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霸打人可不是嘴炮說說,當場罵罵咧咧地起身,直接抄起旁邊的火鉗要揍第五倫。
第五倫只跑得慢一點,腿上就挨了兩火鉗,那叫一個疼啊。
他連忙狼狽開溜,小杖受,大杖走嘛。
好在廚房裡人多,從庖廚到大奴,沾親帶故的都過來阻攔。
「老家主,打不得啊!」
「若是打壞了小郎君,誰來承襲第五氏的宗祠呢?」
「沒錯,這小豎子就是成心要氣死老夫,好繼承家產啊!」
第五霸是真的火大,罵道:「竟將老夫費盡心思求來的太學名額拱手讓人,這碩大家業落他手裡,恐怕也會飛快敗光,不如趁早打死算了,我的堂侄兄弟又不少!還怕沒人給我送葬麼?」
話雖如此,可被人一攔,那股火氣卻是消了不少。
對啊,他的兩個兒子和一個孫子,都在多年前那場大疫里亡故了,只剩下第五倫一根獨苗,真打壞了,不就便宜那些自己都瞧不上眼的昆弟近親了麼。再說第五霸一向寵愛孫兒,打得鼻青臉腫的,事後也心疼啊。
第五霸最終沒說出「逐出第五氏」這樣的狠話來,只把鐵鉗往第五倫溜走的方向狠狠一扔,然後就坐在井沿上喘氣。
第五倫這才小心翼翼繞回來,老爺子是暴脾氣,震怒時說什麼都不管用,但冷靜後還是能夠對話的。
他將火鉗雙手奉上:「大父,你聽孫兒解釋,聽完還氣再打不遲。」
「我不聽!」
撲通一聲,第五霸將火鉗直接扔進井裡了,他別過臉,本不想跟孫子說話,但這一想又氣了,遂轉過身指著第五倫罵道:「難怪這半月來,你連書簡都沒翻開過一次,每日就纏著老夫學手搏格鬥之術,要麼就去縣城裡結交關東賈人、輕俠,不務正業,原來你心思早不在經術上了。」
「是。」第五倫朝第五霸作揖:「孫兒是覺得,讀五經並無大用。」
老爺子一愣,眼睛裡情緒複雜,他嘆了口氣,拍了拍井沿,讓第五倫過來坐下,語重心長地說道:
「倫兒,五十多年前,那時老夫與你一般年紀,也以為讀書無用,跟著伴當做了輕俠惡少年,戲弄俗儒,取下他們的高冠做尿壺。」
「後來我被京兆尹緝捕,只能跑到邊塞做兵卒,想著效仿傅介子、鄭吉,以軍功封侯,衣錦還鄉,豈不快哉?」
第五倫點頭,老爺子參加的那場戰爭,正是西漢與匈奴最後一戰,第五霸作為小卒,跟著陳湯、甘延壽遠征康居,斬殺郅支單于,留下了「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的豪言!
第五霸眼中滿是對崢嶸歲月的追憶:「跟著義成壯侯和陳校尉打仗就是痛快啊,吾等翻越雪山大漠,蹈康居國,屠五重城,奪歙侯之旗,斬郅支之首,懸旌萬里之外!西域城郭莫不懼震,胡姬們排著隊讓吾等睡,每個人也分到了不少錢帛和異域珍怪。」
他的目光暗淡下來:「可你知道,回國之後,等著吾等的是什麼?」
第五倫搖搖頭,這後面的事他就不知道了。
卻聽第五霸恨恨道:「沒有民眾夾道而迎,更不是封侯賞賜。大軍剛進玉門關,司隸校尉就發文,說陳校尉矯制,應該逮捕,又讓沿途官吏查驗吾等從匈奴康居處奪來的財物,統統收繳!朝中怕是有匈奴人的奸細,想要嚴查吾等為郅支單于報仇啊!」
「陳校尉上奏名冤,元帝這才讓人招待班師大軍,可回到長安後,賞賜卻遲遲發不下來,甘、陳兩位校尉的封侯幾年後才得到,吾等普通士卒幾乎一無所獲!」
在第五霸看來,這還是朝中出了奸臣!有反戰的文官儒生從中作梗,丞相匡衡和內朝宦官石顯等勾結,阻撓封賞,後來還罷了陳湯的官。陳校尉是貪財好色了點,但瑕不掩瑜啊,至於揪著小過錯不放麼。
既然沒有封賞,參與那場仗的士卒們只能灰溜溜回到家鄉,竟發現鄉里當年被自己戲弄的某個小儒生,已經在京師混得風生水起,免除徭役,前途似錦。而自己在異域為大漢出生入死,落了一身傷病,卻什麼都沒撈到。
憑什麼啊!
這之後,第五霸一直沒混出名堂來,他做過亭長和鄉游徼,破獲了不少案件,可不管業績做得再好,每每輪到他升遷時,縣功曹都會問上一句:「你可通經術?」
第五霸當然不會了,別說五經,他連孝經論語都沒學過,年輕時忙著好勇鬥狠去了。效仿前朝宣、元時的丞相於定國半路自學成才?他也沒這毅力和天分啊。
其實,他也去縣中小學旁聽過,那些夫子搖頭晃腦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句,也不教治理之道啊。可怎麼像他一樣的武吏仕途無望,一生只能做個微末小官。而進過太學鍍金的儒生們,在通過射策考試後卻能直接成為郎官、大夫,然後身居二千石高位呢?連鄉嗇夫斷案,也不再按律令來,而是得請教儒士,搞什麼「春秋決獄」。
於是升遷就不了了之,第五霸蹉跎一生,就在鄉游徼職位上致仕了,反觀那些能力資歷不如他的同僚,卻因為學過儒經符合上面要求,竟節節高升。
憑什麼啊!
想不通不要緊,但漢家以儒經取士的大趨勢,老爺子終於看明白了,不管文武,學會一門經術都是做大官發大財的前提。
於是,為了不讓後代再像他一樣吃虧,第五霸在孫子的教育上下足了功夫,七八歲就送第五倫上縣裡的「小學」,又聘請儒士到家中開小灶,終於栽培出一個有能力通過太學考試的人才來。
而這新室比起漢家,對經術更加重視,太學生擴招至萬人,儒士地位被空前拔高——誰讓皇帝王莽自己就是個讀書人呢。
看這架勢,應該繼續讓家族子弟深耕五經,這或許是讓第五氏實現轉型,涅槃起飛的唯一渠道。
可沒想到,孫兒卻和他當年一樣不懂事,第五霸能不氣麼?
「打不過,就加入?」
對祖父這種順應潮流的做法,第五倫是讚賞的,早個三十年,這樣沒問題,晚個二十年,也無可厚非。
可偏偏遇上新莽這短命朝代,卻是走錯門路了。雖然不太了解這段歷史。但新朝之後是東漢,改朝換代啊,肯定是九州大亂,民不聊生,不可能每次都如王莽般和平禪讓。
因為第五倫這些時日對行軍打仗等事很感興趣,第五霸還以為他有志於行伍,只壓低聲音勸孫兒道:「像我當年那般參軍謀求立功,也行不通。眼下皇帝雖然四處開釁,不止在打匈奴,還打了西羌、西域、西南夷,還有什麼高句麗……」
「下句麗。」第五倫笑道:「我聽人說,皇帝已經下詔書,把高句麗改成這名了。」
又是反義詞,這個很王莽。
總之新朝建立才短短十年,卻像瘋了一樣跟所有屬邦都翻了臉,四面出兵。雖然前線「捷報」頻繁,可聽那些去北邊匈奴、南邊西南夷服役受傷退回來的人哭訴,說幾十萬大軍耗在邊塞,損失慘重,戰爭似乎陷入了僵局。
第五霸就操心這個:「這幾年朝廷賦越征越多,徭役已經攤派到各氏族頭上,我第五氏去年去了三個人,今年竟要出六個!莫非還要增兵?」
「前年去西域平定叛亂的人馬,說是大勝,還給帶兵的將軍封了一個子,一個男。可我第五氏被徵召去的幾人,卻再沒回來過,或許已經死在那了。還有傳言說,西域都護已被西域胡人所殺,援軍也被城郭聯軍打得大敗,殘部困在龜茲,和朝中斷了聯繫。」
畢竟在西域奮鬥過幾年,第五霸還是心系那邊的,只嘆息道:「如今的皇帝和陳湯校尉是忘年之交,頗受陳校尉讚譽,他對待戎狄蠻夷,確實也和陳校尉說的一樣,雖遠必誅。可仗怎麼打成這樣,全然沒有當年吾等在西域一漢敵五胡的威風啊……」
瞎說什麼大實話,新軍戰鬥力確實很菜,這些外戰勝率低到可憐。所以這時候走武將路線也不好,不小心就把命賠進去了。
第五倫打斷了祖父:「大父,我之所以不願入太學修五經。是因為讀書仕進,只能是太平時節才有可能。」
「可若是遭逢亂世,那些繁雜五經遇上鋒利刀劍,恐怕就無半分用處了!」
「亂世?」第五霸一震,看著第五倫:「你想說什麼?」
這些話不能泄露,跟著祖父來到塢堡南牆外,站在菜圃處,眺望傍晚時分的天地,第五倫說出了自己的判斷。
「大父,我覺得這天下,恐怕要亂!」
……
「你這孺子,胡說什麼!」
聽到這話,第五霸嚇了一大跳,他雖然年輕時去西域見過大世面,但本質上依然只是一個小地主,目光局限在關中,乃至於小小列尉郡長陵縣。對外部世界的微妙變化,缺乏敏感。
在第五霸看來,雖然新軍在四境和蠻夷打仗屢戰屢敗丟人現眼,但那些事太遙遠了,國內仍較為安定,日子遠沒到過不下去揭竿而起的程度。
可第五倫不一樣,正因為不知道這時代的歷史細節,他就對收集情報更加上心。前些日子沒事就往縣城跑,甚至差遣人去京師和河東打探,收穫的消息讓他憂心忡忡。
「去年,關東旱澇無常,東南揚州有瓜田儀舉事為盜賊,有傳言說,半個會稽郡都亂了。」
「還有東方的徐州,有個叫呂母的女子,因為兒子為縣宰冤殺,就聚集了數百貧困少年攻下縣城,殺死縣宰,專在海邊活動,據說已經聚眾上萬人。」
「還有今年夏秋發生的事,荊州連年久旱,百姓飢窮,故為盜賊,聚集在綠林山,人數越來越多……」
綠林好漢這詞,第五倫前世是聽過的,未來恐怕會是一股大勢力。
他打聽到的暫時就這幾個,但被朝廷隱瞞的動亂只怕更多。看上去都是星星之火,但幾年後會不會烽火燎原呢?
畢竟新朝的改制槽點滿滿,各階層怨言都很大。而王莽又在邊境四處開戰。就連第五倫這不懂歷史的都能看出來,眼下新室是內外交困,危如累卵啊。
「不過是些許盜寇、流賊,倫兒,你果然沒見過大世面,這樣的小毛賊,哪一朝,哪一年沒有?」
第五霸沒把關東的起義軍當回事,這讓第五倫好生無語。對了,王莽和朝中的掌權者,莫非也是這種心態?
想想也釋然了,除非像他一樣知道新朝會迅速覆滅,否則正常人很難相信,這還算平靜的世道,會在短短几年內忽然崩潰吧。
第五霸還是不太接受第五倫的危言聳聽,只不提這茬,問起了整件事的重點。
「倫兒,你就算不想入太學,那不讀就是了,為何要把名額讓給第八氏?豈不是便宜了他家。」
第五倫正要說他的理由,遠處卻傳來一陣喧囂,爺孫倆看到一支人馬沿著西邊的大道到了塢院南門,而守門的家丁也來稟報導:「家主,第八氏族長與其子第八矯來訪!」
第五霸有些詫異:「第八氏不是與我家結怨了麼?那老兒今日怎麼會登門。」
「他們當然得來。」
第五倫卻並未感到奇怪,他知道,是自己在官學推讓名額的事傳到第八氏處了。
「只是來得比我預想的,還要快了幾刻!」
……
而另一邊,縣城之中,縣宰鮮于褒也已準備好了夜宴,招待桓譚、劉龔兩位來自京師的大夫。
這時候劉龔卻想到了下午的事,轉頭問漫不經心挑著魚刺的桓譚。
「君山。」
「你以為,今日那第五倫讓出太學名額給其族兄,是真心謙讓良悌呢?還是只想藉此博取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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