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兩日,楊家算得上安寧。
楊老爺的怒氣似乎熄下去了,不再坐在家裡罵人,常往外跑,回來時都不空手,總攜些盒匣,雖不知裡面裝了什麼,看模樣也價值不菲。
楊文煦聽見下人議論,覺得不妥,先找楊升問了問,再尋楊老爺:「父親收一回趙家的禮罷了,怎能總收?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兒子如今居喪在家,無官無職,幫不了他什麼。」
楊老爺乾咳一聲:「誰想求你辦事了?你太多心了,趙兄不過是與我投契而已,說起來,趙兄的為人處事可比你那精滑的岳父強多了。」
楊文煦懷疑地看了他一眼,並不太相信,楊老爺連忙眼一瞪,搶先道:「你少管你老子,你房裡的事預備怎麼辦?依著我,就該把你那敗壞門風的媳婦處置了,你捨不得她,也該送到鄉下老家去,免得在這裡受人口舌,連累的一家人臉上都不好看。」
楊文煦一時無言。
楊老爺這話不算無的放矢,沂王府固然雷霆手段,但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不可能堵住所有人的嘴,民間在短暫的噤若寒蟬之後,悄悄地反生出一種新的流言思路來:沂王府出手這麼利落這麼狠,是心急呢,還是心虛呢……
攪風攪雨的人已被抓了個乾淨,後起的餘波可都是民心自發的了。
這不是抓人能解決的,楊家也沒權利去抓。
與兒子陰沉的臉色不同,楊老爺露出了勝利的笑容:「煦兒,你聽爹的,爹還能害你不成?你娘就埋在鄉下,正好叫你媳婦給他守墳去,盡一盡孝心,名聲上也好聽,等過個一年半載,外面消停下來了,再接她回來就是了。」
楊文煦有點意外。
父親這個主意,不算差。
他猶豫片刻:「我再想一想。」
「有什麼好想的——」
楊文煦在楊老爺的嚷嚷聲中往外去了,楊老爺眼珠一轉,吩咐路過的小廝:「把楊升給我叫來。」
楊升很快來了,陪著笑:「老爺有什麼吩咐?」
楊老爺叫他湊過耳朵來,嘀嘀咕咕起來。
楊升聽著眼睛漸漸瞪大,臉色也發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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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時分。
事發的第五天了,對楊家來說,事態沒有再惡化下去,但也沒有變好,那些叫人難受的猜測臆想,窸窸窣窣地存在各個角落裡,無法消失。
「大爺今天見到吳府尊了嗎?」姜姨娘小心問。
楊文煦沒回答。
沒有。
從沂王府抓人後青州知府就沒有露過面了,單純一件流言案不至於此,楊文煦憑自己的官場歷練察覺出來,裡頭連著更大的事,只怕與沂王遇刺脫不了干係。
因為知府的反常,知縣也懼怕了起來,對相關事務能推就推,不敢沾手,外人要見他也變得困難。
楊文煦有一種手腳都被束縛住的感覺,奔波至今,還不知事實真相,無處入手。
倒是有一條捷徑,那就是直接去問沂王。沂王已經回城,這一切必然是他在坐鎮指揮。
但楊文煦不能去。
他不願意給人增加新的談資。
他也不願意在這種情況下去低頭拜見。
「大奶奶呢?」楊文煦眼神變動,忽然問道。
「大奶奶在屋裡。」姜姨娘有些莫名。因為已經站在院中了,蘭宜這些天又不會出門,這一問來得多餘而奇怪。
楊文煦沒再理她,逕自往屋裡走去。
蘭宜正在屋裡,用她今天的第二頓藥。
本來她服藥的頻次已經降為一天一次了,仰天觀走了一遭,全白費了。
楊文煦坐下來,候她將藥喝完。
蘭宜將空碗遞與翠翠,擡起眼來,問他:「大爺有話要說?」
楊文煦點頭,略一遲疑,下了決心:「你收拾一下,明天我讓人送你去鄉下老家住一陣子吧。」
蘭宜一怔。
姜姨娘咬唇,忍住了到嘴邊的一聲抽氣。
「鄉下安靜些,你好養身子。」楊文煦放緩了聲音,「等過三兩個月,你身子好些了,我就去接你回來。」
他還想再說些什麼,一時尋不到話,蘭宜已笑了,道:「好。」
二人對坐片刻,蘭宜見他不動,問道:「大爺還有事嗎?」
她這樣配合,楊文煦只能道:「沒有。」避開了蘭宜的眼神,看見姜姨娘,就吩咐她:「這裡人手少,你留下來幫忙。」
姜姨娘按下心中思緒,忙道:「是。」
楊文煦走了,正房裡忙亂起來。
去洗藥碗的翠翠回來得知,氣得就要轉身:「奶奶這樣的身子,怎麼能去鄉下,不行,我去找大爺理論!」
鄉間清苦也安靜,強過在這裡沒完沒了地周旋,令人厭倦。
「哪裡好了,連個正經大夫都難尋——」翠翠不服。
一語提醒了姜姨娘:「我叫人去找大夫,多配幾副藥,奶奶的藥可不能斷了。」
她匆匆離開,翠翠又被她的背影氣到:「沒安好心眼,巴不得奶奶走,大爺明明說了相信奶奶,卻這樣行事!」
蘭宜聽著,輕笑了下。
她早說了,她不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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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姨娘出來叫人去尋楊升。
丫頭去了一圈回報:「楊管家和周姨奶奶的丫頭秋月躲在一處僻靜地兒說話,似乎不想旁人看見,我就等了一會,秋月走了,我過去說了姨娘找他,楊管家問什麼事,我告訴他是為奶奶配藥,楊管家就說,知道了,他一會過來。」
姜姨娘皺起了眉:「一會是什麼話?他為什麼不立即過來?」
「我也是這麼問他,楊管家只說有事,攆我先走,我走了幾步,就看見秋月又回來了,楊管家跟她走了。」
姜姨娘臉色冷下來。
「他這是沒把姨娘放在眼裡,」丫頭迎合,「家務明明已經交到了姨娘手裡,他還一心向著周姨奶奶。」
姜姨娘臉色更冷。
姜姨娘沒應承,腳下卻已轉向跨院:「走,先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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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院東廂房。
楊老爺正在臥房午睡,周姨奶奶出來見了楊升。
秋月守在門邊。楊升跪在地上磕頭:「姨奶奶救命,勸一勸老爺罷,那事做不得呀——」
他聲音顫抖,額頭滲出冷汗,整個人顯得驚懼。
周姨奶奶深深蹙眉。沉默一會後,搖頭:「我救不了你。我們都靠著老爺吃飯,是老爺這一邊的人,你不敢壞老爺的事,我也不敢。」
楊升泄氣,半癱到地上:「那怎麼辦,大爺知道了,不好對老爺怎麼樣,必定不會放過我,要拿我出氣,我這條命難保。」
「東西你已經買來了?」
楊升嘆道:「老爺逼得急,我實在推脫不得。我繞了遠路,去了南城的藥房,但這東西都是有數的,若驚動了官府要查,一定查得出來。」
看門的秋月忍不住小聲插話:「大奶奶那身子,一天不如一天的,何必呢。」
「誰說不是,我也勸了老爺,」楊升訴苦,「可老爺說,大奶奶病懨懨了好幾年,那口氣硬是撐著沒散,誰知道還得熬多少年?萬一漸漸地倒好了呢,他等不起。」
等不起的不是楊老爺,而是趙家那個小女兒。
人家下了大本錢,楊老爺就也得拿出點「誠意」。
秋月的話打斷了周姨奶奶的沉思,她搖頭:「不能直接說。」
得把自己摘乾淨,不然事敗了,直面楊老爺怒火的就是她了。
「你想法子,把事漏給姜姨娘。」周姨奶奶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決定。
楊升一愣:「姜姨娘剛才派人找我——告訴她有用嗎?她也盼著大奶奶沒了吧。」
「她要是個聰明人,就不會這麼想。」周姨奶奶道,「從這幾日看,她還不算笨。」
楊升隱隱明白過來:「好,我這就去。」
楊升去得很及時。
姜姨娘備好了婆子和板子等他,見面先按倒他敲了二十板子。
「這是大爺的意思,你要是不服,只管去找地方告狀。」姜姨娘居高臨下地道。
楊升開始喊疼,打到末尾,似乎疼到喊不出聲,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像昏死過去。
姜姨娘行這樣家法的次數不多,不確定是不是把人打壞了,等了一會,想上前查看時,楊升終於哼哼唧唧地有了動靜:「姨娘教導,我不敢說什麼。只是姨娘的差事我辦不得了,還求姨娘開恩,哎呦——讓人把我擡回去罷。」
姜姨娘鬆了口氣,但這一下威風使大了,看楊升爬都爬不起來的樣子,姜姨娘也沒法再叫他去找大夫,只得訓斥兩句,再讓婆子把他擡走。
楊升住在前院的倒座房裡。
被擡過去的一路上,楊大管家挨了打的消息也像小鳥撲簌翅膀般飛遍了整座庭院。
楊升對楊老爺的維護十分感動,忍辱負重地主動勸說:「老爺,算了,我這身子骨低賤,挨頓打不算什麼,姜姨娘也說了是大爺的意思,老爺要是為此和大爺起了衝突,就不值當了。」
楊老爺想了想自己的大計,確實不適合在此時招惹兒子,就從善如流地決定忍了,只破口把姜姨娘又大罵了幾句。
楊升等著他罵完,滿頭冷汗、奄奄一息地道:「老爺息怒,老爺之前吩咐的那事,我辦不成了,要不,就算了罷。」
「什麼算了?」楊老爺一聽,又生煩惱,「你也是個沒用的,一頓板子就把你打趴下了!」
把楊升又罵了幾句,但楊升這樣子,顯然不能再為他排憂解難,楊老爺只得把「東西」要了,掖在袖裡罵罵咧咧地出去。
他走了,一直注意著動向的周姨奶奶來了。
「你運氣不錯。」
楊升趴在枕上點頭,他表情不再那麼痛苦,聲音里也多了兩分中氣:「多虧姨奶奶指點。」
「打得重嗎?我讓人給你請個大夫瞧一瞧吧。」
「多謝姨奶奶,不急。」楊升低聲把之前的經過說了,「——姜姨娘沒給我說話的機會,老爺把東西拿走了,這事只怕沒完。接下來怎麼辦?」
周姨奶奶默然片刻:「你我都不能再插手了。」
楊升同意:「罷了,我好歹摘出來了一半。萬一查到我身上,我就咬死了是買來藥老鼠的,並不知道老爺要派別的用場。」
擔心楊老爺發現,周姨奶奶不敢久留,點頭說了一句:「你養傷罷。」
就帶著秋月出來了。
回去的路上意外地碰見了鈴子,這丫頭有點傻乎乎的,主子出了那麼大的事,她也不曉得憂愁,蹲在二門邊上找草莖編手鐲玩。
周姨奶奶腳步頓了頓。
秋月催促:「姨奶奶。」
「姨奶奶好。」鈴子扭過頭來,笑嘻嘻地道。她大約是蹲得久了,腿腳發麻,站起來時還趔趄了一下。
「你不幫大奶奶收拾東西,在這裡做什麼?」周姨奶奶問她。
「翠翠姐叫我出來等奶奶的藥。」鈴子回答,「我們明天就要走了,要是總沒送來,耽擱了就不好了。」
周姨奶奶眼神閃了閃:「那也未必不好。」
鈴子天真地歪頭:「啊?」
周姨奶奶沒有解釋,也沒再理她,加快腳步走開了。
「姨奶奶,那個毛丫頭只怕聽不懂您的好意……」走出去一段距離以後,秋月低聲道。
二門裡面就是楊家長房所在的院落,周姨奶奶往正房的方向眺望了一眼,然後收回目光:「那只能看她們的運氣了。」
作者有話說:
快了快了,劈渣爹的雷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