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事情的發生,趙琢影都毫無察覺。
在眾人被那位女子的招數吸引,無暇分神的時候,一位中年男人身著黑色槍駁領西裝、內襯藏青色馬甲與格子領帶,用明朗而富有張力的語調說道:
「隱藏一棵樹,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它種在森林裡。」
趙琢影循聲望去。
那名男子正在挪動著碎步,朝著一堵破損的圍牆靠近。
即便他再遲鈍,也明白了那句話蘊藏的暗示。
趙琢影默不作聲地跟在後面。他細長的影子,在牆壁投下的陰影中,漸漸隱沒。
圍牆上塗抹著幾個紅色大字,由於風化和年月的侵蝕,字體模糊不清,依稀看出「醫院」二字。
二人暫時鬆了口氣,朝著醫院的大門一路飛奔。
他向男子投去感謝的目光,推開嘎吱作響的玻璃門。門後是一塵不染的走廊,瀰漫著濃重的消毒水氣息。
與外界的殘破景象相比,此地的乾淨有些不合時宜。
沿著走廊,那名中年男子依次站在一扇扇門前,透過玻璃小窗張望。
「構造相當精妙。」
趙琢影將腦袋湊了過去,頓時明白了此刻的處境。
與其說是醫院,不如說他們困在了一座四通八達的迷宮。
門後除了正常的病房,還有無人的飯館、書店,甚至是垂釣的野湖。
順著小飯館的昏暗前廳,來到後廚的位置,便會發現緊密連通的醫院。
而趙琢影,徘徊在潔白的走廊上,呼吸著刺鼻的氣味,享受片刻安寧。
他認識這裡。
他在這條走廊上來來回回的次數,比得上朝聖者徒步聖域的旅程。牆壁上的某處,刻著他更加虔誠的心愿——父親長壽。
「一切爆發都有片刻的寧靜,
一切死亡都有冗長的回聲。」
北島的詩歌在這位少年的口中,迎來終章。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整輛公車上,共存著各行各業的人士。他們懷揣著不同的理念與價值觀,一旦相互摩擦,就註定成為一個有趣的社會實驗。」中年男子打斷了趙琢影的沉思,開口說道。
趙琢影受到點撥,頓時撥雲見日。
清澈的大學生、藝術從業者、衣服骯髒的農民工這些格格不入的個體,共同交織而成公交車上的乘客群體。
不過,最令人驚奇的還是,眼前這位卓爾不凡的上流人士。
此人留著精幹的背頭,經過生死競速,沒有一絲一毫的凌亂,包括他平靜的眼神。
其中所體現的心態,是常人難以企及的適應能力,無論在何種場合,這都是一個極為出彩的男人。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我們所有的經歷,是某個不為人知的神秘勢力布局、構建的,目的是觀察我們對於困境的適應能力。」趙琢影說道。
「我雖可以提供理論,但是對於詭異事件的原理,需要我們腳踏實地的探索。」中年男子說道。
氣氛實屬尷尬。
趙琢影的處世之道是論理辯是非,做一個男人該做的事。而兩個大男人的交流,顯然沒有樂趣,甚至可以說是乏味枯燥。
二人持續推進。
走廊的盡頭陰風陣陣,隱約地飄過一襲白衣,轉瞬間猶如水花四濺般消弭。
相同的場面,已是第三次見到。趙琢影暗自尋思,這註定是一條不歸路,一旦踏入,就沒有撤退可言。
心中的理智拉響警報聲。
可他不管不顧,扶著白牆,執拗地循著門牌號的走向,朝著深處進發。
「目前的狀況,於你的推斷十分有利。」趙琢影冷不丁地說道。
中年男子一愣,忽然笑道:「是啊,兩個男人所進行的理性探討,需要女性專長的感性來調和。不過暫時來看,這位隱藏在暗處的女子沒有參與的積極性。」
耳邊傳來陣陣轟鳴,原先不被注意的啼哭聲、悲鳴聲,被愈發清明的耳朵吸納著。
趙琢影邁出艱難的一步,仿佛千萬雙手從背後拉住了他,他的衣服崩裂、破碎,飄落到了地上。
「這位先生貴姓?」趙琢影問道。
「免貴姓顧,在下顧湘。」顧湘掛著遊刃有餘的招牌笑容,繼續問道:「敢問閣下何處高就?」
「綜合行政執法中隊,過去的叫法是城市管理中隊,俗稱城管。」
趙琢影一口氣說完,顧湘卻陷入了沉思,他緩緩開口說道:「管理者和執法者都出現了。」
「接下來,我需要處理一點私事,雖然不合時宜地充斥著危險,但我們大可以就此別過。」趙琢影說道。
「我並不討厭危險,危險的背後,往往充滿機遇。」顧湘仰天大笑。
「我給你指條明路,好好利用你的理性思維,去套牢那個不安分的感性者吧。」趙琢影指著走廊盡頭若隱若現的白衣女子,嚴肅地說道。
顧湘見他堅持,便保持兩個身位,慢吞吞地跟在他的身後,留意著周遭環境。
他定了定神,愈發堅定自己的步伐,循著門牌號邁向熟悉的病房前。
面對眼前的房門,他毫不猶豫,使出全身的力氣,壓在冰冷的門把手上。
那門支撐不住,露出一條狹窄的縫隙。
天光大亮。
他鑽入其中,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倒在一張潔白的病床上,身體蜷縮,揚起一陣陣塵埃。
他本以為,自己的倒下會引發沉悶的撞擊聲,卻只是床板輕微晃動,嘎吱一聲,便重歸平靜。
一個男人應有的自信心,瞬間崩塌。
一個明亮的上午,當他從單位急匆匆地趕來,看到病床前圍滿神色凝重的親朋好友。
他們在他愣神的一刻,齊刷刷地閃出一條道路。
父親衣著整齊。
而他很久沒有見到,父親的這副模樣。
那件長袍他有印象,從小學的入學典禮開始,父親就一直掛在衣櫃裡,再也沒有穿過。
原本合身的長袍,由於父親瘦弱的病體,讓他成為了一個套子裡的人。
面對他心中的這位大男人,趙琢影默然垂淚,不聲不響,猶如哭喊聲的浪濤中,巍然矗立的一處礁石,任憑風吹雨打。
此刻,他顫顫巍巍地伸出雙手,抱住一團無形的空氣,再抱回自己的身上。
他的雙手溝壑縱橫,蒼老猥瑣,身體輕盈而虛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