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樹林歇了一半晌,日頭沒有正午那般曬得人勾魂奪魄,喝了綠豆湯,消下了熱氣。
李思看著重新精神起來的小阿元,下令繼續出發。
一路上的舟車勞頓,阿元基本上都是睡過來的。
現在沒有那麼睏倦,便興致勃勃扒在窗口往外看。
隨著愈加深入岳東境內,路上行人明顯見少。
就連趕著大車的商隊都稀少起來。
蜿蜒的官道上,往來行人瘦弱,少有強壯者。
看身上的衣服,皮膚的顏色和手上老繭的樣子,像是附近在居住的村民。
只有零星趕著馬車的商隊,商隊大車上,還有刀斧留下的劈砍痕跡。
新的舊的,隱隱泛著血色,周圍游弋著提刀攜劍的壯漢護衛。
護衛身上隱有剎氣,像是前不久才經歷過一場生死搏殺。
看那商隊來的方向,應該是剛從河陽道過來,也不知都經歷過什麼?
漫長而枯燥的路途,讓剛才還很精神的阿元產生了困意,縮回了腦袋。
變化就在此時發生。
官道上慢慢出現了些不一樣的人,這些人不知何時出現,發現時已經不少。
行走間搖晃不定。
有的背著包袱,攜著老幼,面容蒼白,眼中無神。
有些孤零零一人,跟在後頭。
猶如行屍走肉般,感覺下一秒就會倒在地上,橫死當場。
骨瘦如柴,衣衫襤褸,槁項黃馘,形容枯槁,再精妙的詞語也描繪不出他們真正的模樣。
大伍隔著車門稟報,李思掀起窗簾看去。
「這是喪屍病毒爆發了嗎?」
一同看到窗外的景象的阿元,呆呆的輕聲呢喃。
「你說什麼?」李思沒聽清他在說什麼。
「沒什麼,就是在腦袋裡突然蹦出來的胡話。」阿元搖搖頭。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是腦袋裡突然就冒出了這句話。
李思也沒深究。
阿元最近總冒出來聽不懂的話,小孩子腦子裡有什麼奇奇怪怪的也不用新奇。
「這些都是災民。」李思語氣憂慮。
「河陽道遭了旱災,顆粒無收,餓殍遍野,朝廷說賑災,但看這些災民的樣子,也不知賑到哪裡去了?」
「本地的州府有心無力,受災百姓就只能自己挺著。」
李思似乎想到了什麼,無奈嘆氣。
「停在原地是等死,背井離鄉的逃荒可能還有一線生機。」
「災民成了飄在大辰的浮萍,直隸有重兵駐守,南有大江,北有大河,能逃的地方又有幾處?」
「哪處也又能有糧食給災民?」
最後說完,李思又是重重的嘆了口氣。
他知道這些話,以阿元的年紀聽不懂,但他就是想說出來。
「那他們會怎麼樣?他們會餓死嗎?」阿元確實懵懂,只隱約知道這些人很慘。
他從大人的口中聽到過,沒有飯吃,人就會餓死。
李思沒有長篇大論,眼中含著嘲弄說:「是啊!沒有飯吃的人都會餓死。」
人沒飯吃就會死,孩子都懂的道理,朝廷的大臣和宮裡的皇帝不懂嗎?
他們只是不在意。
百姓,螻蟻而已,安安分分等死,真要起了亂子還有大軍鎮壓。
阿元看著愣怔看著窗外的李思,有些費解,祖父這是怎麼了?
自從這些災民出現。
那支一看就身經百戰的商隊,所有護衛都把手按在了刀柄上,極為謹慎的觀察四方。
商隊並沒因災民的出現而減緩速度,反而揮鞭驅趕馬車,加快了速度。
漸漸消失在阿元的視野之外。
因為有阿元這個小孩在,李思沒有下令加速,只讓親衛加強警戒。
親衛們騎著馬,圍繞著車隊來回巡視。
路過的災民被威懾住,下意識讓開道路。
隨著天色漸深,前方偵查的親衛回來稟報。
親衛下馬拱手抱拳:『稟君侯!』
『雙縣縣城距此不過二十里,天黑前應能順利入城,但路上災民未見減少,已經蔓延進縣城之中』
聽了親衛的消息,李思點了點頭,隨即下令。
「大伍,你和錢達各派幾個人先行進城,把住處都安排好。」
『諾!』
伍盡忠領命,把馬鞭交還給本來的馭手,跳下車,到後面找錢管事去了。
阿元本來還對災民頗為好奇,聽到親衛的話登時轉過頭,歡快的問李思。
「祖父,我們要進城了嗎?」
「一聽到要進城,你就這麼開心?」李思挑了挑眉。
阿元這副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深山老林里長大,沒見過城市的山娃娃呢。
「當然開心了!」
「進城了就有好吃的了,祖父,我要吃燒臘肉,燒鹿肉,蟠龍菜,鹵鵪鶉,還有還有……。」
一邊數著,阿元興奮的直接在座位上蹦躂了起來。
看著快要竄到車頂上去的小孩,李思一把抓住阿元後脖領子。
沒好氣的訓道:「都吃,都吃,你先消停點,馬車還沒停呢。」
「等會兒把你牙卡掉了,看你拿什麼吃,等吃到嘴裡了你再好好蹦躂。」
說完,一把就把小屁孩提溜了下來,拍了兩下屁股以示懲戒。
阿元雖然被打,卻依舊興致高昂。
坐在凳子上左搖右晃的數著手指,笑嘻嘻的跟著李思念叨。
好像要把自己知道的美味,全都數上一遍。
正高興的數著。
馬車外突然傳來了嘈雜的叫喊聲。
阿元疑惑的放下手指,伸出頭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就見前面不遠處的路邊空地上。
幾個面有菜色的男人,跟另外幾個更加瘦弱的人起了爭執。
那幾個更加瘦弱的明顯是一家人,兩對較為年輕夫婦擋在最前。
一對老夫妻端著一鍋看不出什麼東西做的糊糊,帶著被嚇得打顫的三個小孩躲後面。
那幾個小孩瘦的骨頭根根分明,頭大的誇張,眼神中能看出極為害怕。
『你們要幹什麼?』兩對夫妻里,一個男人開口呵問。
看的出來他很想喊的更大聲,可惜沒有這個力氣。
對面的幾人根本沒有理睬他的意思,互相對視一眼,一擁而上,沖開了擋在前面的四人。
其中一個體形還算正常的男子,推開想阻攔的老漢,從老婦人懷裡,一把搶過陶鍋。
得手後轉身就跑,其他人也不逗留,七手八腳掙脫衝上來阻攔的一家人,逃得飛快。
只留下倒在地上的一家人,和被嚇得嚎哭的三個小孩。
「他們為什麼要搶那家人的糊糊啊?他們是壞人嗎?」
阿元被這場景嚇了一跳,憤憤地說。
「因為餓啊!」
李思沒說他們是不是壞人。
如果不是餓得不行,這些本來淳樸的百姓又怎麼會動手搶劫。
李思看著已經跑沒影子的一群人,想了想,並沒有做什麼。
阿元又指著被搶的一家,遲疑著問。
「可是他們沒有東西吃,不也會餓嗎?那他們也會去搶別人嗎?」
李思有些驚訝的看著阿元。
普通小孩不應該只是覺得那家人很可憐,阿元居然延伸到他們以後也可能作惡。
「那阿元覺得應該怎麼辦呢?」
李思沒有回答阿元的問題,倒是反問過來。
「嗯……」阿元歪頭思索了一會兒。
「搶東西是不對的,應該把糊糊還給被搶的人」
「對呀!應該還給被搶的人」聽了阿元的回答,李思笑著附和。
又高興的摸了摸阿元的小啾啾,隨後轉頭向車外頷首示意。
登時幾個騎馬的親衛衝出車隊,加速朝那群人追了過去。
親衛們速度很快,沒一會兒就回來了。
但手裡只有一個空空如也,像是被刷過一樣的黑鍋。
領頭的親衛表情怪異:『君侯,我們到的時候,就只剩下鍋了』。
他也很無語。
他們的速度很快,但趕到的時候,糊糊就已經被那群人吃的精光了。
一個男人正抱著鍋舔呢。
『那群人什麼財物也沒有,更沒有糧食,屬下無能,只拿回了個空鍋。』
李思也沒想到那些人吃東西這麼快,揮揮手想讓親衛把鍋送回那家人手上就算了。
「等一下」阿元出聲叫住了親衛。
他費勁的從馬車裡搬出一個罐子,對著李思笑著說:「既然已經沒有糊糊了,何不食肉糜呢?」
李思看著把自己存糧都掏出來的阿元,笑的很欣慰,夸到。
「阿元真是個有善心的孩子」
他從費力的阿元手中,接過裝粥的罐子,遞給了親衛。
親衛心領神會,把肉粥倒入了鍋中,轉身向正垂頭喪氣掉眼淚的一家走去。
老漢看著親衛送回的鍋,拖著虛弱的身子,對著親衛千恩萬謝。
他的家人甚至來不及道謝,圍在一起飛快的將鍋中肉粥分食殆盡。
那速度,不比剛剛那群搶劫的慢。
但剛剛親衛往鍋里倒粥的這一幕,已經被許多災民看在眼裡。
頓時災民就騷動了起來。
他們朝著車隊聚攏,有的更是直接撲了上來,跪在路中央磕起頭。
『求求大老爺給點吃的吧!』
『求少爺給點粥吧!』
『我家孩子已經五天沒吃東西了,大老爺發發慈悲吧!』
『求老爺……求少爺……。』
災民越聚越多,喊叫哀求的內容也越來越雜。
雖然有親衛在外阻攔,卻仍有膽大的災民向馬車靠近,整個車隊都被飢餓的災民包圍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