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聞道,夕死可矣。
寧奕凝視著自己的道果。
自己參悟生死的這一「朝暮」……實在是太漫長,太漫長了。
此刻。
他毫不猶豫,摘下道果,將其煉化!
「轟隆隆……」
體內響起大海奔騰的浪潮之音,寧奕肌膚表面的石屑,層層破碎。
他的生命層次,在這一刻發生了質變的遷躍。
涅槃,脫離凡俗。
道果,執掌生死。
在兩座天下的漫長光陰長河中,點燃涅槃道火的驚才絕艷之輩,不知凡幾,每個時代或許就只有那麼幾位,但一個時代又一個時代堆疊……這些涅槃境的修士,最終難免枯竭老死,倒在了五百年的大限之前。
對於「生靈」而言,涅槃,已是修行路上的極限。
即便脫離肉體凡胎,享受五百年的長生,在光陰長河中,也不過是彈指一瞬便翻飛淹沒的渺小浪花。
而生死道果,便是不朽路上,突破極限的最後一道天塹。
那些真正鳳毛麟角,得以摘下道果的修士,無一不是驚才絕艷的絕世妖孽,若是生在靈氣枯竭的年代……或許他們當中的某些人,已經成就了不朽。
寧奕感到,自己四周的一切,似乎都變得「緩慢」起來。
這只是一種錯覺。
但他的神念,他的思維,在這一刻速度陡然提升,足以……與光媲美。
在漫長光陰長河中的記憶,其實是枯燥,如一的,但此刻鋪展開來,寧奕回憶起了每一剎那的不同。
黑暗翻湧。
他的記憶開始延展,一直抵達西嶺大雪,方才停止,那是自己記憶開始的地方。
從此刻,向過去。
從死亡,向初生。
「這便是……生死道果麼……」
玄之又玄,妙不可言。
寧奕忍不住開口感慨。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沉浸在這通神的觀想境中,自身仿佛化為了一縷極光,須臾可抵永恆。
他並不知道,此刻的「通神」之境,並非每位生死道果修士,都能感受得到……縱觀光陰長河,找不到第二個「寧奕」,在天道崩塌的混沌中,經歷漫長的孤獨,無盡的折磨。
寧奕額首的三叉戟火焰,熾烈燃燒。
神火加持。
他看到了光陰長河的全貌,在這一刻,他感覺自己仿佛成為了一尊巨人,只要抬腳,就能邁出這條江河。
但同時也有一種預感。
超脫光陰長河……對他而言,絕不是一個好選擇。
很久之前。
寧奕曾經有一個夢。
夢境中,他化為巨人,坐在長河之上,俯瞰眾生萬靈。
而這一刻……夢境成真。
站在鯤魚背上,寂滅世界盡頭的黑衫,不再渺小。
寧奕來到謫仙身旁。
他自顧自喃喃道:「老洛啊,我看到了……回家的路。」
石化萬年的洛長生,面頰上掛著淺淡笑意,保持著微微頷首的傾聽姿態。
寧奕並沒有急著催動鯤船,而是與謫仙並肩。
洛長生凝化後的目光,便是望向歸鄉的那個方向。
「這是在提醒我,該如何返回嗎?」
寧奕有些恍惚。
「我早該想到……在光陰長河中,所有的答案,埋在未來,而不是過去。」
他低聲笑了笑,道:「可是,這裡是你所看到的終點嗎?想必……不是吧?」
石塑當然不會回應。
「我看到了過去。但是過去是截斷的。」
寧奕挪首,望向漂流而下的長河盡頭,輕輕道:「我看不到未來……這說明黑暗,沒有盡頭。」
在未來,世界寂滅。
沒有被改變。
寧奕緩緩抬手,七卷天書,掠在空中,列陣排開,化為一縷縷純粹劍芒。
而此刻,這些劍芒的輝光,俱是十分黯淡。
「我活下來了。」
寧奕對著七卷天書開口,聲音沙啞:「而你們……粉碎了?」
這是無法理解,更無法相信的未來。
寧奕喃喃道:「若是我此刻回溯光陰長河,取回滅字卷……集齊八卷天書,難道也無法阻止終末讖言嗎?」
念頭落下。
「山。」
寧奕當即屈起兩根手指,輕輕點出,列陣之中,盪出一聲長鳴,山字卷飛掠出陣,融入寧奕眉心三叉戟火焰之中。
「離。」
「時。」
「空。」
「生。」
「命……」
每一卷天書的撞入,都使寧奕身上氣息,增漲一截,神火與天書,在此刻完美融合,寧奕體悟到了前所未有的道境。
山字卷,意味著合攏,吸納。離字卷,意味著分離,切割。
白帝和龍皇,視執劍者天書之為不朽之傳承,因為每一卷天書,都象徵著一條通向終點的至道。
在星君境,寧奕身負天書,其實相當於是暴殄天物。
他根本無法真正感受到……每一卷天書,對於通向「極限終點」的意義。
此刻,水到渠成。
而當命字卷撞入寧奕神海中的那一刻。
似乎有什麼東西,發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
「轟」的一聲!
寧奕逐漸開始理解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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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直觀的體現就是,當他挪首,身旁石化的謫仙,竟然發出咔嚓咔嚓的破裂聲音,石屑破碎,光羽紛飛。
寧奕知道,這一切,都只是幻象。
但這卻又不是幻象。
洛長生「活」了過來,眺望遠方,緩緩問道:「你……都看到了?」
寧奕點頭。
洛長生又問道:「真的都看到了嗎?」
這一次,他不再望向歸鄉的過去,而是望向未來。
寧奕怔了怔。
「看來……你還沒有看到,你還沒有想明白……」
洛長生頓了頓,柔聲道:「譬如,哪裡是光陰長河的終點?」
而此刻,寧奕腦海里躍入的第一個問題是,在失去時間意義之後……
光陰長河,真的有所謂的終點嗎?
洛長生凝視著寧奕的雙眼,指引般的,說出了最開始的那句話。
「光陰長河是連續的,不間斷的……」
而寧奕,也在這一刻悟到了。
他喃喃道:「或許,在這條長河上,可以找到其他的『參照物』。」
洛長生開心地笑了。
謫仙又開口道:「改變命運,要用最簡單,最粗暴的方式。」
他認真凝視著寧奕的眼睛。
命運,不可言說。
命運,早已言說。
「大墟……要有光。」
大墟……要有光。
寧奕恍若隔世。
他緩緩挪首,四周的一切都重歸寂靜,黑暗中散發著微弱的光芒。
鯤魚背上,李白桃杵劍而立,謫仙望著歸鄉方向微笑。
……他仍是一尊石雕。
寧奕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望向自己伸出的那隻手,五根手指,懸停在最後那捲,尚未被自己融化的因果卷前。
「呼……」
寧奕釋然地笑了。
他做了一個決定。
而在這個決定落下,這個念頭抵達的剎那。
他抬起頭。
「轟隆隆——」
頭頂毫無預兆響起震耳欲聾的破碎之音!
一片巨大的陰翳,長嘯著撞破寂滅的光陰長河。
寧奕臉上沒有絲毫意外神情,反而無比平靜。
他輕聲笑道:「你……來了啊……」
……
……
「咚」的一聲!
沉悶如敲鼓。
但敲的,卻是血肉之鼓。
北境長城,天外天,一座巨大黑色華蓋陣法,籠罩而下。
龍袍白亘端坐在一尊黑龍皇座之上,高高在上,俯瞰萬物生靈。
在他背後,一雙金燦羽翅緩緩扇動,席捲湮滅之風,一枚枚翎羽不斷自金翅中脫落,列陣在男人面前,仿佛一柄柄鋒銳劍器,可供他挑選。
白帝神情平靜,宛若看戲。
他輕輕彈指,一縷金芒掠出——
「嗡」的一聲!
翎羽飛劍瞬間破空而去。
黃沙陣陣,濺起一蓬鮮血。
金燦的血液,翻滾在沙塵之中,顆粒飽滿,宛如一顆顆舍利佛珠,散落而下,不斷彈跳,卻不曾融於塵土。
一道乾枯身影,盤坐在黃沙之中。
披在肩頭的青衫早已震碎成齏粉,座下蓮花更是四分五裂。
金剛佛骨,裂縫之中,密密麻麻插滿翎羽。
雲雀……像是一個刺蝟。
不斷有滾燙的金燦佛血,自傷口中滲出,聚少成多,潺潺而下,最終覆蓋渾身。
佛血乾涸之後凝固成痂,像是一件金色的盔甲。
這件「金甲」……纏繞血氣,觸目驚心。
原本懸浮於雲雀背後的那尊巨大地藏菩薩法相,仍然巍峨,仍然手持佛杵,鎮守八方,但虛幻到只剩一縷淺淡煙氣,帶上了七分死戰悲涼,看上去……隨時可能破滅。
僧人沐浴鮮血,閉著雙目,雙手顫抖,緩緩合十。
「一萬七千四百零八……」
一枚翎羽,是為一劫。
白帝籠陣,拉開陣紋,將雲雀困在陣內。
一共刀割劍殺,一萬七千四百零八下。
而地藏菩薩,不聞不問,不躲不閃,坐落在北境長城陣外,以肉身硬抗,為城內兩千陣紋師,守住最後那片安寧。
如今油盡燈枯。
只剩……最後一口氣。
滔天沙塵,席捲如潮。
僧人重重咳嗽一聲,本來應該咳出一口鮮血……但此刻,一片嘶啞。
血流盡了。
「怎麼,這就撐不住了?」
白亘淡淡一笑,道:「佛門說,要成菩薩,先經恆河沙劫,十三億四千四百萬。如今只是萬分之一,便承受不住苦痛了?」
雲雀沒有開口,他已沒有更多的力氣開口。
一殺又一殺……
白亘願意與自己玩這一場虐殺遊戲,他便願意以肉身抗劫,為北境飛升,拖住每一分寶貴時間。
而此刻。
白帝已沒了更多耐心。
他緩緩叩指。
始祖的完美之血,在額心翻湧,背後羽翅瞬間拆分,化為數之不清的翎羽,瞬間席捲成一場風暴,將方圓數里盡數籠罩。
「涅槃……與生死道果,可是天塹啊。」
白亘輕輕道:「地藏菩薩,我送你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