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夜幕降臨。
氣溫驟降的韓香與衛褚卻也不敢生火取暖。
畢竟烽火台對煙、對火,太敏感了。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
韓香與衛褚蹲在烽火台內,一邊啃著比石頭還硬的窩窩頭,一邊不時透過瞭望窗觀察外頭。
衛褚狠狠抽了抽鼻子,抬手用衣袖擦去透明鼻涕。
「這他娘什麼鬼天氣,寒意像刀子一樣。」
即使外煉武夫五品境的韓香,亦是被凍得瑟瑟發抖。
這般惡劣環境,他卻從未想過運使體內力量抵禦。
欲做眾生,就先放下眾生沒有的。
窩窩頭難以下咽,直喇嗓子。
韓香拿起水囊喝了一口水。
體內星星之火,好似剎那被洶湧冰河水吞沒。
少年狠狠一個激靈。
……
韓香從未想過,作為三境武者的自己,竟會先於衛褚倒下。
其實也是必然,武者也是人。
天天吃不飽,穿不暖,營養匱乏,鐵打的身體也熬不住。
元靈十三年,正月初一。
韓香睜開眸子的第一眼,只感覺周遭天地天旋地轉。
身子仿佛一片落葉般輕飄飄。
腦袋卻似裝著十萬斤淤泥一樣。
走起路來搖搖晃晃,東倒西歪。
「哎呦喂我的天老爺,趕緊躺下休息吧。」
衛褚端來熱粥。
確切地說,是熱水底下沉著寥寥幾粒粟米。
男人將窩窩頭掰碎,泡在熱粥里,餵著韓香骨一口一口喝光。
「這是感染了風寒,搞不好會要人命啊!」
隔天,衛褚也不知從哪兒抓來兩隻灰毛鼠。
求爺爺告奶奶借來灶房,將老鼠剁成小塊,熬煮成湯,餵著昏迷不醒的韓香喝下。
身子骨一會兒熱的好像置身酷暑天。
一會兒又冷的像是浸泡在冰河裡。
迷迷糊糊間,韓香恍惚看見了爺爺爹娘的笑臉。
直至正月初七,少年才扛過這一劫。
哪知韓香剛好。
這邊衛褚又不行了。
男人也是染了風寒。
時而清醒,時而糊塗。
身子明明滾燙的能煎雞蛋,但男人卻裹緊被子劇烈發抖發顫。
「韓老弟,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不能死啊!我還未見著我家娘子和燕奴最後一面呢!」
「不行不行,我要起來,我要回家,我不能死在這兒。」
「嗚嗚,韓老弟,我是真的要死了!」
「看在老哥端屎端尿伺候你好幾天的份上,韓老弟,我家娘子與燕奴就拜託你了!」
衛褚一把鼻涕一把淚,向韓香骨托妻獻女。
……
正月二十一。
大漠風光宛若用最濃重、最黏稠的色彩潑灑而成,處處透著一股子粗獷。
祁連塞城牆上。
啪的一聲。
衛褚用手掌拍死一隻螞蟻。
旋即趕忙將蟻屍捻起塞進嘴裡。
「老韓,多謝了。」
經過彼此端屎端尿的伺候以後,衛褚不再叫韓香韓老弟。
韓香也不再叫衛褚衛大哥。
彼此以老韓、老衛相稱呼。
此刻,衛褚坐在乾草上,而韓香則眯著細長眸子,警惕塞外風吹草動。
衛褚風寒雖說好了,可兩隻腳掌卻不知為何,莫名腫脹,像是被沸水燙了一樣,走起路來針扎一樣刺痛。
為此,韓香將負責警戒的活獨攬之,讓衛褚好生休養。
一天六個時辰,直望的雙眼酸澀不已。
「咱們彼此端屎端尿的患難交情,說謝謝就見外了。」
韓香明白了為何史書上記載了那麼多起,將軍率領麾下士卒倒戈本朝的事跡了。
明白了為何那麼多兵卒,寧肯背上造反罵名,遺臭萬年,寧肯捨棄家人親朋,不顧親人死活,也要誓死追隨將軍。
一起扛槍、一起站崗,端屎端尿,生死與共的患難之情,有時候就是高於親朋之情。
更是絕非帝皇與士卒間的君臣之情可比擬。
元靈十三年,二月初一。
衛褚的情況越來越嚴重,兩隻腳掌膨脹了數圈,連鞋都穿不上了。
韓香上稟長官,獨自一人看守祁連塞,讓衛褚待在玉門關安心休養。
二月初五。
衛褚兩隻腳掌開始潰爛,流膿的同時散發腐爛的酸臭味。
韓香每日回來都會拿著匕首,將腐壞部位的爛肉生生剜去。
老兵們看過後連連嘆息,說是嚴重營養不良,再不進食肉蔬,則潰爛會沿著腳掌往兩條腿蔓延,屆時就得截肢才能保住小命。
玉門關肉蔬極匱乏,連百夫長這樣的軍官都吃不起,更何況衛褚一介無名小卒。
「老韓,我不能死。」
之後,衛褚拄著拐杖出了玉門關。
整天都待在大漠上,找蛇、找蜥蜴、找蠍子,找所有能吃的活物。
半夜回來後,韓香也會幫著抓老鼠。
總之二月一整月,衛褚幾乎吃遍了大漠上所有活物種類,甚至連蛆蟲都不放過。
三月份的一天。
清晨,韓香被一陣哄然大笑聲吵醒。
少年睜開惺忪睡眼,爬起身子走出石屋。
不遠處的空地上,燃燒著一堆篝火,火上架著一口鐵鍋。
鍋中沸水滾滾,煮著一匹昨兒死掉的老馬。
玉門關幾位百夫長仿佛幾頭狼王,圍坐鐵鍋,人手捧著一根大骨頭惡狠狠撕咬著。
而在一眾老兵指指點點的嬉笑聲中,衛褚學著狗的模樣,一會兒轉著圈,一會兒汪汪狂吠,一會兒吐著舌頭,取悅幾位百夫長。
「男人的尊嚴都被你個廢物丟盡了!」
「厚顏無恥,豬狗不如的鼠輩,賞你了!」
一位百夫長將啃乾淨的骨頭遞向衛褚。
衛褚剛要伸手接住。
那位百夫長冷笑道:「做狗就要有狗的覺悟!」
衛褚諂媚一笑,張開嘴巴。
百夫長卻故意手一松,讓骨頭掉在了地上。
衛褚沒有絲毫猶豫,低頭用嘴巴咬住沾滿土塵的骨頭。
竟當真如歡脫的野狗般撒丫子跑開。
最後。
那鍋馬肉骨頭全歸了衛褚。
男人將骨頭全部研磨成粉,每天喝小米粥時給自己和韓香一人加上小半勺。
你還別說,真頂用。
衛褚潰爛的腳掌很快好了,不過卻留下了後遺症,走起路來一瘸一拐。
而韓香也能明顯感覺到,原本虛弱弱的身子,開始漸漸有了氣力,不再總打哈欠,困意連天。
「值得嗎?」
韓香問。
「老韓,我不能死在這兒。」
衛褚成了玉門關的笑話,將士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可男人一點也不在乎,只想活著。
「老韓,只要能活下去,活著見到我妻女,莫說做狗,就是吃屎我也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