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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不是鐵石心腸

2024-08-18 09:14:17 作者: 灼光映月
  周順鬆開緊攥的雙手,捂著自己的臉。

  跌落到了地上,淚水順著他的手滴落,嗚咽聲從他咬緊的牙關不住溢出。

  阿元抱住他,輕拍他的後背,不知該說些什麼,這時候語言是最無力的東西。

  周順沒有停止,這些記憶在他心裡憋了太久太久,時刻都在灼燒他的心肺。

  他聲音沙啞,帶著哭腔,像是從喉嚨擠出來。

  『爹爹沒能保護二哥,他甚至沒能保護自己,我娘帶著我拼命的跑。』

  『我沒看到後來發生了什麼,但我知道,我知道會發生什麼。』

  周順死死捂著自己的臉,指節發白,身體不停顫抖。

  阿元無言的安慰著。

  就這麼說吧,都說出來,痛了這一次,發泄出來就好了。

  他也知道會發生什麼。

  饑荒能造成最殘酷的人間煉獄,史書上寥寥幾筆。

  歲大飢,人相食!

  就是對災民的全部記載。

  但這短短几個字,怎麼能真正的詮釋,其中所蘊含的無奈與瘋狂。

  道德?

  那是活人才能討論的奢侈東西,活下去的才是人,活不下去的是食物。

  這一切,給那時稚齡的周順,又留下了什麼?

  「我娘用盡了所有!所有!所有!的辦法,帶著我繼續往前走。』

  「我不記得走了多久,我們躲著官兵,躲著土匪,走啊走……」

  「終於遇到了去廟裡進香的夫人,夫人好心花三兩銀子買下了我。」

  「夫人菩薩心腸,我哪能值得了三兩銀子?」

  「那時的我又瘦又小,一副隨時都要餓死的樣子。」

  『我清楚的記得,那時候我娘摟著我,她把那三兩銀子偷偷塞進了我的懷裡。』

  『她哭著跟我說,說她對不起我,把我生下來以後,沒有讓我過上一天的好日子。」

  「沒能讓我吃上一天的飽飯,他讓我一定要活下去,要好好活著。』

  嗚~嗚~~嗚~~~

  周順的哭聲越來越急,哭到上氣不接下氣,整個人隨著哭聲而顫抖。

  『她讓我忘了她,忘了爹,忘了大哥二哥,忘了大姐。』

  「可是我忘不掉,我越想忘記就記得越深。」

  「晚上睡著了,做夢都是我們一家的樣子,都是我娘最後蹣跚著步子慢慢走遠的背影。」

  阿元呆呆的聽著,一顆心上下翻滾,五臟六腑像是火燒一樣。

  他知道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語言都是蒼白的。

  但這一刻,他能感受到周順的感受。

  那種極致的痛苦,那種失去所有家人的無力絕望,他全都能感覺到。

  說到最後,周順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

  只有瞪著空洞的眼睛,死死看著眼前的虛無,只是依然流著眼淚。

  見此情景,阿元連忙拍打周順的後背幫他順氣,周順甚至忘記了呼吸。

  房間陷入安靜,燭火照在二人臉上。

  周順眼神黯淡的反不出光芒,現在的他,只是個被困在過去的孩子。

  看著周順悽慘的模樣,李放勛有些赧然。

  雖然自己是為了周順好,才主動勾起他的回憶。

  但著實沒想到周順的過去會如此悽慘。

  壓抑了這麼久的情緒一瞬間爆發,對一個十一歲的孩子來說太過沉重。

  心中也有慶幸,那些災民已經讓周順陷入悲傷的回憶世界。

  如果沒有發泄出來,這些痛苦一直積壓在他心中,恐怕真會讓周順活不成。

  而阿元、而李放勛!

  也在想著自己的未來。

  他看著周順,腦海里是自己見過的那些衣衫襤褸,瘦的只剩骨頭的災民。

  他本想安穩的過自己的小日子,但這個世界比他想的還要殘忍。

  他沒法對那些人間慘劇就這樣視而不見。


  他不可能真的放任這些就這樣發生在自己的面前。

  就算無法拯救所有人,但就算能多救一個,也是有意義的,也算不辜負自己。

  隨著時間流逝,周順情況有所緩解,雖還在細聲抽噎,但已經恢復了行動。

  他自己拿起方巾,擦掉流淌的眼淚鼻涕,改坐為跪,跪在了阿元的面前。

  沙啞著嗓子說道:『公子,我想求您件事,您可以別給我改名嗎?』

  說完,連磕十幾個重重的響頭。

  「我為什麼給你改名啊?我也沒說過呀!」李放勛詫異的問道。

  他有點沒反應過來,剛才那麼濃重的悲傷氛圍,怎麼就拐到名字上去了?

  周順這是在哪聽到的謠言?

  『夫人曾經說過,等將來小公子長大,由小公子給我親自賜名。』

  『就像春幡、濃夏她們那樣。』

  「我怎麼不知道母親說這些?」

  李放勛仔細回想了一下,確定母親從未跟自己提過這件事。

  『那時我剛剛進府,小公子還不到半歲。』周順跪伏在地,卑微的乞求。

  『我知道,能得到主人的賜名是僕人莫大的榮幸。』

  『但是——但是——周順這個名字娘親給我起的,這是我對爹娘最後的念想了。』

  『求公子留下小人的名字吧!』

  周順又開始磕頭,邦邦作響,地板已經染上了血跡。

  李放勛有些不知所措,他不能想像一個人會為了一個名字,做出這樣的事。

  呆了一瞬,李放勛連忙伸手拉住了周順,再繼續磕下去怕不是要磕成腦震盪。

  「我准你繼續叫周順,只要你還是我的人,就叫一輩子的周順。」

  『謝謝公子,謝謝公子。」

  「小人絕對誓死效忠公子,您就是讓小人上刀山下火海,小人也絕不皺眉。』

  周順激動的還要再磕,阿元趕緊把他拉起來,再磕下去真要磕成傻子了。

  李放勛咂咂嘴,周順這頭磕的可真實誠,血流得糊了自己一臉。

  「你趕緊去找湯大夫,給你腦門上的傷包紮一下,別等湯大夫睡著了,再去把他吵醒。」

  周順連連搖頭:『不用不用,我自己回去上點藥就好了,不用去麻煩湯大夫。

  「讓你去就去,剛才還說聽話呢,不會是現在就反悔了吧?」

  李放勛故意嚇唬他。

  『不會!』

  周順一下挺直腰背,語氣堅定的回答:『我聽公子的話,馬上就去。』

  然後趁著李放勛鬆手,周順又磕了好幾個頭才站起來。

  他飛快將地上的血跡清理乾淨,喚了一個叫雪松的小廝進來伺候。

  李放勛看他著急的背影不禁搖頭。

  真等湯大夫看到周順現在這個樣子,不得以為他大晚上的撞樹上了。

  清晨的陽光映著窗欞照進房間。

  窗外颳起微風,風吟、鳥叫、蟲鳴聲一同奏響。

  舒服的李放勛不想起床。

  周順幫他穿衣時,胯下空蕩蕩的,讓他無所適從。

  皆若空游無所依可不是什麼有意思的事。

  叫來守在門口的小丫鬟秋聲。

  跟她描繪了前世男士內褲的樣式,讓她抓緊時間,先做出來一條看看。

  他身邊有四個小丫鬟。

  平日負責他屋內衛生,和衣物整潔,還有縫補修補之類的小針線活交給她們就行。

  慵懶的坐到暗紅色榆木圓椅上,看了眼周順頭上已被包紮好的傷口。

  李放勛剛打的哈欠一下就頓住,若無其事般懶洋洋的開口。

  「你這頭上的傷是在湯大夫那包的嗎?不是你自己回去弄的吧?」

  「回小公子,小人頭上的傷確實是去湯大夫那裡包紮的。」

  周順神態自若,給李放勛倒了杯蜜水。

  李放勛不相信。


  以周順的性格,就算得了他的命令,也可能因為怕打擾到湯大夫休息。

  偷偷的自己回去處理。

  他挑了挑眉:「阿順,我昨天剛說過,別對我說謊!」

  而且以湯大夫老成持重的性子。

  怎麼也不可能在給周順包紮的時候,在他腦袋上打一個這麼顯眼的結。

  李放勛抬眼就能看到,周順腦袋上邊那個花里胡哨的蝴蝶結。

  在配上他那憨厚的長相,滑稽的他都要壓不住嘴邊的弧度了。

  周順將溫度正好的蜜水遞到李放勛手裡,然後直接跪了下來。

  「小公子明察秋毫,我的傷確實不是由湯大夫處理,是救生小大夫給我包紮的。」

  「昨夜我確實去了湯大夫那裡,只是天色已晚,湯大夫屋內燈火已熄。」

  「就在我想要回去自己簡單處理時,正好湯救生出來倒水,他攔住我,幫我處理了傷口,上藥包紮。」

  周順低下頭,誠懇認錯。

  「小人騙了小公子,小人知錯,請小公子責罰,只求您不要怪罪湯救生。」

  周順低著腦袋,等待阿元處罰的樣子,好像一個犯了錯的大狗狗,可憐巴巴。

  就差在身後垂個沒精打采的大尾巴了。

  李放勛喝完蜜水,咂了咂嘴,拿腔作調的說。

  「這確實是個問題,你要知道,我特地讓你去找湯大夫,就是怕你處理不好,耽誤治療。」

  「而湯救生自幼學習醫術。」

  「水平已然不低,完全有處理你傷勢的能力,我不會因為湯救生給你治療而生氣。」

  聽了李放勛的話,周順羞愧的腦袋都快埋到胸口裡了。

  李放勛放下杯子,低頭審視周順的表情動作,然後慢悠悠的說。

  「但我依然要處罰你,因為你對我撒謊了,你昨天對我撒謊我沒有追究,今天說謊我再不罰你,以後你還敢騙我。」

  周順聞言,伸手指天莊嚴肅穆起誓道。

  「小人對天發誓,這是小人這輩子最後一次對您撒謊。」

  「如違此誓,必萬箭穿心而死,死後挫骨揚灰不入輪迴。」

  又不顧額頭傷勢,哐哐哐三個頭磕到地上。

  李放勛滿意點頭,周順認錯態度誠懇,可以從輕處罰。

  他故作思量,才清了清嗓子說:「既然如此。」

  「你的處罰就是——到勃州之前,你每天都要去給湯大夫師徒打下手。」

  「他們師徒倆讓你做什麼就做什麼,知道了嗎?」

  周順聽到罰的這麼輕,明白是小公子手下留情,連忙謝恩:「謝公子寬宏。」

  不然以他的罪名,至少也是打一頓板子,能活下來再趕去做雜役。

  周順認錯態度積極,李放勛滿意一笑。

  周順是他除了親人以外離他最近的人,只有周順絕對忠誠,才能值得他託付信任。

  就在此時,一身深藍色瑞雀紋繭綢寬袍的李思推門走進來。

  李放勛從圓椅上跳下,撲到李思剛邁進門的大腿上,直接黏了上去。

  笑嘻嘻的問道:「祖父,你怎麼來了,你不是應該在膳廳等我的嘛?」

  李思將他抱起,捏了捏他的鼻子方才打趣道。

  「你遲遲不來,我擔心你,才過來看看,周順這是犯了什麼錯了?」

  李放勛不想跟李思講周順的事情,抱著李思的腦袋撒嬌。

  「不是什麼大事,已經處理好了,我們快去吃飯吧!我都餓了。」

  賣萌這種事,有了第一次就有無數次,這次的李放勛更加熟練。

  李思也沒有細究,瞥了一眼還跪在地上的周順,抱著阿元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周順在身後抬頭,就看到阿元對著他眨巴的大眼睛,心中滿是感動。

  他知道小公子這是在君侯面前維護他,防止他受到君侯更加嚴厲的處罰。

  一路被李思抱到膳廳,美味佳肴早已備好,猶如羔羊待他選取宰殺。

  李放勛看李思動了筷子,迫不及待指揮雪松給自己布菜。


  周順已經去湯大夫那接受處罰了。

  今天他胳膊已經沒那麼疼了,可以慢慢動彈,也就不用讓人再送進嘴邊。

  「祖父,我已經長大了,可以自己吃飯。」

  阿元咬下一口蒸排骨,含糊著說,還是自己夾菜吃飯更讓他自在。

  李家雖然現在富貴了,但也是在李思這一輩才發跡,時間不算久。

  所以李家飯桌上沒有那些累世公卿,食不言寢不語的諸多規矩。

  李家飯桌上的氣氛活躍,李放勛說話也沒有什麼顧忌。

  「這是你自己的事,祖父不干涉。」

  這點小事李思不會阻止,畢竟孩子獨立點也是好事。

  飯後和李思一起在小園裡散步的時候,李放勛有些煩躁的問。

  「祖父,我們什麼時候出發啊?我都無聊的快長毛了。」

  雖然這個專門為達官顯貴修的院子環境還不錯。

  但在沒有網絡的情況下,一直悶在一個地方,誰都受不了。

  李放勛拉著李思站在院牆下面,看向牆外的眼神里滿滿的都是渴望。

  看著像個被關住的野馬一樣的孫子。

  李思雖然很想滿足他的所有願望,但是該堅定的時候他還是能挺住。

  畢竟寵孫子,是建立在不會對孫子造成傷害的前提下。

  現在他雖然看著沒什麼大礙,但還是以湯大夫的醫囑為準。

  「這個要聽湯大夫的,他什麼時候發話,咱們什麼時候啟程。」

  現在的情況就是這樣,湯大夫的話就是聖旨。

  他說李放勛的身體沒養好,所有人都得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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