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柳走後,李思連灌數杯茶水。
直到茶壺空空,再也倒不出一滴,才呆呆坐在那裡,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最後只是長長嘆了口氣。
看著挖完螞蟻,正搓手上泥巴的阿元,將他叫了回來。
領著阿元到了書房,看著他在周順的伺候下洗了手。
方才悶聲說:「阿元自從出了金鱗之後,就沒讀過書了吧?」
阿元沉默。
阿元低頭玩手手。
阿元不想說話。
阿元並不想理你。
阿元向你發送拒絕交流信號。
不想上學.JPG
李思見阿元不理自己,卻是笑了。
捏捏他的臉蛋,安慰道:「放心。」
「祖父不會像你祖母一樣,催你背那些勞什子的詩詞,祖父只是想教你認識個新成語。」
「什麼成語?」
這次阿元沒拒絕,反倒頗為好奇。
祖父在這時候教他新成語,是因為剛剛小柳稟報的事嗎?
書桌前,周順已將筆墨紙硯準備好。
李思的大手握著阿元的小手,帶著他一起,在銀紋凝光紙上寫下了四個大字。
【問心無愧】
寫這四個字的時候,阿元就想知道。
現在距離簡體字出現還有幾年?這古代字太難了,簡化文字的人有大功德!
「阿元知道這幾個字怎麼念嗎?」
最後一筆落下。
李思的字雖算不上書法大家,但自有一股豪邁凌厲的感覺,一看就是將軍字。
「這個字我不認識。」阿元指了指第四個字。
前世雖然沒學習過繁體字,但看字形也能認出是問心無愧。
畢竟看形認字是本能,但不能說。
「也是,你才進學多久?」
李思指著紙上的大字一一對阿元念。
「問——心——無——愧」
阿元跟著他如小兒學語般,念了一遍又一遍。
阿元感覺李思不是在教孫子。
而是借著這四個字,一遍又一遍叩問自己的心。
「隨性而為,未有對不起自己內心的地方。」這是李思對這四個字的解釋。
阿元看著紙上的字,點頭說道:「祖父我記住了」。
「祖父我想寫我的名字。」阿元認真看著李思的雙眼。
他想借李思的手,給新生的自己打上第一個錨點,就是自己的名字。
人一旦有了名字,就有了自己的起點,獨一無二。
李思頷首,握住他的手,在紙上寫下三個大字。
【李放勛】
這就是李放勛嗎?
看著紙上的字,阿元在心中問自己。
我才是李放勛。
這是他給自己的答案。
李思寫完沒有停下,接著又寫下了
【阿元】
「這兩個字,便是祖父祖母平常喚你的阿元了」。
李思也不管阿元以前學沒學過,他只管教。
「哦~~」阿元倒也配合。
寫完大字,阿元纏著祖父給他講年輕時打仗的故事。
李思見天色已經來到日中,到了阿元平常午睡的時間,就拒絕了他。
跟他說等他睡醒再給他講。
回到房間喝了碗安神湯,阿元瞬間進入夢鄉,入睡速度羨慕哭所有失眠人士。
讓周順和幾個丫鬟好好照顧阿元。
李思起身又回了書房。
書房內,將剛剛寫的幾篇大字放到一旁,靜靜的坐著。
目光逐漸悠遠,陷入心中的思量與掙扎。
家國天下——忠君報國——萬千黎庶——一家老小——天倫之樂,不斷在內心翻滾。
不知過了多久,李思目光恢復清明,拿過了一旁的狼毫筆,蘸墨揮灑。
臣李思今有本啟奏:臣蒙陛下聖恩,得以榮休歸鄉,一路行來日久。
今至河陽境內,見河陽之地有流民四散,各地官府雖皆有所舉措,但大多成效緩慢。
流民之數日見增多。
常言道,民不守土必有變生,臣恐有流民聚眾生變,變則生亂,恐壞我大辰萬年基業。
故,臣請陛下任命有能有德之士,巡撫各地,安撫民心民生。
臣今日途經河陽境內雙縣,城內因故由縣丞主事。
其人不思辦法賑災,反而復收起早已廢除的進城門錢,壓榨災民。
民眾進出受限,城內糧價物價飛漲,不只止災民,城中居民亦倍受挫磨,皆以生食矣。
亦有流民在城內搶掠,民眾瑟瑟不敢出,望陛下早有預防之心,願陛下早做決斷。
臣靖安侯李思願陛下福佑享久,萬歲,萬萬歲。
嘉泰二十八年五月五日。
裝裱好奏本,李思有些猶豫,又有些自嘲的搖搖頭。
李思啊李思,除了這個你又能做什麼呢?
你一個榮休歸鄉的武將,你又能將這些蠹蟲怎麼樣?
你還能帶著親衛把他們都抓了嗎?孫子還在身邊呢。
你年近花甲,該知天命了,就這一個孫孫,你自己不怕,也想想他吧!
平復了心情,才下定決心,大喊一聲:「大伍」。
「君侯請吩咐!」
大伍聽聲,推門而入。
「將這份奏本送出去,走官驛快馬,希望來得及!」李思輕嘆。
『諾!』大伍大聲應道。
小心的接過奏本,又將其仔細包裹幾層,大伍這才走出門去。
夢中,阿元又一次進入了前世的記憶。
看著那些洋溢著笑容的臉龐,對比昨日災民麻木絕望的眼睛,心中莫名酸澀。
一覺醒來,揉揉眼睛,伸個懶腰,走出臥房,見書房的門敞開著。
看見祖父自己在裡面,彈射起步,一下沖了過去。
李思一抬頭,就見一個小糰子炮彈一般沖自己衝來,連忙伸手一把接住,將阿元高高拋了起來。
「這就對了。」
「看到祖父行什麼勞什子的禮,要不是你生病,我還以為你終於被那學究先生教傻了?」
「咯~咯~咯~」
阿元高興的笑出了母雞叫,他可太喜歡這種拋高高的感覺了。
早上確實被新的記憶影響,剛見到祖父的瞬間還有些晃神。
這才沒有如以往,第一時間撲上前去,而是謹慎行禮。
李思拋了一會兒,見阿元笑的有點喘不上氣,才把阿元放了下來。
摸了摸他有些凌亂的頭毛,頓時感覺不順暢一中午的氣,都消失無蹤。
畢竟這是皇帝老子的天下,自己都已經榮休了,又有什麼職責替皇帝操心?
這麼想著,李思又用鬍子扎向阿元,看阿元往後躲閃,更覺得開懷。
「祖父~祖父~故事,故事!」
阿元很興奮,剛剛喘勻氣,就抓著李思的衣袖,搖晃撒嬌。
「好好好,祖父這就給你講。」
「但是你要答應祖父,聽了故事就要老老實實的養病,不要到處亂跑知道嗎?」
李思拿撒嬌的阿元沒有一絲辦法,只能先約法三章。
「阿元答應祖父,聽了故事絕不亂跑淘氣。」
「拉鉤。」李思伸出小拇指。
「拉鉤。」阿元將自己短短的小拇指勾了上去。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誰變誰是烏龜蛋。」
拉完鉤,阿元攥著喜歡的小點心,坐在鋪著軟墊的寬椅上。
李思抿了一口茶,才笑著問阿元。
「阿元還記得祖父上次講到哪了嗎?」
阿元稍一思索:「我記得。」
「祖父講到,你17歲就當了兵,不到一年,就因為殺朱里野人斥候當上了什長。」
「然後揭髮長官剋扣糧餉得罪了人,就被上官穿小鞋,使壞派到南征交趾的大軍里!」
「阿元記性真好,那祖父就接著往下講。」
李思躺在搖椅上,一搖一晃的說起了過去。
『那年祖父我才不到18歲,18的什長可不得了。」
「我手下的弟兄都可高興,都覺得我以後能帶著他們立更多軍功,不用再受其他人欺負。』
『第二年我又立了一次小功,就又升職了,成了百人長。」
「聽這消息我就知道不對勁,哪有這麼好的事呢?」
「這點軍功明明可升可不升。」
「我得罪了上官卻被升了官。以前我壞了那些人好幾次好事,估計是遭了報復。』
『果然,早上接的升官命令,下午調兵通知就來了。』
『我們營的校尉,甚至都沒見我,就把我一整個百人隊都報上去,讓跟著穎侯去打交趾,收到調令立刻出發。』
『沒有馬,沒有牲畜,那些蛀蟲什麼都沒給準備,我們自己背著行禮硬生生用腳走。』
『千難萬險才在調令最後期限之前,走到了集結地,到了才發現,我們這麼著急趕路是正確的。』
『我問了好幾個老兵才知道,這次皇帝調兵急用,好多兵沒按時趕到,都要受罰。』
『晚來的要挨打,到了的缺人的也不行,也得打軍棍。』
『還好我對手下弟兄們好,沒人逃走,不然我也慘了。那些人受罰的時候我去看了,被打的很慘。』
說著李思捋了捋鬍子,得意的笑了。
「朝廷為什麼這麼急啊?」阿元不解的問。
李思搖頭輕笑。
「後來我才知道,當時皇帝將要大婚,怕自己大婚的時候還打仗不吉利。」
「才下旨給穎侯,催他速速出擊,還要得勝而歸,給自己大婚加彩頭。」
「這個穎侯也挺慘的,遇到個這麼不靠譜的皇帝。」
阿元搖晃著小腦袋感嘆道。
李思揉著阿元亂晃的小腦袋。
「你還感慨上了!我和你說的這些,你不要在外人面前說,這些都是秘密,知道嗎?」
「知道了,知道了,這些祖父你都說過的,不能在外面說皇帝的事情。」
阿元當然知道這些。
在這個時代吐槽皇帝,一旦被外人知道了,那不就等著九族消消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