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裴慶喚了一聲,商敬初也未回頭,依舊是望著段難情離去的方向,「陛下,侯爺一人前去恐怕不妥吧。」
「那依你看,何為妥?」
裴慶喜笑一聲,「啪」打了自己嘴一下,「瞧老奴這張嘴喲,真是該打!」說著又打了一下。
「哼!」商敬初看著他哼笑一聲,「你可真是個老狐狸啊!」
裴慶微微一彎身,低頭道:「陛下說的是。」
「你還真是不謙虛。」
「權當陛下誇獎。」
「哼!說到底朕還是沾了身份的光啊。」商敬初意味深長的說繼續道:「若不是他出生在將軍府,恐怕這天下還不一定是誰的呢。」
「陛下多心啦。」裴慶寬慰他,「陛下是天選之子,這天下只能是陛下的,何談他人?」
裴慶的話仿佛很受用,商敬初每次聽完都覺得心情舒暢,以至於笑的都更明媚了。
天牢。
段難情站在幽深的天牢門口,門口的守衛沖他行禮,「屬下參見永安侯。」
段難情依舊面無表情的立在那兒,良久才道:「打開。」
「諾!」守衛立馬打開,因為早之前便接到陛下口諭:聽侯爺調遣。
段難情邁開的腿似乎都有千斤重,他曾幻想過能在宮裡與她單獨碰面,哪怕只是一瞬間,卻從未想過會在此。
木製的牢房,陰暗潮濕,霉味撲鼻而來,夾雜著一股酸臭味,一想到一國公主住在此等地方,段難情氣不打一處來,雙拳緊握卻無處可施,來到最裡面一間牢房,陰暗的環境與段難情雲錦白的衣袍形成鮮明對比。
還未等段難情發話,守衛自覺的將鎖鏈打開,段難情揚手將其秉退,才邁入這間牢房。
裡面昏暗的牆角處,一個瘦小的身影盤坐在一張簡陋的木榻上,身上黑色的衣袍垂落到地上同時也將她淹沒在陰暗中,平時不怎麼束的長髮也凌亂的散在身前,而她此時閉目凝神疑是打坐,面前的地上擺著幾碗已經餿了的飯食,吸引著蒼蠅盤旋縈繞,從未動過。
段難情一想到她有可能從進了這兒,滴水未進,心裡更加自責,心下不由得低喃一聲:「殿下......」
很明顯聽到這細微的呢喃,正在打坐之人眼睫輕微顫動了一下,隨後睜開眼帘向上望去。
二人四目相對,段難情再次看到她那雙波瀾不驚的墨瞳,心裡下意識的顫了一下,仿佛心底有處地方溫軟了起來。
而對面的夏涼安貌似對他的出現毫不驚奇,一張醜陋的小臉,依舊面無表情,只是默默的抬頭看著他,像是在詢問他:為何來此?
看著她此時落魄的樣子,段難情恨不得立刻馬上將她帶走,但是理智還是戰勝了衝動,隨後段難情朝她單膝跪了下來,雙手抱拳,「微臣來此,有事相求!」
夏涼安一雙黝黑深邃的小眼睛只是安安靜靜的看著他,扁圓的小臉不言不語。
段難情深知她的習性,不喜言語,於是只能自己往下說了,「本國的長公主殿下,幾日前偶染惡疾,全城醫者束手無策,微臣斗膽前來拜請殿下......」
段難情低頭說著然後稍微抬頭看一眼她的微表情,依舊毫無波瀾,甚至再次閉上了雙眼,緊接著便聽到一道清涼的嗓音道:「汝去吧。」
但是段難情看她貌似是沒有相救的打算,猶豫了一下,「陛下......允諾,若您能醫好長公主,什麼條件都答應......」
「回。」
「殿下!」
「人命由天,不由吾。」
「殿下,屆時您可離開這暗無天日的皇宮,尋一心喜之處,覓一......有緣人,度此一生。」段難情說這句話時都不敢看她的樣子,甚至連想都不敢想,只覺得心裡揪的厲害,心口也堵的厲害。
可是就在他說完這句話時,忽然感覺面前一陣風略過,緊接著面前地上憑空出現一雙腳,真的是一雙腳,未穿鞋子的一雙玉足,而且其中一隻腳脖上還戴著一串腳鏈,仔細聽,方才還能聽到腳鏈發出「叮鈴」的聲音,段難情覺得這個聲音似曾相識,但是一時又想不起來。
接著抬頭便看到面前站著的是張熟悉的面孔,段難情情不自禁的喚了一聲:「潔兒......」
想見之人就在眼前,段難情卻無能為力,相見是罪,相觸是罪,相擁更是罪,唯有相退才是生。
活到此時段難情才明白「糾結」二字的真正含義,但是接下來,他更是能體會到什麼是「生不如死」的感覺。
只見夏涼安突然仰頭,眉心立馬乍現出一朵巨大的魔花,刺的段難情睜不開眼,魔花舍子中散亂的靈力慢慢凝聚,最後成為人形,是魄,夏涼安手中快速的翻出結印,將魄收於結印中,同時與魄融為一體,然後冰涼的指尖落於段難情眉心,段難情只覺得額頭一絲涼意,緊接著一股強大的東西鑽進了自己體內。
還沒等段難情反應過來是什麼的時候,他已經雙手撐在地上了,腦袋也耷拉下去了,連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恨不得五體投地。
段難情從未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如此沉重,不,更確切的說,應該是心裡如此沉重。
「?」看著面前地上被一滴一滴的打濕,段難情正疑惑下雨了,突然想到此處是牢房,更讓他震驚的眼睛都瞪大了,此時感覺到了是自己在流淚。
自己堂堂一國大將軍,永安侯竟然哭了!段難情好不容易調整好情緒,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確實是淚水,自己怎會哭呢?
好不容易段難情從地上爬起來,用手抓著心口處,看著面前熟悉且陌生的夏涼安,心口處總有一股莫名的躁動,他強迫著自己鎮定下來,問道:「方才殿下對微臣做了什麼?為何微臣會......」說著段難情摸一把臉,臉上的淚漬還未乾。
不光臉上,心裡也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空落落的像是丟失了什麼貴重的東西似的,但是又被一種莫名的從未體會過的情緒包圍著,想要得到,卻又害怕失去,想放開,卻又想占為己有的念頭,段難情覺得自己快瘋了。
「這裡......」段難情指著自己的心口處問她,同時臉上又一道溫熱划過,段難情來不及管,「為什麼變了?」
夏涼安垂眼看向他的心口處,再次抬眼看向段難情時,段難情發現她的眼神較之前更冷了,只聽她道:「汝之物,今已還,無欠。」
「此話何意?」段難情聽她說這句話,莫名的火大,控制不住的抓著她問:「殿下此話何意?」同時還有種莫名的傷感縈繞心頭,可是當他問完,立馬意識到了自己的越界,只得趕忙放手,下跪賠禮,「微臣......無意越界,只是方才......方才......」
「回吧。」說罷,夏涼安面朝里轉過了身。
段難情此時真的體會到了什麼叫「生不如此」,尤其在聽到她讓自己回去時,心裡更加沉重,感覺都要喘不上來氣了,段難情甚至都有種錯覺,心在隱隱作痛,心也會痛嗎?
答案是,是的。
段難情默默起身,剛抬腳就失去平衡,眼疾手快的扶住了牢門,心下隱隱作痛,段難情不知如何緩解,只得踉踉蹌蹌的從裡面走了出來。
「侯爺,您......沒事吧?」門口的侍衛看到他這副樣子都大吃一驚,臉色煞白,唇色也白的可怕,而且還是扶著牢籠一步一步走上來的,方才進去時還好好的,怎麼出來變如此模樣?莫不是關著的真是妖精吧,專吸食人精魄的妖精!
段難情艱難的朝二人擺擺手,示意自己無礙,可下一瞬便兩眼一黑,癱了下去,耳邊只聽到一聲,「侯爺——」
兩名侍衛急忙通報商敬初,裴慶領著幾名小太監急沖沖的將他抬走了,商敬初見到他時也被驚住了,自己只是讓他去請人,他怎麼將自己弄成這個鬼樣子?
段難情暫被安排在「雅居」,夢中老是出現一個模糊的身影,在身前徘徊,抓也抓不住她,叫也叫不應她,仿佛她就像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一樣。
商敬初看著面目有些猙獰的段難情,眉頭也不由自主的皺了起來,忽然問道:「御醫到了嗎?」
「回陛下,路上了。」裴慶看商敬初一個勁盯著段難情看,於是小聲翼翼的說道:「老奴方才在天牢處聽到侍衛在嘀咕著妖怪,不知侯爺是不是碰上了這所謂的妖怪。」
「妖怪?」商敬初看他一眼,然後細細回想起來,若擱以前,商敬初定會笑他迷信,但是現在他得掂量掂量了,畢竟有些事太過於蹊蹺了。
「正是,還說是吸食精魄的妖怪,吸了侯爺的精魄。」
商敬初越聽越覺得怪異,心裡也有股異樣升起。
此時,外面御醫急匆匆趕來,「老臣見過陛下。」
「起來吧。」
「謝陛下。」
「快來替侯爺瞧瞧,有沒有失了精魄。」
御醫乍一聽有些驚訝,隨後便明了,道一聲:「諾。」來到段難情身側,搭脈搏上一試,很快便放下了。
「如何?」商敬初還是頭一次見他這麼快就診完了。
「回陛下。」御醫起身道:「侯爺脈象穩健,並無大礙。」
「那他為何......」商敬初指著他那張慘白的臉有些問不出口。
御醫一看也明白了,「陛下多慮了,侯爺只是憂思成疾,心口作痛罷了,不礙事,一副湯藥即可。」
「那他的精魄......」
御醫捋了捋山羊鬍,笑道:「侯爺此身如女子一般,完璧之身,未泄精元。」
此話一出,商敬初竟有些尷尬了,同時又有些想笑,但還是憋住了,指揮裴慶筆墨伺候,隨後讓裴慶照單抓藥去了。
「老臣告退。」
商敬初趕緊揮手讓他出去,御醫還識趣的幫他關上了雅居的房門。
「哈哈哈......」商敬初這才放開大笑,「段念啊段念,朕真是佩服你,這麼些年竟還是完璧之身,哈哈哈......」
裴慶親自端來湯藥給他餵下,慢慢的段難情的面部表情恢復了正常,商敬初看他無礙便吩咐一人在此看著他,自己則帶著裴慶離開了。
深夜,天牢。
「尊殿。」
夜少卿同樣一襲黑衣,憑空出現在牢房裡,看著面前正在打坐的女子,女子此時一頭華發慢慢變成黑色,眉心含苞待放的舍子似是蘊藏著極大的力量,絕美的臉龐上如蝶翼一般的眼帘優雅張開,一雙紅色的眸子輕眨間變成黑色,眼神深邃而刺骨。
夏涼安伸出一隻手,手上忽的騰起一簇火焰,較之前更為濃烈了,隨後覆手收回了手。
夜少卿見此,難得的臉上出現了笑容,「恭喜尊殿,復得元神。」
夏涼安一個眨眼立於他身前,朝天牢出口望去。
即使她不說,夜少卿也知道她在望什麼,「原來,尊殿體內多的一縷魄竟是東辰殿下的。」
時至今日,夜少卿才終於弄明白她體內為何會比別人多了一縷魄,原來尊殿一直在用自己的元神幫東辰殿下修復這縷散亂的魄。
「少卿可否斗膽問一下是七魄中的哪一魄嗎?」
「情魄。」
「!」夜少卿雖然震驚但也沒有表現出來,「情魄被封,還能令東辰殿下如此,想來應是很深的情了。」
上古有傳:冥王:無魂無魄,不死不滅。妖王:九尾天命,放蕩不羈。魔尊:天地共生,無謂生死,修魂復魄。
十幾萬年的宿命終將要結束了,人世間的種種終將成為過去,魔註定是魔,一生是魔,生生世世便是魔。
次日,段難情頭痛欲裂的醒了,睜開眼便見一陌生環境,但布置卻顯雅致,遂起身下榻,出了房門,便見房門一側掛著「雅居」二字,身體瞬間愣住,此處不就是......殿下曾住過的地方?
思及此,段難情只覺心口處不由自主的刺痛,正當段難情安撫心口時,遠處一位看著很年輕的下人端著水盆便朝他跑來,「侯爺您沒事吧?」
下人急忙放下手中的水盆去扶他,卻被段難情擺手拒絕了,「陛下呢?」
「陛下在早朝呢。」下人又道:「陛下說讓您醒了去三思殿候著。」
段難情用水淨了淨面就往三思殿趕去,商敬初早朝回到三思殿竟見他跪在殿前。
「朕讓你進殿候著,你為何跪在殿外啊?」
段難情深深地朝他叩首,「臣有罪,特來請陛下責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