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巴掌,不僅嚇到了余喜安,就連余建國自己也嚇到了,他退了兩步,才注意到自己的手還是半揚起的狀態。
打人不打臉,余家的家教確實是棍棒底下出孝子,但打人用得從來都是戒尺或者掃帚條,從來沒上手甩過孩子的耳光,肯定是余喜齡說的話太氣人,他才會忍不住的。
「滾,你給老子滾,老子只當沒生過你這兒子!」余爺爺聽著聲出來,一眼就看到余喜齡臉上鮮明的紅腫,心徹底寒了。
這些年來余建國對他們夫妻幾乎是不管不顧,他們默默地忍了,孩子有孩子的難處,他們當父母的理解,只要他過得好就行,余建國給的生活費連基本生活都顧不了,更別提給老伴買藥,但他們還能動,就不朝孩子伸手。
可是現在看來,是他們錯了!
早些年他和老伴就勸過余建國,天大的恩情也不至於賠上一家人,他孝順喬家老人,照顧遺孀他們不反對,但首先他是三個孩子的父親,是家裡的頂樑柱,可余建國充耳不聞。
「余建國,你別忘了,救命之恩上頭,還有父母生養之恩,你娘當年為了送你上學,送你參軍,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淚,你不記得是吧!你喪了良心啊,把你娘氣哭,現在還動手打起了閨女!」余爺爺渾濁的雙眼濕潤,「你以為你長到這麼大,就沒過犯錯犯渾的時候!我和你媽是這麼教你的?何況這事,是我點了頭的,你要打要殺只管沖我來。」
余建國木著一張臉不說話,也不知道要怎麼說話。
他很想解釋一下,但腦子裡一團亂麻,根本就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說當年他娘冒著被扣上投機倒把的名頭,還要去城裡黑市換錢供他上學養他嗎?還是說親爹和女兒的行為,讓他在單位抬不起頭來?
余建國痛苦地搓了搓臉,他來的時候明明是想好好說的,但實在是這個孽障說話太難聽了,他什麼時候跟自己親爹動過手!他挨揍也只有躲著的份!
但是,他把親爹氣倒在雪地里也是事實。
不是沒有看見家門口被中藥淹沒的公路,只是自欺欺人地認為,爹娘的身子骨還利索,比起弟弟,他要更孝順而已,至少老兩口的花用都是他在供著。
「爸,你就當為我著想,在家裡歇著吧,您老這麼大年紀了……」緩了緩,余建國狠了狠心,「我每個月再多捎五塊錢回來,給我媽看病買藥,成不成?」
加上先前的三塊,一個月七塊錢,還有家裡一年賣糧的錢,應該差不多了。
余爺爺臉抽了兩下,沒有作聲。
心口卻一陣陣地發悶,到底是有多不上心,才會連自家親爹親媽一個月吃藥的花用都不清楚,想必他這個好兒子連他娘是什麼病,病了多少年都不清楚吧!
「您也知道我這個工作來得有多不容易。」他轉業回來,本來是分到學校當個普通的體育老師,但因為喬愛國的關係和喬家的幫忙,最終被分到了鄉鎮府,他很珍惜這份帶給他體面和榮耀的工作。「等我升了職,我就……」
「你走吧,不要再來了。」孫女的宏願聽在耳里是孝順,但兒子畫的大餅,余爺爺已經不相信了,除了心痛只余失望,「以後喜齡和喜安歸我和你媽養著,不用你管,我看你也管不了,豆腐擔子我也會繼續挑下去,你要是看不慣,你就當自己是石頭裡蹦出來的吧。」
余建國極不甘心地走了,不走也沒有辦法,余爺爺是決不會聽他的。
事情從余喜齡這個孽女執意抱著喜安去看病起,就沒有一件是讓余建國順心的。
為了給聽芳嫂子湊齊冬天用的煤,余建國頭一次去求人賒帳,雖然聽芳嫂子沒有多說什麼,但他自己看著黃泥比煤粉多的蜂窩煤,自己心裡就不好受,更別說那煤燒起來熏人,暖暖那丫頭嗆著直掉眼淚,卻還安慰著他說很暖和。
他就是這個家裡的天,什麼時候到了女兒置疑老子的時候,帶著余喜安跑回了老家不說,竟然還慫恿著老人去做小販!
余建國越想越氣,一肚子火氣不處撒,衝著跟在他身後一句話也不敢說的徐招娣冷哼一聲,跨上單車拐了個方向直接往鎮上的方向去。
徐招娣麻木地愣了愣,低下頭往家裡趕,兒子今天被余建國掇去葉家幫忙做活,估計是沒有飯吃的,她要趕緊回家去做飯。
至於兩個閨女,徐招娣抹了抹淚,有親爺爺親奶奶照看著,吃不了虧。
老宅堂屋裡,余喜齡拿著煮雞蛋在臉上滾著,余奶奶在裡屋哄還在抽噎的余喜安,余爺爺在堂屋裡架著條凳刨木頭,準備把石磨修一修,木桶是沒法修了,只能再去賒一個。
爺孫倆都沒有說話,一時間屋
里只剩下刨森頭的聲音,等余爺爺刨了一堆刨木花,余喜齡便把它們攏起來裝進化肥袋裡,留著以後引火用。
一直到晚飯,家裡的氣氛還是十分沉悶,余喜齡心裡酸酸澀澀地,有些自責但又覺得事情發生到這一步,也好。
如果她不來,爺爺奶奶和余建國依然維持著母慈子孝的狀態,老兩口不至於像現在這麼傷心,余爺爺今天說的那些狠話,最心痛的其實是他自己和余奶奶。
余建國頂多就傷心一陣子吧,余喜齡嘆了口氣,自責歸自責,她是一點也不後悔的,指望著余建國,還不如靠她自己,論孝順余建國連余喜山都比不上。
至少有個余建國這麼無良的親爹,等余建國年老,余喜山還願意讓妻子兒女去照顧他。
「喲,吃飯哪。」一家子沉默地吃著飯,餘二嬸抱著小堂弟余壯壯跨進了灶屋門。「還裝上電燈泡啦,嘖嘖嘖。」
簡陋的八仙桌上,擺了碗罈子辣椒炒油渣,炒青菜,還有一盤紅燒豆腐,豆腐里余喜齡切了些肉沫,餘二嬸眼晴一下子亮了,這伙食平時過節也不定有這麼好!
不過很快那點亮光就陰沉了下去,目光掃過余喜齡和余喜安兩個丫頭片子,餘二嬸磨了磨牙,毫不客氣地把懷裡的余壯壯塞到余奶奶身邊,自己上碗櫃拿了兩隻碗出來。
也不理他們,直接把碗塞到余壯壯手裡,「吃,你看你堂姐一來,你爺奶就背著你們弄好吃的,嘖嘖,都是一樣的孫輩,咱壯壯還是孫子呢,偏心也沒有這麼偏的,壯壯你多吃點。」
余爺爺、余奶奶,「……」
其實上輩子,余喜齡兄妹也一直認為爺爺奶奶偏心二叔一家,對兩老意見特別大,除了年節幾乎從不往老宅來。
余建國兩兄弟妯娌自己有齷蹉,卻引導著孫輩誤解誤會兩個老人,對老人極不孝順,明明兩老有什麼好吃的都捨不得自己吃,硬要攢著分給幾個孫輩,余奶奶直到病逝,都還在替孫子孫女們做鞋。
想到爺奶過逝後,余喜齡在老宅柜子里發現的那一大包納好底不同尺碼的布鞋,心裡就酸酸漲漲。
「二嬸是給爺奶送油來的?」余喜齡可不慣著,余建國管老宅的花銷,餘二叔管老宅的油鹽,這是當初就說好了的。
這次余喜齡來了才發現,家裡的油罐子空了都不知道多久,罐壁被颳得乾乾淨淨,碗櫃裡一張用來擦鍋當油用的豬皮都擦得焦黑,爺奶吃的菜里連點鹹味都沒有。
桌上的油渣是她去割的肥肉熬的,就連豆腐里那點肉渣,也不過是從肥肉里擠出來的一丁點肉沫兒,竟然被二嬸說成這樣,更別說從她做豆腐起,余奶奶就沒斷過二嬸家的豆腐。
上次二嬸來她沒逮著她,這次可不打算放過。
「這不是有油?」餘二嬸伸筷子的手頓了頓,臉上扯出一抹極僵硬地笑來,心知大伯哥每月的錢沒斷過,但她們夫妻的油鹽啥的,就沒有不斷的時候,這會被余喜齡點出來,哪裡能不心虛。
她也知道余喜齡姐妹倆來,她那老實妯娌也是送了糧來的,不存在啥偏心問題,反而是他們兩口子平時得的便宜比較多。
想到每個月大伯子給了錢,公公總會給孩子們買點糖甜嘴,餘二嬸識趣地不再說什麼,只加緊夾菜。
余喜齡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搶過豆腐和油渣的菜碗,給余爺爺和余奶奶都撥了一半,才放下來。
「喜齡這孩子越來越厲害了啊!」餘二嬸乾笑了兩聲,夾菜的動作緩了緩,不敢再拿偏心說事,「爸,媽,聽說下咱晌大哥和大嫂回來了,咋不去我那邊坐坐,那是稀客啊。」
餘二叔家離老宅不過隔了幾戶鄰居,不過幾百米的距離,余建國今天回來又是打又是砸,那邊不可能不知道,只是裝聾作啞而已。
這會又跑來給老兩口捅刀子。
余喜齡把筷子一放,「二嬸,要不這飯先別吃了,咱們好好說說這每個月的贍養問題。」
這侄女怎麼越來越不近人情了?
餘二嬸瞟了她一眼,終於老實了起來,不過目光卻把灶屋裡收攏到柴火堆邊的木桶塊給看在了眼裡,還有餘奶奶和余喜安發紅的眼睛。
嘖嘖,這大伯哥還挺不是東西的啊,居然把婆婆都給氣哭了,聽說前兒還跟公公動了手來著。
餘二嬸這一頓飯吃得心滿意足,菜碗大的碗吃了兩碗飯,要不是余喜齡煮的白飯不夠,估計她還能再來一碗,就這,她也是一路打著飽嗝回去的。
余奶奶看著兒媳婦抱著小孫子走遠,手裡還端著碗冒尖的油渣,無奈地嘆了口氣,「你二嬸就這樣,你別和她計較。」
余喜齡笑笑,一碗油渣而已,確實沒啥好計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