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沒有停手,並且連續換手左右開弓。
每一箭,弓身都開到極致,仿佛再一用力就會徹底崩斷。
李思面無表情,眼神中卻含著很多的東西。
不甘,落寞,決絕,和最後的希冀。
足足兩刻鐘,直到射光了所有箭矢,李思才長出一口氣放下手臂。
啪~啪~啪~啪~~
「祖父太厲害了,我以後也要像祖父這麼厲害。」
阿元高聲喝彩,掌聲響起,酸疼的手臂阻擋不了阿元炙熱的心。
祖父真是太帥了。
但喝彩的同時,他也察覺到了祖父情緒不穩,想用這種方式來安慰李思。
慢慢放鬆雙臂,將弓放回盒子之後。
李思把阿元一下舉過頭頂,祖孫對視,他能感受到孫子對他濃濃的關心。
李思雖有遺憾,更多卻是釋然的悠悠說道:「這是祖父的老夥計了。」
「它名墨蛟,陪著我上陣殺敵三十多年射落敵將無數。」
「祖父以後不再上戰場了,等阿元長大,能拉動墨蛟了,祖父就把他傳給你好不好?」
「好——」
阿元果斷開口答應,伸手笑嘻嘻抱住李思的脖子。
他還能說什麼呢?
不只是因為喜歡墨蛟(他真的很喜歡),更多的是不想讓祖父,再出現那種不甘的眼神。
李思看著甜甜笑著的大孫子摟住自己,高興的同時,也想到了阿元的情況。
「祖父不強迫阿元以後上戰場當將軍,像你祖母說的那樣。」
「平平安安繼承家業,一輩子無災無難也挺好,就算阿元以後拉不開墨蛟,祖父照樣會把它送給你。」
mua~~的一口。
阿元親在了李思的臉上,只是笑著,沒有說話。
他當然能分清李思的意思,傳給他和送給他的區別。
他要的,是堂堂正正傳到他手中的墨蛟弓,不是因為祖父疼孫子送給他的禮物。
這兩者的意義可是天差地別。
阿元發現,就算全力射了這麼長時間箭,李思抱他的手臂也沒有一絲不穩。
真令他這個小弱雞羨慕。
果然,等到吃晚飯的時候阿元就徹底歇菜了。
他一個從小就嬌生慣養著的小公子,哪幹過這麼累的事。
整個胳膊顫顫巍巍,筷子都拿不起來,本來還能自己將菜送進嘴裡。
現在徹底只能讓人把飯菜餵到嘴邊,當一個真真正正飯來張口的小公子。
晚間飯菜雖然豐盛,但吃飯的過程還是讓阿元感到羞恥。
囫圇的吃飽,就帶著下人急匆匆的跑了。
「這麼點個小豆丁兒,還知道什麼叫害羞了?」
李思好笑的看著阿元倒騰著兩條小短腿跑的飛起。
笑意盈滿全身,孩子慢慢長大了啊。
**
一處小院子,大伍找到正擺弄弩機零件的蘆刨子。
大伍滿臉堆笑,湊到蘆刨子跟前。
「蘆老哥,今天小公子玩的那個袖弩,能不能讓親衛營的弟兄們也裝備上嘗嘗鮮。」
「就按照能藏在袖子裡的樣式,改改大小,再把拉力加大就行。」
「呦?」蘆刨子一臉驚奇的看他。
「你以前不還跟我說,我弄得這玩意射速太低,殺敵太慢,都是給那些不會弓箭的新兵用的。」
蘆刨子語氣嘲諷。
以前他拿自己的試驗品,請這群親衛幫忙實驗的時候,可沒少被他陰陽怪氣。
「還說自己用弓百發百中,這輩子都用不上弩。」
「怎麼的?你上輩子過完,又投胎回來了?你小子變得夠快的?」
大伍陪著笑臉,沒有因蘆刨子挖苦有丁點不好意思,沒皮沒臉的繼續說。
「老哥說的哪裡話?咱們都是自家兄弟。」
「以前是做弟弟的不懂事,眼睛瘸,沒看出老哥你真正的本事。」
「我這不是給老哥帶了一壇好酒,就當給哥哥賠罪了。」
說著,大伍拿出藏在身後的酒罈。
「早就看你小子鬼鬼祟祟,背後藏著東西。」
蘆刨子笑罵一聲,伸手搶過大伍拎著的酒:「你哪來的好酒?」
掀開酒封,湊到近處深吸一口,蘆刨子眯起眼睛一臉陶醉。
「這味道,不是上次穎國公送給君侯的那批玉泉春嗎?我就知道你這狗東西肯定得偷藏。」
又是一陣笑罵,蘆刨子抿了一口酒,有些可惜的說。
「可惜早不知道有好酒,也沒準備點下酒菜,這光喝酒,也沒什麼意思。」
「哪能讓老哥掃興啊!」
大伍咧著嘴笑嘻嘻的對著屋外大喊一聲。
幾個穿著親衛衣服的壯漢,手裡端著一盤盤下酒菜,推門就進了屋。
大伍上手清空了那擺滿了各種零件的桌子,倒出地方讓壯漢們放下盤子。
看著大伍這明顯早有準備的架勢,蘆刨子先是一愣,隨後戲謔道。
「你這狗東西還是這麼鬼精,今天這席面一吃,你這事我是非答應不可。」
「老哥別擔心,不管你答不答應,我都是真心實意的請老哥喝酒。」
大武嘴上冠冕堂皇,手上直接把蘆刨子拉上主座,還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酒桌之上一片狼藉。
蘆刨子已經喝的五迷三道,找不著北,嘴都瓢了。
他拉著大伍的胳膊,含含糊糊說著旁人勉強能聽懂的話。
「老弟啊!不是老哥不幫你。是這事啊!老哥不能自己決定啊!」
「親衛的裝備都是君侯定的,沒有君侯的命令,老哥是真辦不了。」
蘆刨子邊說邊打酒嗝,邊打酒嗝,還邊繼續往嘴裡灌酒。
「就光說材料的事!」
「你們親衛營那麼老些人,光是用的弩弦就得多少?」
「沒有君侯下令,老哥不是神仙,變不出來東西!」
「而且這次出來,就帶了老哥一個工匠,人手也不夠啊。」
旁邊當陪客的兄弟們依舊精神奕奕,再看看坐都坐不穩的蘆刨子,大伍有些哭笑不得。
伸手攙住搖搖欲墜的他,大伍遲疑了下才說:「老哥不用擔心。」
「我今天來,就是想著製作工序繁多,真到了勃州再開始就太晚了。」
「老哥你先做先期準備,等老弟跟君侯申請之後,再繼續。」
「這頓酒,單純是跟老哥交流感情。」
勉強睜開咪蒙的雙眼,蘆刨子悶聲悶氣的說。
「老弟放心,明天,明天老哥就去測量數據,等君侯下令,立馬開工給兄弟們量身定做。」
說完,蘆刨子左搖右晃的站起來,伸手想拍大伍的肩膀,可惜心有餘力不足。
Duang~一下子,蘆刨子直接撲街,一腦門磕到桌面上,當場人事不省。
大伍和幾個弟兄合力把蘆刨子給抬到床上,看著睡的昏天黑地,直打呼嚕的蘆刨子。
無奈的搖搖頭:「這麼些年了,老蘆的酒量怎麼更差了,這還不如以前呢。」
君侯身邊跟著的老人都知道,蘆刨子喝酒,純粹是人菜癮大,特愛喝還沒有量。
幾個兄弟面面相覷,他們還沒喝開呢,老蘆就把自己喝趴下了。
「走吧,都早點回去休息!明天老蘆還要過去呢,得跟兄弟們說一聲。」
眾人走後,只留下屋內睡得不知天地為何物的蘆刨子,和一片狼藉的現場。
**
阿元回到自己屋裡,沐浴都是由周順全程伺候。
無力的躺到床上,周順主動提出給阿元按摩胳膊。
阿元挑了挑眉。
頷首同意後疑惑問到:「你這是什麼時候學的手藝,我都不知道?」
他穿著一身月白寢衣,把酸疼的胳膊露出給周順按摩,舒服的哼唧兩下,好奇的問。
「小人以前練武后渾身酸痛,柳師傅都是這麼幫小人按的。」
周順說的輕描淡寫,眼神有些不自覺的空洞。
「想著以後公子也會練武,就跟救生學了這按摩的手法。」
救生就是跟在湯大夫身邊的小徒弟,他跟周順是好朋友。
「你這手藝學的挺好。」
對於周順暴強的主觀能動性,阿元點頭表揚。
聽到小公子的認可,周順回神,嘴角終於有了弧度。
阿元側頭看專心給自己按摩的周順。
他雖然不算高大,但已然很結實的身形,羨慕極了。
他痊癒之後一定要跟著祖父習武。
故作漫不經心的問道:「阿順,你練武多久了?」
周順仔細思考了下,認真回答:「前後加起來不過五年,才學了些皮毛。」
阿元回想了一下。
剛見到周順的時候,他還算得上單薄,後來慢慢才變得這麼結實。
想到周順最近的異常。
阿元有些擔心他:「我看你最近情緒低落,發生什麼事了嗎?」
雖已察覺周順近期很沮喪,卻沒想到這麼多天過去他還沒調整過來。
這樣消沉下去可不行。
周順動作一頓。
裝作若無其事的說:「只是長時間趕路,有些疲憊。」
阿元按住周順雙手。
抬頭目光直視他的雙眼:「阿順,說實話,別對我撒謊。」
周順不自覺的低頭避開他的視線.
嗓音低沉勉強說:「小人只是看到那些災民,想起了以前的自己。」
「小人以前也是流民,也餓過肚子,看到他們就有些感同身受,覺得難過。」
阿元輕拍著他的肩膀安慰。
周順調整的很迅速,沒一會兒就抬起頭來,繼續給阿元按摩。
甚至還能笑著跟阿元道謝。
「多謝小公子關心,其實小人已經好多了。」
「畢竟餓肚子的日子已經過去那麼久了,還勞煩您為我擔心。」
阿元敏銳的注意到。
周順的臉上雖然是笑著的,但笑意流於表面,他的眼神中依舊是抑制不住的悲傷。
想到剛才周順低頭躲避自己目光的舉動。
阿元知道,剛才周順說的不是他難過的真正原因,
那些只是他的遮掩,周順的過去一定有更加痛苦的傷疤。
他也是今天才知道周順是流民出身,他感覺周順他悲傷應該是來自於他那未知的家人。
思索良久,阿元突然開口問。
「阿順,你還記得你是怎麼到侯府來的嗎?還記得自己家在哪嗎?」
阿元不是想刨根問底,只是有著科學視野的他知道,周順的情況很不樂觀。
他現在看著除了經常走神之外沒什麼事。
但他如果一直沉浸在悲傷的情緒中,抑鬱也是病,是能要人命的。
那些悲痛過度一夜白頭不是說說而已。
調整不過來是真的有傷壽數,自己必須讓周順把堆在心裡的情緒全部發泄出來。
「小人記得,記得自己的故鄉。」
周順回答迅速,脫口而出的那種迅速,顯然記憶非常深刻。
阿元知道自己抓到了線索。
果斷的說:「那你跟我說說你的家,說說你是怎麼來的侯府。」
周順顯然不想回答,但仍舊聲音緩慢開口。
過去凌亂的記憶慢慢在腦海清晰。
他臉色漸漸蒼白,失神的雙目顯出極度哀痛的內心。
『我的家在安西道一個小村子裡,我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
『從小家裡日子就不好,娘說有很多的賦稅要交。」
「爹和叔叔經常去很遠的地方服徭役,很久都不回家。」
「村里很多叔叔伯伯沒能回來,回來的也都瘦成了皮包骨。』
周順雙肩聳動,眼中濕潤,流淌出淚水,聲音低沉。
過去的一切,是被銘刻進他骨子裡的記憶,平時波瀾不驚。
一旦想起,就是鑽心剜骨的疼。
『那時也還好,雖然吃不飽,至少還能活下去。但後來,老天爺開始好久好久不下雨。』
『水渠被壕紳霸占。」
「田裡正是需要澆灌的時候,壯勞力都被官老爺拉走服徭役,地里沒有收成,家裡也沒有糧食。』
「只能跟大戶人家借,借了糧食還不上,田地都被拿走抵債。」
「田地拿走也還不夠還。」
「家裡的丫頭小子就被帶走賣給人販子,村里沒有一家是整齊的。」
周順雙手漸漸用力,緊攥著阿元的胳膊,淚水滴到阿元手上。
他沒有掙脫,只是用另一隻手拿著方巾給周順擦眼淚。
『二叔死在秋天的徭役里,二嬸帶弟弟回了娘家,爺奶為了節省糧食,餓死在了那個冬天。』
「冬天過後,爹帶著我們逃荒,路過的地方都空了,所有人都逃了。」
「災民太多,連草皮樹根都搶不到,我吃過蚯蚓,吃過蟲子,也吃過觀音土,包袱皮。」
「最開始是大姐,被賣給了河陽道的一個里正,給他家的瘸腿兒子當童養媳。」
「娘說這樣大姐就能活。」
『然後是大哥,他在湖陰.道被賣給了一個地主。』
『二哥沒被賣,二哥還沒碰到一個想買他的人就餓死了。』
『爹為了保護二哥的屍體,被人推倒,腦袋磕到了石頭上,再也沒能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