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姨奶奶是半個長輩,先開了口:「我在青州這些年,只聽說沂王好道,一向並無其它動靜,不想動起來這般的嚇人。」
姜姨娘是外地投奔了來的,在青州時候不長,對沂王一無所知,但隨楊文煦在京中呆了幾年,自有些見識,接話道:「龍子鳳孫,哪能沒個脾氣。平日裡不計較罷了,真計較起來,憑是什麼人家來歷都得退避,只有聖旨才能壓服得住。」
「那是誰這麼大膽子,安心要和沂王過不去呢?」周姨奶奶發出疑問,又順口打了抱不平,「還連累了咱們大奶奶。」
這個問題姜姨娘無法回答,但不願落下風,挺直了腰背,淡淡地道:「等一等罷,大爺說了,沂王府往各處衙門都打了招呼,昨夜又抓了那麼多人,肯定能審出那個惡人,到時候水落石出,奶奶也就清白了。」
周姨奶奶低下眼帘,掩去了眼神,口吻中流露出似乎相同的迫切:「真的都抓起來就好了,這些人里說不定就有刺客的同夥,行刺親王,是死罪吧。」
「豈止死罪,不知道沂王傷得怎麼樣,要是萬一——」姜姨娘壓低了點聲音,「那得抄家滅族。」
屋裡的人都露出緊張害怕又帶著盼望的表情。
翠翠狠狠地道:「該!」
這個共同的敵人有效緩和了氣氛,姜姨娘向著蘭宜:「奶奶放寬心懷,保重身體,別理那些人胡說。」又轉向翠翠,「你要是聽見家裡還有誰亂嚼,都來告訴我,我饒不了他。」
翠翠不客氣:「老爺呢?姨娘也管嗎?」
姜姨娘:「……」
周姨奶奶似笑非笑地斜了她一眼,短暫和平搖搖欲碎之際,她方道:「老爺那裡我會勸的。不過老爺現在氣頭上,等過幾日,外面安靜下來了,就好說話了。」
翠翠狐疑地看看姜姨娘,又看看周姨奶奶,既希望她們幫忙,又不相信她們有這麼好心。
蘭宜明白,何來的同盟,不過是利益,明明是比前世更山窮水盡的境地,她倒好像「得道多助」起來了。
古詩中以鬼蜮來形容人的險惡莫測,但究竟誰更勝過誰啊。
——為鬼為蜮,則不可得。
這句詩還是楊文煦教給她的。她未出嫁時識得一些蒙學字句,乃是閒暇時在隔壁社學聽來的,楊文煦發現以後,頗為歡喜,尋詩作文時,就也順口教她幾句,還握著她的手腕教她運筆——
蘭宜眨了眨眼。
舊日場景薄霧般破碎。
正如那段時光之短暫。
姜姨娘有家務要忙,周姨奶奶不敢十分與楊老爺的立場相左,兩人就勢起身告辭了。
到午後時,姜姨娘那邊再度派來丫頭,給蘭宜報信,說外面已經清淨許多了,嚼舌根的人少了大半,請蘭宜放心。
跟較勁似地,又過了一陣,周姨奶奶也派人來,說楊老爺今天的心情好了不少,趙家的老爺親自上門送了厚禮,楊老爺招待他,說了好半天話——
「就是家裡大奶奶也在仰天觀被困了一夜的那個趙家,之前還來求過大爺。」秋月仔細地解釋,「沂王府抓了一夜人,沒抓到他家,趙老爺估摸著是沒事了,就向咱們老爺道謝來了。」
翠翠聽了羨慕:「他家運氣真好。」
一樣的大奶奶被困,人家就平安無事,名聲也沒有受損。
秋月安慰她:「大奶奶也會沒事的。趙老爺出手十分大方,說起來他家也是城裡有名的大戶,只是沒個子孫會讀書,沒有比得上咱們大爺的。老爺收了他家的禮,開懷許多,應該不會太來為難你們了。」
不論她是真心還是假意,這信報得實在,說的話也中聽,翠翠想了想,就投桃報李地道:「多謝你。你回姨奶奶話,你們姨奶奶的事,我們不會亂說的,就當不知道一樣。」
說著想起一事,欲言又止,轉頭看向蘭宜。
多年主僕,心意相通,蘭宜知道她的意思,啟唇道:「再回你們姨奶奶,你的那個親戚,已經被抓走了。」
秋月變色,脫口道:「被誰?」
蘭宜目視著她,沒說話。
她無實據,不會將猜測說出來。
秋月回神,自以為會意,深深地蹲身行下禮去:「多謝大奶奶,奴婢這就回話。」
翠翠有點惴惴:「奶奶,能告訴她嗎?這事糊裡糊塗的,我都沒鬧明白。」
「早晚會知道的。」蘭宜道。
翠翠一想也是,一個大活人被抓走了,周姨奶奶一直聯繫不上,自然會有所聯想,現在告訴了她,還算是人情,能再賺點消息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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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姨奶奶所居住的後一進院落里,主僕兩人也說上了話。
「她真是這麼說的?」
周姨奶奶坐不住了,站起來追問。
秋月點頭:「是大奶奶親口說的,但不肯多說,我怕惹惱了大奶奶,沒敢追問,趕緊先回來了。」
「是不該問,」周姨奶奶忍不住地踱起步來,又點頭,「肯說這一句就不錯了,不枉費我這兩日的功夫。」
秋月伸手欲扶:「姨奶奶還是坐著吧,雖說滿了三個月,可姨奶奶這陣子都沒睡好,還是該多保養才是。」
「沒事。」周姨奶奶推開了她,「得了這句話,我今晚能睡個安穩覺了。」
「姨奶奶這塊心病總算是去了。」秋月低聲道。
「怪我心軟。」周姨奶奶也低了聲音,「從了良,就該和從前一刀了斷,偏偏沒忍住見了他兩次——」
「呵,」她冷笑起來,「差點把自己葬送了。都說表子無情,比起那些男人來,我們可差得遠了。」
周姨奶奶吁了口氣,點點頭,走到椅子跟前,終於坐下了。
「大奶奶院裡的人都不能出門,大奶奶是怎麼把消息送出去,又是怎麼得到消息的?」秋月轉而好奇起來,「她沒理姨奶奶,難道找了姜姨娘幫忙?」
周姨奶奶失笑:「那不是割了肉送老虎嘴邊上去?」
秋月反應過來,也笑了:「奴婢想差了。那是——?」
「也許用不著送,自然有人關注著這裡。」周姨奶奶意味深長地道。
秋月是跟著她從樓里一起出來的,十分能會意她的意思,帶了點訝異與莫名的興奮道:「姨奶奶是說,沂王與大奶奶——」
「別亂管那些閒事。」周姨奶奶告誡她,「心裡有數就是了,那不是我們管得起的。」
秋月連忙點頭。
主僕二人說到此處,都收住了話頭,因為看見楊老爺的身影出現在了院中。
「老爺來了。」周姨奶奶款款站起來迎接。
楊老爺進了門:「嗯。」
周姨奶奶不動聲色地探問:「趙家老爺走了嗎?他與老爺有什麼要緊的話,說了這好半天,還把下人都攆出來了,我派人去請老爺回來吃飯,也不讓進去。」
原來趙老爺來訪時,開始一刻鐘還有下人在內,後來就只是兩個人對面說話了,周姨奶奶派人去,只能看見堆的那一堆禮物以及通過楊老爺的臉色來判斷他的心情。
楊老爺在主位坐下,接過秋月遞來的茶,嘴角翹起,眉間縈繞著一股喜氣:「好事。」
楊老爺很吃這一套,美滋滋地喝了口茶,道:「如今不好告訴你,再過陣子,你就知道了。」
「老爺——」周姨奶奶拉扯他的臂膀,「老爺難道連我也信不過嗎?我保證不說給一個人。」
「好了,好了,」楊老爺禁不住愛妾撒嬌,很快投降,放下茶盞,「那你現在可萬萬不能說出去,對煦兒的名聲不好。」
跟楊文煦有關?
周姨奶奶一愣,更加要追問清楚了,使個眼色,主動先把秋月遣出去了。
屋裡再沒旁人,周姨奶奶又磨了兩句,楊老爺終於吐露出來:「趙家有個小女兒,今年將將十五歲,你說,與煦兒般配不般配?」
周姨奶奶:「……」
饒是以她的見多識廣,也驚呆了。
她咽了口口水,問道:「他家願意把女兒給大爺做妾?可大爺還在孝期呢。」
「他家願意等三年出孝。」楊老爺得意地道,又糾正,「不是做妾。」
做個妾確實不用下那麼大本錢,叫姑娘乾乾地等上幾年,風險跟投入都太大了——
周姨奶奶一想,又驚了:「難道要給大爺做正房?」
楊老爺點了點頭,眯縫著眼泡,伸出一個巴掌來:「他家願意陪嫁這個數。」
周姨奶奶:「……」
她腦袋裡嗡嗡地響,響的不是五百,五千,又或者五萬這些數字,而是:「那大奶奶怎麼辦?她——」
她可還活著哪。
是楊文煦的原配正妻。
楊老爺哼了一聲,嘴角下撇:「活不到那時候。」
周姨奶奶怔怔地望著他,說不出話來。
楊老爺乾咳了一聲,解釋著找補:「陸氏那身子,你也瞧見了,哪是有壽數的人?我提前替煦兒想著,是我做父親的心意。再說,陸氏在楊家這些年,連個蛋都沒下,我沒叫煦兒休她就算對得起她了。」
周姨奶奶張了張嘴,想說帳不是這樣算的,可再轉念一想,對楊老爺來說,不正是一樣的帳?娶了一個兒媳婦,耗幹了她的精血價值,再娶一個新的,又可以從頭來過,楊老爺做別的生意不行,可這種買賣,已經順手了。
「你別說出去,」楊老爺精明地再度囑咐她,「這是我跟趙家私下的約定。」
周姨奶奶心頭冒著涼氣,勉強笑道:「老爺放心,我知道輕重。只是,大爺不一定同意吧?」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哪有他囉嗦的份。」楊老爺很有把握,「而且趙老爺跟我保證過了,他那個小女兒十分美貌,等我找個好時機告訴煦兒,他會願意的。」
他說著,催周姨奶奶:「不是叫我回來吃飯,怎麼還不叫人擺飯?說了那麼大功夫話,我也餓了。」
周姨奶奶「哦」了一聲,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門去吩咐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