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虎鎮正中的空地和甜水井據說自建鎮之初就存在,井水經年累月依然甘甜清冽。這片不平整的土石地面是鎮上人們聚集、議事和閒談的核心場所,承載過許多代小鎮人家的喜怒哀樂,直到拉了電線、鋪了青磚石的鎮北新廣場建起來之後才被取代。
水井二十米外有一棵粗壯槐樹,大樹底下,七八個娃娃正繞著樹幹跑來跑去。
幾個老人家手上蒲扇都不搖了,時不時地看看樹下堆著的幾個XO的棕紅色禮盒和在路燈下下棋的一老一少。
執紅色棋的少年就是今天伏虎鎮上當之無愧的主角,張道靈。
他穿著一身亞麻的寬鬆服裝,鼻樑和眉骨高挺顯得五官立體而稜角分明,一雙劍眉之下,雙眼明亮潤澤,眼神中透露出一種與生俱來的機靈與聰慧。
「小道靈,看看你這伴手喜酒,玄風老哥真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家娃娃是考到了西洋的大學去,包裝上都寫著洋文還挺稀罕,這什麼叉圈的,聽說又沖又甜,到底好不好喝啊?」
張道靈仗著和幾位老人相熟,也沒個大小,笑嘻嘻地開著玩笑:「老方你一把年紀也是當爺爺的人了,怎麼就這點子出息,一瓶西洋酒就給你饞成這樣?剛才可數你輸得最快!」
老哥幾個心裡這個悔恨啊,今天喝得盡興,一不留神讓現在執黑棋的老人家激將了幾句,賭棋把酒都輸給了他,要不是這王老賊貪心不足非要拉著張家小少爺再賭幾瓶,他們早就回家裡去錘床、打孫子去了!
一時之間,小鎮夜晚的安寧與幾個孩子未來的人生軌跡竟盡數繫於這一局命運的棋局……
張道靈雖然坐著,依然背脊挺直,他左手手腕上懸著一個小葫蘆,繩結長度正好垂在手心,表情動作都顯示出一種微醺之後的興奮姿態。
當年的抓周儀式上,那些代表官、藝、財、法等志趣前途的物品都是從事某一行業的翹楚人士親自送來的,都是有來歷的文玩藏物,他卻偏偏抓中了這個葫蘆,並且一直非常親近喜愛,隨身攜帶。
張道靈略一思考,右手食指中指相錯,瀟灑地推出了第一步棋。
「我說小靈啊……你爺爺說你在省城上學這三年棋力進步驚人。」鎮上公認棋力第二的老頭吹鬍子瞪眼的,看著一定要執紅方的少年問道:「第一步你就給我先走帥?!」
「我爺爺說我以後就是個大人了,讓我辦事兒情商要高,」少年自信地笑著說道:「不是都說讓領導先走嗎?」
王老頭看著張道靈臉上的酒暈,搖了搖頭:「你爺爺是讓你成熟,也沒說讓你成精啊……我可勸過你了,你要是輸了可得再給我拿兩瓶這個挨……挨磕四歐去!」
這幾位都是從小看他長大的鎮上老人家,家中的年輕人都出鎮打拼了,張道靈雖然自己也喝了不少,可還是假意要來和他們分出個棋力高低,實則是要陪他們醒醒酒。
張道靈存心讓勝,隨著棋局推進,紅方棋勢逐漸潰敗,不一會就被連續吃掉了七八個子,邊上觀戰的幾個老人家比張道靈還著急,又礙於觀棋不語的規矩,一個個就差抓耳撓腮現原形了!
最饞酒的老人家方耕年摸了摸自己的紅鼻子,實在憋得不行,快速而模糊地小聲衝著旁邊打鬧的自己孫子喊:「別轉圈了再摔著你!我的小當頭炮誒……」
張道靈目不斜視,往前挪了挪凳子:「王老爺子您放心,我輸了不止給您家裡再送五瓶去,幾位輸給你酒的爺爺我還一人再送一瓶。可都是看著我長大的,我哪敢跟您幾位說虛的。奎叔,你可幫我記著!」
被稱作奎叔的中年管事名叫陳三奎,因為八字、屬相都契合,被選為張道靈的貼身管家。他靜靜地站在槐樹的陰影下,一眼看去幾乎注意不到他的存在。
三歲的「小當頭炮」方富貴嚷嚷著小跑過來問「爺爺你說誰是小當……」
紅鼻子老爺子一把抱起孫子來,捂住他的嘴接著說:「爺爺是說你大名以後就叫方順浩!萬事順利,浩然正氣,比富貴好聽多了,明天讓你爸爸去派出所給你改!」
張道靈沒評論方老爺子的當場叛變行為,也沒空提醒在急智之下陰差陽錯地得到了一個體面的新名字的小富貴未來應該怎麼感謝自己,他右手上一步步下著棋,左手把玩著自抓周抓到之後就一直隨身帶著的小葫蘆,心思卻跑到了棋局之外。
這局下完,再去廣場上跟鎮子上的人們行個禮,今天就算是禮數周全了,自己雖然拿到了不列顛國考文垂大學的錄取通知,但國外的學校不僅看成績,還要求他補充推薦信和「社會實踐成果」。
大部分華夏學生寫的社會實踐成果都是有留學機構或諮詢老師推薦參加公益活動的經歷,也有一些獲得過面向學生的獎項,只能說聊勝於無。而社會實踐成果如果有亮點,不僅能夠加分,還關係到每個學期的成績和最終的畢業。
張道靈心裡正想著,要如何跟爺爺開口要來家裡哪一家小店的經營權,順便再讓人寫一封聲情並茂的推薦信,這社會實踐的事也就解決了。
少年心性,不外乎得到家中長輩的認可,以及在外能春風得意,鮮衣怒馬。
從小跟著爺爺長大的張道靈,心底里最想做到的,還是成為爺爺的驕傲。
過了今天他就是成年人了。此前他已設想過無數種既能證明自己又可以對張家有真正支持的方式,知道除了信眾捐贈、法事之外,家中也有一些法器流通和文創的生意。
思前想後,他覺得最優的嘗試就是利用自己思維敏捷的優勢,儘量在學術上獲得一些成果,成為「別人家的孩子」,同時將自己年輕的視角和新穎的思維用在那些家族生意的經營中,希望通過這樣的結合,使那些生意更加符合新興的消費場景與消費者的習慣。
這樣在學習成績優異的情況下,又能有一些商業的作為,哪怕被人說沒有悟性和道緣,也應該就不會成為被人譏諷的家族恥辱了吧。
什麼悟性和道緣?商業包裝就說商業包裝!
他張道靈,一名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裡的堅定唯物主義戰士,也是一個十來歲的中二少年。家裡畢竟是「吃出世飯」的,張道靈啟蒙的時候亂翻書,看了不少道家典籍。
古人寫的「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若無十萬歲,作甚世間人」「須知物外煙霞客,不是塵中磨鏡人」這些個道家求玄的浪漫主義古詩詞在張道靈看來實在是太帥了,所以小時候沒少纏著長輩們傳他「長生之法」或「絕世法寶」。
張家藉機會用各種修行法和法器希望為他點睛或開悟,可是都毫無效果。而張道靈也在唯物主義教育之下,逐漸形成了「宗教的神秘化和隱喻表達是一種有理解門檻的處世哲學、誇張修辭和生活方式」的認知。
哪怕張家明令禁止與張道靈泄露或談論修行的事情,可張道靈早慧,還是能從家裡的叔叔伯伯們的談話間,或者外客上門拜訪時的隻言片語中獲知一些信息:可能是因為嫌棄他沒什麼談玄的「悟性」,大家都覺得他吃不了家裡這碗出世飯。
那些善意的可惜的目光和勸慰也就罷了,他幾次隨大爺爺和二爺爺去龍虎山那邊玩的時候,魚叔叔那個身形挺拔健壯,對誰都恭謹有加的兒子——正一派三字輩大師兄魚龍,在沒有長輩在場時,卻總是冷漠地凝視他。
哪怕年幼的張道靈討好地向魚龍問好,小心翼翼地遞給他自己珍藏的糖果,魚龍也像是眼中看不到他一樣不予任何回應。
也因此,本來同意了大爺爺,陪他在山上多住些時日的當時年幼的他才哭鬧著當眾逼著大爺爺答應了他以後不接受傳度、授籙等步驟,第二天就返回了伏虎鎮,更是在之後的成長中哪怕假期也不在山上居住或住觀修行。
理解門檻並非宗教文化獨有,就算現在做生意都要講究說得雲山霧罩的。打個比方說租車、租馬這行存在多少年了,改個名字叫「新概念共享經濟」就好像新鮮玩意了,「對齊顆粒度」「閉環」「用戶心智」之類的網際網路黑話也是同理。
其實張道靈並不是沒有資質,這一切都要怪他手裡這個葫蘆。
《西遊記》里,太上老君有一件盛放金丹所用的寶物,被不小心打翻丹爐的道童金角、銀角偷偷帶入凡間,拿著這件法寶對著人叫他的名字,只要對方答應,便會被收進葫蘆去,隨即貼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兒,只需一時三刻其中的人就會被煉化,這件寶物就是紫金葫蘆。
世間三千法,道道可通神。
有修行潛力的人只要靈光一閃,就可以感受到靈力,開啟修行的路途。
相較於這個世界的靈氣法則和法寶,紫金葫蘆這種「稱呼姓名就可以將對方封禁」的神通仿佛某種因果律規則,就像是一個本不該出現於這方世界的BUG,紫金葫蘆之所以在此方世界的靈力運行催動下毫無反應,實在是它和這個世界上的法力、法器運行規則不兼容。
張道靈那些啟智和開悟的機緣,其實都被紫金葫蘆吸收,相當於用來「刷機」了。張道靈的氣機和道緣也在這一過程中與紫金葫蘆糾纏,成為一次特殊的、延續了十七年的、漫長而隱秘的法寶認主。
棋盤上,兵馬炮車,你來我往,張道靈隨手落子的某一剎那,看到棋盤之上紅黑交錯的形式,仿佛感受到了棋盤規則中深藏的形而上的一股微妙力量。
生克流轉,陰陽共鳴。
這一場胡亂下出的棋局在這一瞬間,又讓本就聰慧靈敏的張道靈進入了開悟的狀態,並終於觸發了和過去十七年來的每次開悟、點睛不一樣的結果質變。
葫蘆輕微地震動了一下,在無人能觀察到的內部,法力紋路悄然流轉,第一次呼吸著這個世界的靈力。
原本平淡無奇的葫蘆表面,隱約浮現出了複雜的符文,每一道都蘊含著獨特的韻味,卻又因為燈光的照射和棋局而被在場的眾人忽略了。
隨著這棋局開悟的最後一根稻草,紫金葫蘆完成了它的「適應性刷機」,也同時完成了對張道靈的「帳號鎖定」認主,這一沉寂已久的神秘法寶,終於甦醒了。
紫金葫蘆雖然已在不經意間流露出它的幾分非凡神奇,可礙於其綁定的主人——張道靈,體內修為全無,更別提運轉靈力、凝聚道韻了。
這紫金葫蘆,好似一台剛剛完成刷機並啟動的嶄新裸機,因為缺乏合適的「驅動程序」,以及沒有足夠的能與它共鳴的同源靈力供給,使得這台「裸機」在這短暫的啟動之後,又無奈地陷入了沉寂。
它靜靜地等待著命運的巧手將它一展威能所需的必要碎片拼湊整齊,而這一次的等待……不會太久。
「將軍!」老王頭衝著張道靈喊了一嗓子。
「你帥死了!」老爺子們衝著張道靈激動地嚷嚷起來。
「你帥死了!」小朋友們也拍著手學著衝著少年喊道。
張道靈得意地擺擺手:「我知道我帥啊,不值一提!」
看著王老頭和幾個老爺子在「刺激的競技遊戲」下都散了酒氣清醒了不少,小富貴改了個好聽的名字,自己也可以借著張家人說話算話的由頭把等在家裡灌他的兄弟叔伯們沒開封的酒送完,回去不用再喝了。
誰輸了?沒人啊!
紫金葫蘆作為一方世界的頂級法寶,自跨界而來沉寂了十七年。藉助張道靈的道緣和氣機糾纏,今日終於與這個世界產生了呼吸和聯繫。
張道靈丟失了不知多少次點睛開悟的機會,在同輩之中毫無名聲,甚至將要以普通人的身份求學西方,但他也獲得了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規則法寶,誰又能說這十七年是不是值得呢?
棋台旁,目送著幾位老人家離開的張道靈揮了揮手,含糊不清地問道:「奎叔,戲台的戲演完了嗎?我想去瞅瞅。」
「看時辰是快了,我陪你過去,讓他們再起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