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收斂,李思面帶嚴肅的告誡。
「這兩個武器是讓你在危急關頭保命用的。」
「平時不要打開袖弩的保險,匕首也要藏好。」
「不被別人知道的後手,才能起到最大的作用。」
「一旦被歹人知道了你的後手,有所防備,不能出其不意,就會失去意義。」
「底牌只有足夠隱蔽,才能一擊致命。」
李放勛認真點頭:「祖父我記住了。」
車隊接近關口,見有士卒阻攔。
親衛持李思靖安侯印信上前。
士卒見了忙不迭彎腰作揖,將負責守關的校尉請了過來。
校尉趕來,對著馬車裡的李思卑躬屈膝,一陣諂媚討好。
得了李思敷衍的點頭後,眉開眼笑的帶著士卒趕緊搬開了攔路拒馬。
放車隊過關。
馬車一輛一輛從打開的小口通過後上橋過河。
擠在關口的災民看著被放行的達官顯貴,人群發生騷亂,擾攘著向前。
守官士卒半點沒有手軟。
在軍官的指揮下弓箭手對著最前面的災民射出箭矢。
長槍兵毫不留情刺出致命一槍。
被擠在前方的災民慘叫著往後退,後方的用力往前擠。
士卒不斷攻擊,狹窄的路口中災民互相踩踏.
兩方匯聚的地方,迅速被殘肢哀嚎繪成一副殘虐血腥的絞肉機形狀。
災民是盲目的勇敢的,亦是自主的怯懦的。
見到士卒毫不留情動手殺人。
不多時就被殺的向後四散,只留下一地血肉殘渣。
沒有多少完整屍體,也看不出到底死了多少人。
這一切,被剛剛過關的李放勛等人全都看到了眼裡。
嘔吐聲此起彼伏,不少膽小的人直接嚇暈過去。
李放勛雖也臉色發白,感覺陣陣反胃。
他攥緊自己的拳頭,目中滿含怒意。
牙齒緊咬,不知名的火在他胸中燃燒!
蒼白的面容扭曲,恨不得現在就衝過去。
他死死盯著後方鋪滿血色的地面。
那些一刻鐘前還鮮活的面孔,有些人他還有印象。
他們有什麼錯!
他們只想活命又有什麼罪!
能走到這裡的人,都是最想活著的。
天災飢餓沒要了他們的命!
卻死在了應該保衛他們的士卒手上!
李思目光平靜的看著眼前這場屠殺。
對這一幕早有預料,他更在意的是孫子的反應。
在察覺到士卒要動手的時候,他就抬手欲遮住孫子的視線。
但李放勛的表現卻令他驚詫。
他目光審視,看著滿臉憤怒的孫子。
內心覺得古怪。
這不是阿元該有的反應,而且這段時間阿元確實還有很多變化。
一些模糊的東西慢慢在心底浮現。
災民退卻,士卒跑出。
他們熟練地找來一批災民。
讓活著的災民清理死去的災民。
收攏屍體,鏟走血肉。
挖坑填埋剛剛一起沖關的同伴,這些只需要付出不多的粗糙乾糧。
從熟練程度可以看出,這種事,已經發生過不止一次。
也能想像到。
到底有多少災民死在了士卒刀兵之下。
過了關卡。
車隊按著李思提前規劃的路線一路向北而行。
就這麼安全的走了一段時間。
車隊每晚都進城休息,不像以前那樣趕不到城裡就原地露營。
而是計算著時間。
不論大城小城,環境如何,都要睡在城中。
李放勛明白李思在擔憂什麼,雖有關卡士卒阻攔大多數災民。
但災民數量眾多,難免有漏網之魚。
那些順利避開關卡的幸運兒,四散在岳東大地。
不知又會在哪造成什麼騷亂。
有災民路過時。
李放勛有時會拿個麵餅,找路過的災民詢問一些事情。
李思則會半眯著眼,看著孫子和災民的交流。
自從發現李放勛不會受驚後,他就放任了李放勛的好奇心。
只要他帶足親衛,就不約束他。
小柳每到一地都會收集情報,李放勛每次都跟著李思一起聽。
自入夏以來岳東降雨量明顯不足。
本地百姓生了恐慌,再加上災民的出現,更引得民間惶惶不安。
如果朝廷再這麼放任災民自生自滅。
恐怕秋收欠豐後,岳東道難保也會陷入饑荒。
後方傳來消息。
在數不清後續而來的災民衝擊之下,魚河橋口失守。
守關士卒棄關而逃前燒了橋,也無濟於事。
大批災民向岳東腹地湧入。
李放勛不禁有些慶幸。
如果他們在災民破關之後再入岳東。
就算有親衛護持,恐怕也會舉步維艱。
李放勛悠然坐在軟凳上啃果子。
陽光照在臉頰,窗外滿目青山猶如勝景。
目眺遠方,起伏的正是岳山余脈。
輝煌的陽光穿過縱橫的山巒投下陰影。
岩峰高峻、層巒疊嶂,樹木奇麗、影影綽綽。
紅日與山脊交相輝映,輕雲浮來遮不住瑰壯。
平原上的巨人,慢慢掀開遮擋他的天空。
李思從窗口探出,極目遠眺高山,目帶懷戀。
他雖不是生在岳山腳下,但這片土地之上的人啊!
對岳山有著屬於自己的情懷。
他是人們心中故鄉的坐標,見到它,就見到了家。
「快了,快了,到了東原就到了岳山,過了岳山就離家不遠。」
聲音飽含著溫情,他少見的拿起一塊棗泥糕,有滋有味的吃了起來。
李放勛給李思空續了一杯茶。
指著不遠處的災民:「祖父,怎麼做他們才能活著。」
李思沉默半晌。
「朝廷不賑災,無論怎麼樣,都不可能活下來。」
「他們只有三種結果,賣身為奴,淪為餓殍……」
第三種李思沒說,李放勛卻明白。
他接下李思未盡的話語說:「或者揭竿而起,死中求活。」
李思沒有回答。
這才是最可能發生的事,也讓他愈發默然。
躺在馬車的床上,凝視著晃動的裝飾品,李放勛再次沉默。
目睹災民被殺的那一瞬,他清楚的認識到,這不是一個平安世道。
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
不是說說而已。
農民起義是最具正義性的,在壓迫中孕育,在悲鳴中奮起。
不會因他一人之想而夭折,這是從天而降的天下大勢。
亂世將近。
他想要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也想救濟災民。
這些都需要實力,更需要時間。
但他太小了。
既缺實力更缺時間。
如果現在他年已加冠,或者他現在已是少年。
都可以通過各種方式影響李思,積蓄實力。
但他現在才六歲,也就比哇哇亂哭的嬰兒好些。
不會有人在意他的想法。
『好煩呢!』
李放勛煩躁的蹬了兩下腿,床上滾了兩圈。
覺醒前他幼稚的夢想就是安安分分當個官三代。
以後繼承爵位,當一個俸祿小偷。
悠閒地混吃等死,當一隻快樂的鹹魚。
誰料隨著深入了解,他都能確認。
這大辰朝要完!
估計真撐不到他繼承爵位那天。
『應該不至於吧。』
李放勛用手撐著腦袋,想要反駁自己。
他聽李思說過。
朝廷大軍還是非常能打的,最近對外征戰皆是大勝。
槍桿子裡出政權!
只要有足夠的武力,就不會改朝換代。
但如今。
當本該征戰敵國的軍隊,將兵器對準自家無辜百姓的那一刻。
當這個國家大部分百姓活不下去的時候。
這個國家的消亡,也許更好。
啊啊啊啊啊~~~
都城的大官啊,皇上啊,能不能做點實事啊?
做點人事,把天下治理好就這麼難嗎?
李放勛無力的成大字型癱倒在床中。
搖晃腦袋,努力將亂七八糟的事全從大腦中趕出去。
不論他在怎麼想拯救世界,不管他身份多麼高貴。
現年六歲甚至還控制不住半夜尿床的他,也什麼都做不了。
他能做的。
無非就是展現聰明才智,打造早熟人設。
儘量在起義爆發前,積蓄實力。
安撫家鄉災民,不求殺穿亂世,至少要能自保。
但這些真的能做到嗎?
李思曬著落日,吹著小風。
抿著阿元給自己倒的茶,目光深邃的看著孫子在床上來回發癲。
太陽最後一絲餘暉落下前。
車隊緩緩行入東原縣,此地靠在岳山腳下,是一臨山之城。
入城太晚,路上已行人無幾。
也就沒細看,匆匆進了安排好的住處。
趕路疲累,李放勛簡單洗了個臉,剛沾床就睡著了。
李思還算理智。
囑咐大伍安排好親衛輪流值守,進了城也不能放鬆警惕。
又吩咐柳海,照舊打探城內的情況。
連著趕了幾天的路,可能要在東原好好休整一天。
要對城內的情況有所了解,免得真發生了什麼意外之事,兩眼一抹黑。
一夜好眠,還是剛吃完早飯的時辰,小柳前來匯報。
東源縣內人口不多,但據查城內居民生活安穩。
零星到此地的災民,並未對民生造成什麼影響。
東原主官很有作為。
在安置災民,施粥之餘,還從災民中招工修渠,讓其能自力更生。
手段強硬彈壓縣內不服從施粥的豪紳,解決陽奉陰違的官吏。
這些信息讓李思對於東原的縣令,有了一個不錯的初印象。
在這一路上見到的擬人官員襯托下,此人就像大糞中的金子。
用文雅點的說法,就是老學究嘴裡的出淤泥而不染。
大環境擺爛的情況下,能創造東原這一片淨土。
雖說守土安民是主政官員應有之責。
但凡事就怕對比。
其他地方官要是哪天不給災民從身到心的一掃而空。
都算他們當天吃齋念佛。
更別說像東原縣令這樣雪中送炭救濟斯民。
李思略假思索沖小柳說:「你去查一下。」
「這個東原縣令姓甚名誰?何處人士?」
「平時行事如何?政績是否可能弄虛作假?邀買名聲。」
雖然對東原縣令很欣賞,但出于謹慎,李思覺得還是先細細調查下為好。
如果東原縣令真有自己聽到的這般品行能力俱佳。
他打算帶著孫子親自去上門拜訪。
讓孫子多接觸這些真正的有為君子,對他的成長好處多多。
午後小柳回來復命,鑑於內容過於豐富,他是帶著小抄來的。
東原縣令姓夏名常柯,字少執,都城金鱗人士。
出身名門,父親乃是顧命大臣夏濟源夏老太傅。
聽到名字,李思有些詫異:「竟是此人?」
夏常柯乃是少年時就名動京城的才子,金鱗城中至今還流傳著他的文名。
『君侯,正是此人,屬下剛知道時也很詫異,能在此地相遇確實有緣。』
夏老太傅雖已年近耄耋榮養在家。
卻仍經常進宮面聖,是當今陛下倚重之人。
夏常柯乃夏太傅嫡幼子,自幼聰慧異常。
年剛及冠就入朝為官。
在宮中當了幾年郎官,主動申請外放地方,來到東原當縣令。
據說當初在京城,他已經過考選。
定了要升實職京官,是他自己強烈要求外放。
因未有主政一方的經驗。
所以雖然是正六品的品級,卻來了這個小小的東原縣,做了縣令一職。
如今在此已任職三年,三年來打擊地痞,關閉賭坊。
清理河道,審判刑獄。
對囂張害民的士紳毫不手軟,斷案嚴明公正。
雖年不及而立。
但在東原縣百姓眼中,夏縣令就是戲文里的青天大老爺,深受百姓愛戴。
小柳稟報完還嘖嘖稱奇。
這麼多年他隨君侯南征北戰,貪官昏官見多了,清官也見過幾個。
但這麼受百姓擁護的官,還真是第一次見。
李思邊聽小柳匯報,邊看著手中記錄著夏常柯上任以來,各種所作所為的詳細報告。
夏縣令保護平民,打壓豪紳的同時。
也維護好了東原縣的平穩,沒有引起上層太過激烈的反彈。
他難得露出微笑,對小柳說。
「你去把錢達叫進來。」
小柳出去後,李思展開筆墨,輕捏狼毫,利落落筆。
沒一會兒,錢管事敲門進屋。
李思正巧寫完最後一筆,又細細看過一遍,才對錢管事交代。
「等會兒墨跡幹了,你親自將這拜帖送去本縣夏縣令府上。」
「我三日後會帶阿元上門拜訪,你提前備好禮物。」
「小人明白。」
錢管事躬身上前,捧起墨跡未乾的拜帖,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見他如此謹慎,李思頗為滿意的點點頭。
錢管事趕在天黑前,將李思手書拜帖送到夏府,受到夏常柯親自接見。
夏常柯接到拜帖很是驚訝。
但仍面帶笑容的表示,夏府會掃榻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