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八月底的江南,漸漸褪去了難耐的燥熱,天氣越來越舒適。深州到處鬱鬱蔥蔥、五彩斑斕。綠色夾雜著黃色、紅色,把這座江南小城裝扮得五顏六色,分外妖嬈。
王梅芳這幾天經常被似有若無的愁緒打擾。秦觀有句雲「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寫得傳神貼切。究竟是什麼樣的思緒呢?似乎也理不清。自從上次陸自明來家裡吃飯喝醉後,母親旁敲側擊地問過幾次對他的印象。她心裡清楚母親試探的意思,但嘴上卻總是「王顧左右而言他」地應付過去。平心而論,自己對陸自明的印象是比較好的。雖然人長得不能算英俊瀟灑,但為人沉穩,有學歷,話不多,低調得體,比起社會上常見的油嘴滑舌、巧言令色之輩,算得是個謙謙君子了。但他就是自己的真命天子?是自己從少女時代就朦朦朧朧期待的那個人嗎?似乎又不是,至少不很確定。況且,那天互相留了電話號碼,但自從送他回宿舍之後,如泥牛入海,音訊全無。這應該是明顯地看不上自己吧,否則,難道要女孩主動聯繫嗎?想到這裡,王梅芳心情黯然。
其實,王梅芳並不是一個柔弱無自信的女孩。相反,她從小就健康、聰明、開朗,不僅讀書成績優秀,連體育都很強。初中時期是學校女子長跑記錄的保持者,還拿到過市里中學生桌球聯賽的第二名。市體校的老師曾一度動員她走體育特長生的道路,今後往職業運動員方向發展。但父母心疼她,堅決不同意。中考時,她的分數遠超重點高中的錄取線,考慮到家庭的經濟條件,她主動報考了江南省機械工業學校,學習機械設計與製造專業。當年印染、紡織、絲綢是江南省的支柱產業,省機械工業學校和機械設計製造專業極其熱門。中專畢業後,被分配到深州市最大的第一紡織廠生產技術科當技術員。踏入社會後她堅持邊工作,邊學習,不斷提升自我。正在參加自考本科的學習,二十幾門功課已考試合格過半,再有一到兩年的時間,她有信心拿到本科文憑。
這兩年,給她介紹對象的、說媒的踏破門檻,其中不乏有官宦子弟,但她都不為所動,以年齡還小不考慮為由予以回絕。甚至有些廠領導的子弟,利用在一個廠上班的便利藉機靠近,上白班時送鮮花,上夜班時送宵夜,對她噓寒問暖、關懷備至,都被她婉拒了。有的公子哥,以為家庭條件優渥,打扮得油頭粉面、衣著光鮮,女孩子就會自然而然愛上他,舉止輕佻、言語浮誇,還自以為瀟灑,實在可笑。本來麼,她確實下定決心,先拿到本科文憑再考慮戀愛的事情。但這個人的出現,她的決心似乎又不那麼堅定了。可是他呢,哎!
陸自明這段時間忙得不可開交。荷園小區的施工許可證順利辦下來,圖紙也陸續出齊,整個項目樁基礎施工全面鋪開。各種事情像潮水一樣涌過來:首先是組織各類圖紙的會審。要通知設計院、施工單位以及工程科、總師室的相關技術人員開會,自己也在不斷深化學習各類建築圖、結構圖、節點施工圖、水電暖配套圖,三個標段分別要開若干個圖審會。檢查運送到工地現場的各類鋼筋、水泥、砂石等建築材料,不合格要立即清退出去。還要到施工現場做好樁基礎的旁站,現場監督混凝土配合比、鋼筋籠製作,抽查鋼筋檢驗批、混凝土試塊的送檢等。晚上還要做好施工日誌的記錄等等。雖然忙,但也有收穫。自己對施工現場的各個技術環節、技術要點以及建築規範的理解都逐步心領神會、漸入佳境。
額外的收穫還有一大堆的「中華牌」香菸。每次開圖紙會審會議,或是有時到現場檢查,工程的承包老闆都會給他們每人發一包「中華」香菸,有時是硬殼包裝,有時是軟殼包裝。他開始很不適應,還客氣拒絕。但看到大家都習以為常地拿了,自己也就不再做標新立異的「另類」,默默地接受了。每次拿了香菸,回到宿舍章哲立都會喜滋滋地跟他交流「業績」,今天得了幾包煙。這個事,陸自明做過反思,幾包香菸嚴格講起來是不能拿的,這成什麼了?到工地上檢查,拿幾包香菸,不是像個吃拿卡要的小官僚麼?但是像林致遠、陳英俊這些前輩們都習以為常,他作為新人也不能不適應這種社會生態。「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是高中時就學過的道理,原來並不很明白這其中的含義,現在生活這位偉大的導師教會了他。但他在心裡給自己劃出了兩條原則:一是自己單獨一個人不拿。二是決不能做有損公司利益的事情。不能因為拿了幾包香菸就放棄底線,不合格的材料就變合格,發現問題就睜隻眼閉隻眼!
剛剛踏入社會一個多月,陸自明覺得這一個多月經歷的事似乎比過去四年還要多、還要豐富。弟弟陸自強已經被南京化工大學計算機專業錄取,下周就要去學校報到了。學費不貴,只要一千多塊錢,這個月他再寄了1000元回去,連同上月的1500元,有2500元,弟弟報到的路費、學費、生活費是足夠了。接下去每月寄個三、四百的生活費就行了。如今每月固定的收入基本有近兩千元,而且每月都會有一些額外的福利和補貼,自己在經濟上已走出困境,現在終於可以不用為每月花錢的事而煩惱了。
自上周在孫阿姨家喝醉酒後,蘭芳的補課就停掉了。初三班麼,學校提早半個月開學上課了。孫阿姨雖然口上說周末空的時候去補一補,但並沒講定時間,而且上次喝酒出了洋相,感覺有點難為情面對她們,尤其難面對的是—王梅芳。自上次和梅芳見面之後,那一抹藍白相間的清純就印在腦海中無法抹去。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經常想起,莫名激動。特別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出神地想起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她的耳朵,她的髮絲,她的一顰一笑。甚至,他似乎覺得隱約能聞到她身上散發的獨特的香味。難道是空氣的流動帶來了她的氣息?他想想又自覺可笑。
他經常會有想跟她通個電話的衝動,聯繫一次,問候一下,如果可能,約她出來喝杯咖啡,吃個晚飯,看場電影,或者坐著聊會天,哪怕只是見她一面,聽聽她的聲音......類似的想法,在他的頭腦中閃過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可是卻沒有勇氣這麼做一次。他給自己找的理由是:我又沒有她的電話號碼,怎麼聯繫她呢?如此的魂牽夢縈、百轉千回,又鼓不起勇氣去聯繫,他不禁為自己的膽怯懦弱感到羞愧和自卑。又想到自己這樣的條件和負擔,怎麼配得上那麼優秀的女孩呢?哎,思之令人神傷。
今晚陸自明在宿舍里百無聊賴,習字消遣,抄錄的一首毛主席調寄《虞美人》詞,頗合心境:
堆來枕上愁何狀,
江海翻波浪。
夜長天色總難明,
無奈披衣起坐薄寒中。
曉來百念皆灰燼,
倦極身無憑。
一鉤殘月向西流,
對此不拋眼淚也無由。
原先在大學裡讀詩詞有時也會泛起莫名的惆悵,兒女情長,牽腸掛肚,人之常情。但那是屬於那個年齡共有的思緒,無特定的對象。他明白,談情說愛是奢侈品,不是貧家子弟能消費得起的。因此那不過是一時愁緒,如一縷輕煙一飄而散。從未像今天這樣,如此具象地因為一個人,這般剪不斷、理還亂。他在大學裡暗暗立下誓言,要把弟弟供完大學後再考慮自己的人生大事,這是自己的責任!現在條件似乎發生了變化,弟弟讀書的經濟擔子並沒有像原先考慮的那般不堪重負,也許應該重新做考慮。
他漸漸下定決心,做事情不能那麼猶豫躊躇、瞻前顧後,想定了就去做。這個周末必須去一趟孫阿姨家裡,不管是否能遇到梅芳,至少看看蘭芳這段時間的學習情況也好。從內心講,在這個城市裡,除了這間宿舍,那個地方是最像「家」的所在。現在自己的經濟已經完全獨立,再也不需要依靠補課費來補貼生活,接下去就當是給自己的妹妹輔導功課吧。弟弟的課業自己沒怎麼像樣地輔導過,小學初中他的成績一直很好,名列前茅。高中之後,遇到學習瓶頸,但自己已經讀大學,忙於勤工儉學,連寒暑假也很少長時間呆在家裡。更多的是書信往來,點撥勉勵而已。這也成為人生憾事,特別是去年弟弟高考失利,他曾深深自責在弟弟身上用心太少。所幸弟弟不負眾望,有了一個好的結局,否則他很難原諒自己。蘭芳妹妹是一個好苗子,有悟性,有動力,能舉一反三,希望自己能助力她擁有更美好的未來。這麼想定後,陸自明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