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事籌備得匆忙,戚寸心在東陵認識的人不多,只打算晚上請小九一家來吃一頓飯。
喜服改小了些,好歹合身了,戚寸心從匣子裡翻找出母親留給她的金釵戴上,又簪了一朵殷紅的絹花。
她平日裡並不上妝,也沒什麼妝粉胭脂可用,但昨夜小九送了一盒唇脂來,她用指腹抹了點,又盯著銅鏡里的自己看。
顏『色』好像有點紅。
她不太習慣。
才要抹去,卻見鏡子裡映出門口一道殷紅的衣袂,她目光上移,看清少年纖細的腰身,稍稍收窄的衣袖。
喜服的料子質地一般,但穿在他的身上卻也教人移不開眼,戚寸心從沒見他穿這樣濃烈的顏『色』。
「緲緲,你穿紅的真好看。」
戚寸心轉頭,說。
少年眉眼微揚,走到她身邊,又看鏡子裡她的臉,他的目光停在她顏『色』新紅的唇上,說,「不要擦,很好看。」
鏡子裡映出的那張臉,只略微描過眉,塗了唇脂,但她天生一雙神光清澈的杏眼,眼瞼微垂便能看清她的睫『毛』密而纖長,鼻樑上一顆殷紅的小痣正同她微豐小巧的唇上的顏『色』一致,膚白唇紅,更比平日裡多添幾分鮮妍明艷。
「真的嗎?」
被他這樣看,戚寸心有點臉紅,她稍稍側過臉,又說,「顏『色』不會太紅了嗎?」
謝緲搖頭,說,「不會。」
或見戚寸心手裡捏著一對耳墜,他便不由看向她的耳垂,和許多女子不同,她並沒有穿耳的痕跡。
「我兒時怕痛不肯穿耳,那時候又撞上父親出事,我和母親來到北魏,母親也沒再提讓我穿耳,」
戚寸心主動和他談及往事,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昨天晚上我本來想穿的,但還是沒能下得去手……」
用針刺穿耳垂,想想都好痛。
謝緲聞言,忽然伸手碰了一下她的耳垂。
極輕的觸碰,只那麼一下,戚寸心眨了一下睫『毛』,仿佛冰涼指腹輕觸耳垂的微癢仍在,她的臉頰燒紅,卻聽少年說,「我幫你。」
啊?
戚寸心愣了一下,見他雙指捏起那枚尖細銳利的針,還真就在燭火上烤了一下。
她一下閉起眼睛,五官都皺起來,儼然一副準備英勇就義的模樣。
可等了會兒,她沒等到他真的用針刺穿她的耳垂,她不由『迷』茫睜眼,卻見他正坐在她面前,彎起眼睛笑。
謝緲將那根針扔進匣子裡,微垂眼帘,嗓音清泠,「既然怕疼,那就不穿。」
戚寸心側過臉,惦記著他的捉弄,氣鼓鼓地不想理他。
戚明貞送戚寸心出府時便同她說好,會在今天一早來檀溪巷,可眼見著日頭越發熾盛,戚明貞卻遲遲沒有出現。
戚寸心抱著戚明貞之前塞進她包袱里的那幾百兩銀子,只等著戚明貞一來,便將銀子都還給她,可她在屋裡等,在廊上等,又站在太陽地里等,也仍沒見那道門被人推開。
謝緲才遞了一碗茶湯給她,又狀似不經意般輕瞥一眼檐上濃密深厚的枝葉,他微不可見地皺了一下眉。
丹玉去追蘇月蓉的車馬,竟到此時也沒回來。
已至黃昏時分,小九去府尊府外頭問了一遭才跑回來,邁進門檻就往院裡喊,「寸心!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個出府來的下人問了聲,她說你姑母昨天就跟著姨娘走了!」
「走了?」
戚寸心滿臉驚愕。
「是一大早走的,說是走得急。」小九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
可是走得再急,姑母會連叫人來跟她說一聲的工夫都沒有嗎?戚寸心總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但她又說不上來。
小九回家去了,院子裡只剩戚寸心和謝緲兩人。
小黑貓戴著一個繡了忍冬花的項圈兒,正在廊上撓來撓去,喵喵叫個不停,戚寸心隔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去看一直立在她身邊的少年。
天邊的霞光綺麗,裹在雲層里灼燒出大片大片的浮光流金。
戚寸心和她從晴光樓里撿回來的少年郎在廊上相對,一跪天地,再跪空門。
無人唱聲,無人觀禮,更無人知道。
窄小的院子裡冷冷清清的,連往日聒噪的蟬鳴都不剩,只有一隻小黑貓趴在廊椅上,歪著腦袋看著他們相對而立,看著他們彎腰行禮。
也看他們在這個晚夏黃昏,成為一對少年夫妻。
年輕的姑娘悄悄抬頭,卻正好撞見他也抬頭。
明明因為姑母的不辭而別還有些壓不住眼眶泛起的紅,但迎上他的目光,她還是朝他笑了一下。
「本來也不只是做給姑母看的,既然已經準備了,我們就不再挑別的日子了。」
她說。
「這樣,就是夫妻了嗎?」
少年一雙眼像是碾碎了星子波光,純澈無暇,猶帶天真。
「嗯。」
小姑娘朝他鄭重點頭。
少年聞聲,眼睛才彎起些弧度,間或聽到了些什麼動靜,他霎時偏頭,看向那道院門。
下一瞬院門忽然被推開,一行人忽然而至。
他們穿著北魏最尋常的衣裳樣式,或有中年人,也有年輕人,一個個風塵僕僕,形『色』匆匆。
他們退開了些,謝緲看清髮髻梳得整整齊齊的老者捋著衣擺踏上階梯來,於是他面上的笑意減淡許多。
「寸心。」
院子裡來了陌生人,戚寸心正要開口問些什麼,卻聽身邊的謝緲忽然喚了她一聲。
「即便是成了親,做了夫妻,我們也不一定能永遠在一起。」
謝緲說這話時,沒有看她,反是定定地盯著那老者一步步邁進院子裡來。
「為什麼?」
戚寸心望著他的側臉。
這一瞬,他面上不帶笑,神情也教人看不真切,讓人有些陌生。
謝緲還未答,那老者已上前來拱手行禮,「小主子,您兄長病篤,老爺讓我尋小主子回去。」
小主子?
戚寸心聽清了這老者口中「兄長」,「老爺」的字眼,她一時發愣,忘了反應。
謝緲卻不理他,只牽起戚寸心的手,轉身走進了屋子裡。
房門合上,室內光線暗淡。
戚寸心坐在桌前,隔了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還有家?」
「沒有。」
少年答得乾脆。
戚寸心抬眼看他,「可你明明有兄長,還有父親。」
「是兄長病篤,我才有資格回去。」
他微彎唇角,風淡雲輕。
「什麼……意思?」戚寸心一頭霧水,她並不明白他明明父兄仍在,卻並不願承認自己原本有家,更不明白為什麼他兄長病重,他才能回家。
謝緲卻忽然不說話了。
他只是看著她,像是在細細打量她的眉眼神情,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聽見他開口道,「我父親的人已經找來了,我必須要回去一趟,可那裡現在有點『亂』,我還不能帶你回去。」
他斂眸,聲音有點悶。
但只片刻,他又抬首,望向她時,一雙眼睛裡隱含了幾分期盼,像個小孩一樣小心翼翼地問她,「寸心,你會等我嗎?就等我一個月,一個月之後,我回來接你,接你回南黎,好不好?」
乍聽他說回南黎,戚寸心有一瞬恍惚。
雲霞在天邊還未燃盡,照得巷內樹梢底下全是散碎的影。
謝緲仍未脫去那一身殷紅的喜袍,他立在門口,有風拂過他的衣袂,帶起他烏濃髮髻後的髮帶隨之晃動。
「你會在這裡等我,哪兒都不會去嗎?」
從院子裡到門外,這已經是他問的第三遍。
「我會等你的,」
戚寸心收拾好心緒,也不嫌他問得煩,「你兄長病重,你是該回去看看的。」
少年像是終於安心了一點,他垂下眼帘,從懷裡取出一樣被錦帕裹住的東西,遞到她手裡,卻又忽然握住她想要展開那帕子的手。
他的力道有點大,戚寸心抬頭,正好望見他那雙漆黑的眼瞳,裡面模糊映出她的影子,卻莫名有點冷沉沉的。
「這東西,就留給你防身。」
他的睫『毛』微垂,眼瞼下落了層淺淡的陰影,「記得不要將沒墜著流蘇的那一端對著自己,若遇險境,你便按一下那顆圓珠。」
戚寸心捏起帕子裡裹著的東西,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可少年仍有些依依不捨的,他才隨那行人走出幾步,便又回頭看在石階上的她,霞光落在他肩上,逆著光線,戚寸心有些看不太清他的臉。
而他轉過身去,朝著長巷盡頭去。
「緲緲!」
忽然一道聲音,脆生生的,在寂靜長巷裡顯得極為清晰。
謝緲腳下一頓,轉過身的剎那,便見石階上的姑娘已經跑下來,如一團顏『色』濃烈的焰火,轉瞬撲進他的懷裡。
睫『毛』顫了一下,謝緲垂眼去看她烏黑的髮髻,鬢邊的絹花。
「你要快點回來。」
她在他懷裡,聲音聽起來也悶悶的。
輕風吹著少年的衣袖,他隔了半晌才試探一般地伸出手回抱她,而後他稍稍低下身,下頜靠在她肩後,他應了一聲,聲音好輕好輕。
「寸心,但願你不會讓我失望。」
他說。
天『色』越發暗淡,戚寸心站在原地,看著少年挺拔清瘦的身影隨著那一行人漸行漸遠,直至在巷口消失不見。
長巷空寂,戚寸心立在那兒許久,才轉過身走上階梯。
但走進院子裡,她忽然站定,又看向手裡被錦帕裹得嚴實的那樣東西。
落日餘暉里,
她一點一點地展開錦帕,猶如剝開層層雲霧一般,終見裹在其中的那東西的真容。
一截竹節似的,凝潤微涼的白玉鏤刻著繁複神秘的紋飾,中間比兩頭還要略微纖細些,上頭墜著淺『色』的流蘇穗子。
猶如被驚雷劈中一般,
戚寸心手一抖,她險些沒握住手裡的東西。
錦帕落在地上,被風捲去樹蔭里,她顫抖著手,用指腹在那細竹節般的白玉上『摸』索。
『摸』到那顆鑲嵌在上面的透明小圓珠,她用力一按。
剎那之間,猶如柳葉一般纖薄的劍刃便在「噌」的一聲響中,從另一端的窄縫裡驟然顯現。
一片葉子落下來,
只輕輕划過劍鋒,便成了兩半。
而戚寸心手指微松,長劍落地,她臉『色』煞白,愣愣地去看地面的那柄纖薄漂亮的長劍,卻又在磚縫裡隱約看到了些什麼。
一股寒意順著脊骨慢慢爬上來,戚寸心蹲下身,伸手從磚縫的雜草上蹭下了一些乾涸的顏『色』。
是已經泛黑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