桌效應一樣,如果你上桌打牌,還沒認出桌上誰被騙了。那麼,被騙的就可能是你了。」
所有的人都不說話了。
「現在想起來,整件事情就很詭異。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傳言,說今年的比賽主題是腦機接口,導致各組一直在往醫院和病人方面使勁兒,幾個競爭組做得比我們還要離譜。我認為研究所一定有很多見不得光的樣品需要洗白。我們的競爭對手搞不好也是被利用的。就好像主任來找我們一樣,很可能有高層人員出面和他們洽談過,或許是暗示,或許是許諾,對方才能為一個崗位投入這麼多成本。但從兩百萬美元打通醫院渠道的做法上看,想要藉此洗白的樣本量就不在少數。但真正讓我擔心的是,為什麼史蒂文森回來找我們演戲?」
所有人的目光都緩緩地投向了梅宗,而老徐和元九的瞳孔已經因為恐懼而收縮起來了。
「對,就算是我們剛剛想到的,想要用這種活動來合理洗白手上持有的大量非法樣本,我們的方案也完全不如競爭對手那樣粗暴有效。但即便是這樣,史蒂文森還要專程來演一場戲給我們看」
「這麼刻意,我不由得陰謀論一把,他們這批要處理的樣本,是不是和我們有關係。」
「我不敢說是我們中間有人他們從事了秘密交易,幹了壞良心的事;還是我們這批人,本來就是他們選中的,試驗品。」
「但我都可以很認真地告訴各位,我們現在麻煩了。因為這個陰謀小不了,而我們,太渺小了。」
午夜沉靜。
幾乎所有的人,都被這句可怕的猜測,壓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