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這座臨近馬場的頂閣里,就連半夜也常能聽見馬嘶聲。
棲遲睡得並不好,但還是一早就起了身。
只因今日伏廷要去馬場,她這個大都護夫人也要隨行。
她坐在鏡前,想著稍後需見外人,對正在給她梳妝的新露說:「妝上重些。」
新露應是,給她綰了莊重的宮髻,又忙著給她描眉,忽而想起缺個幫手,朝房門口看了一眼,疑惑道:「怎麼沒見著秋霜?」
正說著,秋霜就進了門。
新露想叫她來搭手給家主選珠釵,她卻像是沒瞧見示意,走到棲遲跟前說:「家主,方才羅將軍將我叫去了。」
棲遲看向她。
秋霜不等她發問便說了下去。
羅小義叫她去,是為了問打發那箜篌女時花了多少。
棲遲先是在想他問這個做什麼,隨即就想到,他怎會知道她在杜心奴身上花了錢?
她問:「你告訴他了?」
秋霜回:「未得家主吩咐,只說了個大概。」
「那他如何說?」
「他說記下了。」
記下了。是要還給她不成?
棲遲頓時就明白了。
羅小義怎會想著來擔她的花銷,必定是伏廷叫他問的。
他竟然知道她在杜心奴身上花了錢。
那便一定是看見她是如何處置的了。
他明明看見她是如何處置的,竟還說她善妒?
真覺得她善妒,又何必還來過問她花了多少?
這男人,果然是故意的。
棲遲有些氣悶自己又遭他耍弄,隨即卻又笑了。
心說:可真是個嘴硬的男人。
到底不是真說她善妒,她心情好了許多,轉頭說:「我自己選個裝點吧。」
新露立即將沉甸甸的首飾盒子捧到她跟前來。
……
妝成,從頂閣里出去,僕從稟報說大都護已與羅將軍先行一步去馬場裡了。
李硯還乖乖等在車前。
他有些期待,呵著氣暖手,一面道:「姑姑,這還是我頭一回見識馬場。」
棲遲將揣著的手爐塞給他,給他拉一下身上的大氅,說:「跟著你姑父,以後有的是這樣的機會。」
她想帶他來這一趟是對的。
至少他與伏廷親近多了,這是好事。
今日無風無雪,還有日頭在,雖然依舊冷,卻是個看馬的好天氣。
馬場中一座高台,是連著他們落腳的別院所建,矗立在馬場邊沿,上面分隔了一間又一間的獨室,是供人休憩之所,也是個觀望馬場的好地方。
棲遲登上高台,走進去一間,站去窗邊朝外望,能看見圍欄里擠在一起的馬匹,蔚為壯觀。
近處,李硯已跟著新露走動去了。
遠遠的,有不少車馬正在駛來。
她細細看了看,猜測那些應當就是從其他州府過來的達官顯貴們了。
身後門帘忽的一響,她回頭,看見了那個嘴硬的男人。
伏廷一身蟒黑胡服,腰上慣常佩刀,低頭進來,抬起眼,在她身上停頓住。
棲遲自知今日是特地打扮過的,頭上鬢髮莊重,點過盛妝的一張臉,迎著他視線,輕聲問:「如何,好看麼?」
伏廷眼動兩下。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個貌美的女人。
棲遲根本也不等他開口,接著便說:「算了,我不過是個善妒的,如何能好看的起來。」
他眼稍沉,目光追著她,看她神色自若,便知她是故意的。
心說:這是又回敬過來了。
他也不多言,坐去一旁榻上,手在旁邊拍一下,說:「過來坐著。」
棲遲挑眉,她知道這男人那點氣還沒過去,這幾天一直與她彆扭著。
昨日還刻意說她善妒,此刻竟然會叫她過去他身邊坐著。
她心中意外,一時便沒動。
伏廷眼看著她,手又在身側拍一下,聲低沉沉的:「如何,不願意?」
忽在此時,外面有僕從來報:皋蘭都督攜家眷前來見禮了。
棲遲一怔,這才知道他說這話的意思。
原來是為了接受拜禮。
她蹙一下眉,又好氣又好笑,緩緩走過去坐下。
故意沒看男人的臉,只瞄到他挨著她的腿,繃得緊緊實實的。
暗暗說:這個石頭,遲早別落我手裡。
一行三人進來行禮。
為首的著圓領官袍,身後跟著牽著孩子的豐腴婦人。
棲遲看了一眼,發現這位都督竟也很年輕,只因下巴蓄了一撮短須,才添了些老成。
她看一眼身側的男人,心裡默默想:他手下全是如羅小義和這位都督這般正當年富力強的人,無疑也是一筆有力的資本了。
伏廷與皋蘭都督說著馬場的事,又問了一下今年都來了哪些達官顯貴。
她沒仔細聽,目光轉到那位都督身旁的孩子身上。
一個五六歲的男孩,依偎在父母身旁。
她不禁想起了外面的李硯,當初他也曾是這般冰雪可愛的過來的。
只可惜卻無父母依偎了。
忽而腰後一沉。
棲遲從思緒里回神,察覺自己腰後多了只手,往旁看一眼。
是伏廷。
他一手托在她腰後,臉偏過來一些,盯著她。
她看向前方,原來是皋蘭都督在拜見她,她走了神,竟沒察覺。
皋蘭都督說:「夫人今年來得巧,剛好逢上最熱鬧的時候了。」
棲遲方才並未仔細聽他們說話,問:「如何熱鬧?」
都督答:「往年也常有貴客來馬場賞玩,但今年來的是最多的,皋蘭州已半月車馬不息了。」
棲遲心說原來是說那些權貴。
她知道二都之中有許多王公貴族偏愛玩馬,曾有人重金買馬,一買數匹,早已見怪不怪。
她無甚興趣,只點了個頭,算是應答。
皋蘭都督攜妻兒又拜一下,告退出去。
她再看身旁,男人的手到此時才收回去。
他眼看著她,問:「發什麼呆?」
棲遲不想叫他知道,尋了個話題:「在想以往我不在,你都是如何見他們的?」
「只見下官,不見家眷。」他說。
她心想說得這麼幹脆,可見過往眼裡就只有公事了。
忽而就動了個心思,她又問:「那你為何不乾脆將我接來?」
話音慢慢的,拖長了,她眼神也飄過去,盯著男人眉目英挺的臉:「是不是我不來,你便永不會去接我?」
她也不知為何會問起這個,或許是早就疑惑了。
伏廷被問得沉默了一瞬,才說:「不是。」
他一個男人,娶了妻豈會一直干晾著,無非是看北地境況不好,想過了這道坎再去接她罷了。
反而是她忽然自己過來了,叫他始料未及。
更始料未及的,是她來了後做的事。
想到這裡,便又想到因那一筆補軍餉的錢。
倘若事情傳揚出去,那他一個大都護,連剛才坐在這裡接受下官拜禮的顏面都沒有。
他抿著唇,站起身來,去窗邊看馬。
棲遲一直看著他,是有些詫異。
想起初入府時,他沒將她當回事的樣子,本以為不會有什麼好聽的話了,卻沒想到他直接說了會去接她。
忽而聽到外面一連串的腳步聲,似乎有不少人上來了。
眾人談笑風生地散入到各個獨室里去。
皋蘭都督與他們談笑的聲音傳過來。
忽然間傳出一陣驚呼聲。
她正奇怪是出了什麼事,門帘一動,羅小義走了進來。
他急急忙忙,竟顧不上棲遲在場,開口就道:「三哥,來了一批上好的馬!」
伏廷轉身。
羅小義抬手抹一下額頭,上面竟有浮汗,是急跑過來導致的。
他一臉的笑:「方才一群西域馬商趕過來的,與我們馬場裡養的不相上下,是可做戰馬的良駒。」
伏廷聞言腳一動,剛要出去,皋蘭都督揭簾而入。
「稟大都護,外面來了一批好馬,但被截住了。」
他皺眉:「什麼叫被截住了?」
羅小義也變了臉,他方才見還好好的,那群馬商就待在馬場門口,怎麼忽然就有變數了。
都督答:「是那些前來賞玩的權貴,眼見我們馬場裡的好馬得不到,便想買這群馬商手裡的,剛說好了,要在此地競買。」
棲遲透過簾縫朝外看,什麼也沒看見,猜測方才那一陣驚呼聲便是因為看到了那群新到的好馬。
她悄悄看一眼站著的男人。
他早已冷了臉,雙唇抿得死緊。
羅小義見他三哥這般神情,便知不妙,一手摸腰,都有去截的心了。
忍耐著又說一句:「三哥,那批馬不能放,我們剛擴了軍,急需培養騎兵,馬場的馬又不夠,眼下這批若是補上是再好不過的了。」
伏廷說:「廢話。」
他會不知道?
偏偏這批馬早不來晚不來,趕在這群人在的時候來。
皋蘭州數年難度難關,多虧皋蘭都督開放馬場,引那些權貴過來賞玩,賺取了不少厚利,為北地減輕了不少負擔。
沒想到如今卻又成了壞事。
一群散賣的馬商,又與馬場沒有約定,他總不能強迫別人不許買馬。
他看了一眼榻上的棲遲,不想叫她聽見太多,朝左右看一眼,說:「出來。」
羅小義和皋蘭都督都跟了出去。
棲遲看著他們出的門,暗暗揣度。
看眼下境況,是都想要這批馬了。
她站在商人的角度,倒是覺得這群胡人馬商很精明。
競買,便是人人都有機會,價高者得,既不得罪諸位權貴,又能賺取高價。
何況他們也真是占盡了運氣。
不是所有買賣都能逢上這樣供不應求的境況的。
她在榻上坐了許久,想著那男人的神情。
不由地嘆息:那樣一個男人,偏偏遇上這樣的困境。
不知多久,門帘又掀開,伏廷回來了。
他走到窗邊朝外看了一眼,回頭說:「走吧。」
似是無事發生。
還沒動腳,羅小義追進來,直奔他身前,低低說了句話。
棲遲已聽到了。
他說的是:三哥,真不要了嗎?
伏廷低叱:「滾。」
羅小義臉一僵,轉頭朝棲遲身上看一眼,嘴動兩下,似是想說話,又看看他三哥,摸摸鼻子,默默出去了。
伏廷看一眼棲遲,抿住唇。
猜到她已知曉。
他方才去看了馬,也命皋蘭都督去周旋過,競價是高利,馬商不願放棄。
雖看在都護府的權勢上願意讓步,按照規矩,也要一次結清。
這筆數目,叫他想到了那筆軍餉。
他不禁扯一下嘴角,自嘲:真是所有難關都被她看了個夠了。
棲遲起身,攔住了他的路,伸手朝窗外指了一下。
伏廷順著她指的看出去。
看見了一群皮毛光亮的好馬,遠遠的擠在草場一角。
耳側,忽而傳來女人輕輕的聲音。
棲遲墊腳,在他耳側輕輕問:「你想要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