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順鬆開緊攥的雙手,捂著自己的臉。
跌落到了地上,淚水順著他的手滴落,嗚咽聲從他咬緊的牙關不住溢出。
阿元抱住他,輕拍他的後背,不知該說些什麼,這時候語言是最無力的東西。
周順沒有停止,這些記憶在他心裡憋了太久太久,時刻都在灼燒他的心肺。
他聲音沙啞,帶著哭腔,像是從喉嚨擠出來。
『爹爹沒能保護二哥,他甚至沒能保護自己,我娘帶著我拼命的跑。』
『我沒看到後來發生了什麼,但我知道,我知道會發生什麼。』
周順死死捂著自己的臉,指節發白,身體不停顫抖。
阿元無言的安慰著。
就這麼說吧,都說出來,痛了這一次,發泄出來就好了。
他也知道會發生什麼。
饑荒能造成最殘酷的人間煉獄,史書上寥寥幾筆。
歲大飢,人相食!
就是對災民的全部記載。
但這短短几個字,怎麼能真正的詮釋,其中所蘊含的無奈與瘋狂。
道德?
那是活人才能討論的奢侈東西,活下去的才是人,活不下去的是食物。
這一切,給那時稚齡的周順,又留下了什麼?
「我娘用盡了所有!所有!所有!的辦法,帶著我繼續往前走。』
「我不記得走了多久,我們躲著官兵,躲著土匪,走啊走……」
「終於遇到了去廟裡進香的夫人,夫人好心花三兩銀子買下了我。」
「夫人菩薩心腸,我哪能值得了三兩銀子?」
「那時的我又瘦又小,一副隨時都要餓死的樣子。」
『我清楚的記得,那時候我娘摟著我,她把那三兩銀子偷偷塞進了我的懷裡。』
『她哭著跟我說,說她對不起我,把我生下來以後,沒有讓我過上一天的好日子。」
「沒能讓我吃上一天的飽飯,他讓我一定要活下去,要好好活著。』
嗚~嗚~~嗚~~~
周順的哭聲越來越急,哭到上氣不接下氣,整個人隨著哭聲而顫抖。
『她讓我忘了她,忘了爹,忘了大哥二哥,忘了大姐。』
「可是我忘不掉,我越想忘記就記得越深。」
「晚上睡著了,做夢都是我們一家的樣子,都是我娘最後蹣跚著步子慢慢走遠的背影。」
阿元呆呆的聽著,一顆心上下翻滾,五臟六腑像是火燒一樣。
他知道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語言都是蒼白的。
但這一刻,他能感受到周順的感受。
那種極致的痛苦,那種失去所有家人的無力絕望,他全都能感覺到。
說到最後,周順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
只有瞪著空洞的眼睛,死死看著眼前的虛無,只是依然流著眼淚。
見此情景,阿元連忙拍打周順的後背幫他順氣,周順甚至忘記了呼吸。
房間陷入安靜,燭火照在二人臉上。
周順眼神黯淡的反不出光芒,現在的他,只是個被困在過去的孩子。
看著周順悽慘的模樣,李放勛有些赧然。
雖然自己是為了周順好,才主動勾起他的回憶。
但著實沒想到周順的過去會如此悽慘。
壓抑了這麼久的情緒一瞬間爆發,對一個十一歲的孩子來說太過沉重。
心中也有慶幸,那些災民已經讓周順陷入悲傷的回憶世界。
如果沒有發泄出來,這些痛苦一直積壓在他心中,恐怕真會讓周順活不成。
而阿元、而李放勛!
也在想著自己的未來。
他看著周順,腦海里是自己見過的那些衣衫襤褸,瘦的只剩骨頭的災民。
他本想安穩的過自己的小日子,但這個世界比他想的還要殘忍。
他沒法對那些人間慘劇就這樣視而不見。
他不可能真的放任這些就這樣發生在自己的面前。
就算無法拯救所有人,但就算能多救一個,也是有意義的,也算不辜負自己。
隨著時間流逝,周順情況有所緩解,雖還在細聲抽噎,但已經恢復了行動。
他自己拿起方巾,擦掉流淌的眼淚鼻涕,改坐為跪,跪在了阿元的面前。
沙啞著嗓子說道:『公子,我想求您件事,您可以別給我改名嗎?』
說完,連磕十幾個重重的響頭。
「我為什麼給你改名啊?我也沒說過呀!」李放勛詫異的問道。
他有點沒反應過來,剛才那麼濃重的悲傷氛圍,怎麼就拐到名字上去了?
周順這是在哪聽到的謠言?
『夫人曾經說過,等將來小公子長大,由小公子給我親自賜名。』
『就像春幡、濃夏她們那樣。』
「我怎麼不知道母親說這些?」
李放勛仔細回想了一下,確定母親從未跟自己提過這件事。
『那時我剛剛進府,小公子還不到半歲。』周順跪伏在地,卑微的乞求。
『我知道,能得到主人的賜名是僕人莫大的榮幸。』
『但是——但是——周順這個名字娘親給我起的,這是我對爹娘最後的念想了。』
『求公子留下小人的名字吧!』
周順又開始磕頭,邦邦作響,地板已經染上了血跡。
李放勛有些不知所措,他不能想像一個人會為了一個名字,做出這樣的事。
呆了一瞬,李放勛連忙伸手拉住了周順,再繼續磕下去怕不是要磕成腦震盪。
「我准你繼續叫周順,只要你還是我的人,就叫一輩子的周順。」
『謝謝公子,謝謝公子。」
「小人絕對誓死效忠公子,您就是讓小人上刀山下火海,小人也絕不皺眉。』
周順激動的還要再磕,阿元趕緊把他拉起來,再磕下去真要磕成傻子了。
李放勛咂咂嘴,周順這頭磕的可真實誠,血流得糊了自己一臉。
「你趕緊去找湯大夫,給你腦門上的傷包紮一下,別等湯大夫睡著了,再去把他吵醒。」
周順連連搖頭:『不用不用,我自己回去上點藥就好了,不用去麻煩湯大夫。
「讓你去就去,剛才還說聽話呢,不會是現在就反悔了吧?」
李放勛故意嚇唬他。
『不會!』
周順一下挺直腰背,語氣堅定的回答:『我聽公子的話,馬上就去。』
然後趁著李放勛鬆手,周順又磕了好幾個頭才站起來。
他飛快將地上的血跡清理乾淨,喚了一個叫雪松的小廝進來伺候。
李放勛看他著急的背影不禁搖頭。
真等湯大夫看到周順現在這個樣子,不得以為他大晚上的撞樹上了。
清晨的陽光映著窗欞照進房間。
窗外颳起微風,風吟、鳥叫、蟲鳴聲一同奏響。
舒服的李放勛不想起床。
周順幫他穿衣時,胯下空蕩蕩的,讓他無所適從。
皆若空游無所依可不是什麼有意思的事。
叫來守在門口的小丫鬟秋聲。
跟她描繪了前世男士內褲的樣式,讓她抓緊時間,先做出來一條看看。
他身邊有四個小丫鬟。
平日負責他屋內衛生,和衣物整潔,還有縫補修補之類的小針線活交給她們就行。
慵懶的坐到暗紅色榆木圓椅上,看了眼周順頭上已被包紮好的傷口。
李放勛剛打的哈欠一下就頓住,若無其事般懶洋洋的開口。
「你這頭上的傷是在湯大夫那包的嗎?不是你自己回去弄的吧?」
「回小公子,小人頭上的傷確實是去湯大夫那裡包紮的。」
周順神態自若,給李放勛倒了杯蜜水。
李放勛不相信。
以周順的性格,就算得了他的命令,也可能因為怕打擾到湯大夫休息。
偷偷的自己回去處理。
他挑了挑眉:「阿順,我昨天剛說過,別對我說謊!」
而且以湯大夫老成持重的性子。
怎麼也不可能在給周順包紮的時候,在他腦袋上打一個這麼顯眼的結。
李放勛抬眼就能看到,周順腦袋上邊那個花里胡哨的蝴蝶結。
在配上他那憨厚的長相,滑稽的他都要壓不住嘴邊的弧度了。
周順將溫度正好的蜜水遞到李放勛手裡,然後直接跪了下來。
「小公子明察秋毫,我的傷確實不是由湯大夫處理,是救生小大夫給我包紮的。」
「昨夜我確實去了湯大夫那裡,只是天色已晚,湯大夫屋內燈火已熄。」
「就在我想要回去自己簡單處理時,正好湯救生出來倒水,他攔住我,幫我處理了傷口,上藥包紮。」
周順低下頭,誠懇認錯。
「小人騙了小公子,小人知錯,請小公子責罰,只求您不要怪罪湯救生。」
周順低著腦袋,等待阿元處罰的樣子,好像一個犯了錯的大狗狗,可憐巴巴。
就差在身後垂個沒精打采的大尾巴了。
李放勛喝完蜜水,咂了咂嘴,拿腔作調的說。
「這確實是個問題,你要知道,我特地讓你去找湯大夫,就是怕你處理不好,耽誤治療。」
「而湯救生自幼學習醫術。」
「水平已然不低,完全有處理你傷勢的能力,我不會因為湯救生給你治療而生氣。」
聽了李放勛的話,周順羞愧的腦袋都快埋到胸口裡了。
李放勛放下杯子,低頭審視周順的表情動作,然後慢悠悠的說。
「但我依然要處罰你,因為你對我撒謊了,你昨天對我撒謊我沒有追究,今天說謊我再不罰你,以後你還敢騙我。」
周順聞言,伸手指天莊嚴肅穆起誓道。
「小人對天發誓,這是小人這輩子最後一次對您撒謊。」
「如違此誓,必萬箭穿心而死,死後挫骨揚灰不入輪迴。」
又不顧額頭傷勢,哐哐哐三個頭磕到地上。
李放勛滿意點頭,周順認錯態度誠懇,可以從輕處罰。
他故作思量,才清了清嗓子說:「既然如此。」
「你的處罰就是——到勃州之前,你每天都要去給湯大夫師徒打下手。」
「他們師徒倆讓你做什麼就做什麼,知道了嗎?」
周順聽到罰的這麼輕,明白是小公子手下留情,連忙謝恩:「謝公子寬宏。」
不然以他的罪名,至少也是打一頓板子,能活下來再趕去做雜役。
周順認錯態度積極,李放勛滿意一笑。
周順是他除了親人以外離他最近的人,只有周順絕對忠誠,才能值得他託付信任。
就在此時,一身深藍色瑞雀紋繭綢寬袍的李思推門走進來。
李放勛從圓椅上跳下,撲到李思剛邁進門的大腿上,直接黏了上去。
笑嘻嘻的問道:「祖父,你怎麼來了,你不是應該在膳廳等我的嘛?」
李思將他抱起,捏了捏他的鼻子方才打趣道。
「你遲遲不來,我擔心你,才過來看看,周順這是犯了什麼錯了?」
李放勛不想跟李思講周順的事情,抱著李思的腦袋撒嬌。
「不是什麼大事,已經處理好了,我們快去吃飯吧!我都餓了。」
賣萌這種事,有了第一次就有無數次,這次的李放勛更加熟練。
李思也沒有細究,瞥了一眼還跪在地上的周順,抱著阿元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周順在身後抬頭,就看到阿元對著他眨巴的大眼睛,心中滿是感動。
他知道小公子這是在君侯面前維護他,防止他受到君侯更加嚴厲的處罰。
一路被李思抱到膳廳,美味佳肴早已備好,猶如羔羊待他選取宰殺。
李放勛看李思動了筷子,迫不及待指揮雪松給自己布菜。
周順已經去湯大夫那接受處罰了。
今天他胳膊已經沒那麼疼了,可以慢慢動彈,也就不用讓人再送進嘴邊。
「祖父,我已經長大了,可以自己吃飯。」
阿元咬下一口蒸排骨,含糊著說,還是自己夾菜吃飯更讓他自在。
李家雖然現在富貴了,但也是在李思這一輩才發跡,時間不算久。
所以李家飯桌上沒有那些累世公卿,食不言寢不語的諸多規矩。
李家飯桌上的氣氛活躍,李放勛說話也沒有什麼顧忌。
「這是你自己的事,祖父不干涉。」
這點小事李思不會阻止,畢竟孩子獨立點也是好事。
飯後和李思一起在小園裡散步的時候,李放勛有些煩躁的問。
「祖父,我們什麼時候出發啊?我都無聊的快長毛了。」
雖然這個專門為達官顯貴修的院子環境還不錯。
但在沒有網絡的情況下,一直悶在一個地方,誰都受不了。
李放勛拉著李思站在院牆下面,看向牆外的眼神里滿滿的都是渴望。
看著像個被關住的野馬一樣的孫子。
李思雖然很想滿足他的所有願望,但是該堅定的時候他還是能挺住。
畢竟寵孫子,是建立在不會對孫子造成傷害的前提下。
現在他雖然看著沒什麼大礙,但還是以湯大夫的醫囑為準。
「這個要聽湯大夫的,他什麼時候發話,咱們什麼時候啟程。」
現在的情況就是這樣,湯大夫的話就是聖旨。
他說李放勛的身體沒養好,所有人都得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