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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毓見她這沒見過世面的呆樣, 嘴角微揚:「這筆還有別的用處,你試試用尾端點點『青箬谷』。��
小頂依言點了一下, 只聽「噗」一聲, 金筆尾端忽然冒出一團青煙,煙霧凝聚變幻,變成一堆閃著微光的青色穀粒, 接著穀粒中抽出小嫩芽, 嫩芽迅速長大,拔節, 結穗, 抽條, 開花, 然後結出充實飽滿的穀粒, 穀粒落下, 重新變回一堆穀粒,最後化作一陣青煙飄散。
小頂睜圓了眼睛,檀口微張, 半晌才回過神來, 這也太厲害了!
只不知道這支筆是只能點一本書, 還是別的書也能讀, 她暗暗思忖, 要是能讀別的書,那麼她靈府里那本……
蘇毓仿佛能讀心似的, 立即解答她的疑惑:「有字便可用此筆。」
他說著從案頭拿起一塊古樸的木牌遞給她:「想看什麼書, 自去藏書塔借。」
小頂接過一看, 正是她在第一堂心法課上贏來,又以五十萬靈石賣給西門馥的那種木牌, 憑此令牌可以出入藏書塔的任意一層。
蘇毓叮囑道:「不可再拿去賣了。」
不用他說,小頂也不會再把令牌賣了,當時也是為了還錢不得已。
經他一提醒,她倒是想起了當初用令牌換錢的原委,撇開眼,咬了咬嘴唇,咕噥道:「那時候我不想賣的,要還師尊的債。」
蘇毓:「……」還挺記仇。
不過一想當初那事,的確是他理虧,便道:「為師難道圖你那點錢?」
小頂輕哼了一聲:「當然不是。」
話雖這麼說,她臉上的神情顯然表達著截然相反的意思。
蘇毓捏了捏眉心:「若是圖你錢,後來那三十一萬怎麼會給你免了?」
小頂顯然不相信他的話。
蘇毓冷哼一聲,從案頭拿起一支空白玉簡,填上八十萬,刻上自己的印鑑,沒好氣道:「還你便是,往後別再說我圖你錢了。」
「嗯。」
小頂面色稍霽,接過玉簡揣在百寶囊里。
她摩挲了一下金筆,在耳邊晃了晃:「師尊,這裡面裝的,莫非是你的元神?」
掌門的心法課上講過,修士到了元嬰期,便能擁有元神,元神可以離體,像連山君這樣的大能,元神十分強大,只要分出一小片,就能出去替他辦許多事,甚至還能化作分.身呢。
蘇毓輕嗤一聲:「自然不是,略施小術罷了。」
以為他的元神是大白菜?
隨隨便便就掰一片下來送人?
小頂略微放心,但還是問道:「這裡面的聲音,和師尊的元神,沒連著吧?」
頓了頓,欲蓋彌彰道:「我怕打擾師尊。」
蘇毓抬起眼皮,斜睨她一眼,這徒弟倒是比剛來時聰明了點,竟然學會了和他鬥心眼子。
他暗暗一哂:「不會,否則你整日用此筆讀書,為師豈不是什麼都不用做了?」
頓了頓道:「別胡思亂想了,這只是我煉著玩的法器,與神魂沒有聯繫。」
小頂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能不能,換個別的聲音?」
師父平常說話便冷冰冰的沒什麼人味,這筆變本加厲,連高低起伏都沒了,更多了幾分生無可戀的味道。
要是能換個中聽些的聲音就好了。
蘇毓撩起眼皮:「你想換誰的?」
小頂粉雕玉琢的小臉上透處一抹淡淡的胭脂色,水眸灩灩:「換成金師兄的,可以嗎?」
金師兄中氣足,說起話來噹噹當像敲鐘似的,她很喜歡。
蘇毓聞言臉色便是一黑。
小頂和他相處久了,稍微能辨別他的喜怒,忙改口:「那仙子姐姐也可以,或者阿亥,掌門師伯,葉師兄,梅運,大嘰嘰……」
雖然兒子一口一個嘰,但奶聲奶氣的還怪好聽。
蘇毓算是聽出來了,總之除了他誰都行。
他面沉似水,眼中的寒光簡直能凝成冰箭:「不能,只有這種聲音,不想要便還我。」
小頂忙握緊了筆:「要的要的,不換就不換吧。」
筆那麼好,就這一點不足,還是將就一下吧。
蘇毓心口仿佛堵了一團綿絮,再說下去,他懷疑自己會被這小白眼狼氣得平地飛升。
於是他垂下眼,冷漠地揮揮手:「為師有事忙,你自己回屋去玩。」
小頂巴不得趕緊回去讀書,飛也似地跑回屋裡,關緊了門。
她先拿出抄了一半的千字文,用金筆試著點了點,連山君的聲音響起:「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師父沒騙她,果然是有字便能讀。
她用尾端輕點了一下,照例冒出一股煙霧,先是混沌的一團,逐漸分成玄色和黃色兩股,兩股氣糾纏旋轉,慢慢分開,清氣上浮,濁氣下沉,日月星辰開始閃爍。
小頂點了這個點那個,玩得不亦樂乎,半晌才想起正事,忙潛入靈府,拿出那本天書。
她不知道怎麼把東西帶進靈府,那本天書也帶不出來,但是她可以記住書上的文字,出了靈府寫在紙上便是。
當然讀完得立即燒掉,免得留下痕跡。
這段時日她跟著碧茶研讀十洲三界美男榜,倒是學了一些字,一段中大約有一小半不認識,她只要將那些字的形狀記住即可。
她的腦袋瓜雖不如碧茶那麼聰明,記性卻很是不錯,最擅長依樣畫葫蘆,每回符法考試都能拿高分。
不過片刻,她便將第一句話記住,出靈府寫下,再潛進去記下一句,如是反覆。
如今有了筆,她也不用分什麼輕重緩急了,從頭開始一點點抄便是。
屋子裡靜悄悄的,只有筆鋒摩擦著紙面,發出春蠶齧桑般的沙沙聲。
謄抄完第一頁,她揉揉脖頸和手腕,看了一眼更漏,花了將近一個時辰。
速度雖然慢,但日積月累,早晚能把整本書讀完,像原先那樣隔三岔五問師父兩個字,讀懂全書恐怕得猴年馬月了。
小頂拿起金筆,正要開始讀,忽然聽得隔壁東軒門帘輕響,是師父回來了。
她忙放下筆,師父在隔壁打坐,牆上還有個洞,修士的耳力又好,若是叫他聽見,泄露了天機,可就壞事了。
她思索片刻,把紙疊好,和小筆一起收進百寶囊里,從衣箱裡拿和出換洗的衣裳和巾櫛,對著牆洞道:「師尊,我去沐浴啦。」
蘇毓「嗯」了一聲,淡淡道;「這些事不必告訴我。」
小頂:「你可別偷聽啊。」
蘇毓眉頭跳了跳:「……知道了。」
誰稀罕聽你。
不過他耳力過人,就算不刻意聽,浴堂中的動靜也會傳到他耳畔,比如傻徒弟嘩嘩的玩水聲,還有她那些自己編詞、跑掉能跑到崑崙山的歌謠。
他心情好時便由著她去,有時候嫌煩,便施個隔音咒,用無形的屏障把聲音隔在外頭。
若是她不特意說,他聽了也就聽了,可叫她這麼一說,倒像是他故意偷聽似的。
蘇毓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既然她說了,他也不願做跌份的事,便即施了個隔音咒,耳邊頓時清靜了。
小頂跑進浴堂,閂上門,坐在浴池邊上,從百寶囊中掏出謄抄的天書,用金筆點了點。
筆中傳出師父冷若冰霜,語調平板的聲音,迴蕩在空曠軒敞的浴堂中。
【許多年後,小頂還記得初見連山君時的情景。
】
小頂點了點「連山君」三個字,師父一板一眼地道:「連山君,道號,本名蘇毓,渡劫期九重境劍修,歸藏派十一代弟子,師承純元道君……」
師父的介紹和他本人一樣枯燥乏味。
小頂摸了摸下巴,忽然起了玩心,掉轉筆又點了一下,金筆尾端「噗」地冒出股白霧,頃刻間凝聚成一個巴掌大的小人,手裡還拿著一把銀光閃閃的長劍。
小人的眉眼和師父一模一樣,眉宇間那股子不好惹的勁頭也如出一轍。
小頂把小師父抓起來放在掌心,伸出食指捋捋小師父的頭頂,小人一橫眉,揮劍便朝她劈來,奈何他是煙霧凝成,這一劍看著雖狠,實則沒什麼殺傷力,只能撓個癢。
小頂感到十分逗趣,咯咯笑著,屈指在小師父額頭上彈了個腦瓜崩。
小師父一個趔趄,跌坐在她掌心,氣得頭頂冒煙,瞬間消失不見了。
她自顧自傻笑了一會兒,驀地想起正事要緊,接著往下點。
【那是一個冬日的黃昏,她蜷縮在黑暗的木箱中,外面傳來廝殺和慘叫,徹骨的寒冷和恐懼令她緊緊抱住自己。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安靜下來,有輕而沉穩的腳步聲慢慢靠近,她的心臟縮成了一團……
就在這時,腳步聲停了下來,箱蓋猛地打開,光一下子灌進來,她不由覷眼,視野中一片朦朧。
而他就靜靜立在那裡,白衣勝雪,長發如墨,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她最先看清的,是他那雙幽黑如深潭的眼眸,裡面仿佛埋藏著無盡的悲涼與千年的風霜。
只是那一眼,她便義無反顧地跌進了那雙眼眸里,仿佛跌進了無盡的深淵……】
講完了眼睛,這書又把連山君從頭到腳講了一遍,眉毛、鼻子、嘴巴、下頜、脖子、身軀、手……
從頭髮絲到腳後跟,都細細描摹過去,時不時夾雜一點風啊霜啊雪啊冰啊,喋喋不休,聽得小頂直打呵欠。
光是他的長相聲音,就占了大半頁,小頂揉了揉發酸的手腕子,感覺很冤,這麼多字都白抄了。
她耐著性子聽下去,連山君總算開口了。
【「看著倒是個極品。」
】
接著又是一大段,講他聲音怎麼清冷怎麼好聽。
【小頂瑟縮了一下,想回答,聲音卻像是卡在了喉嚨里。
她只是一隻卑賤的爐鼎,在高高在上、宛如神祗一般的修士面前自慚形穢。
】
小頂「嘖」了一聲,忍不住皺起眉頭,聽聽這叫什麼話,爐鼎有什麼不好,怎麼就卑賤了?
【俊美無儔的男子冷冷地打量了她兩眼,伸出手:「想做我的爐鼎麼?」
】
小頂困惑地撓了撓腮幫子,這開頭怎麼和她的經歷不太一樣。
想她為了當上連山君的爐子,費了多少周折!
接著又是一大段寫他的手,從骨節到指甲,總之就是漂亮得天上有地上無。
偏偏是用他本人的聲音讀出來,怎麼都像是自賣自誇。
【小頂遲疑了許久,終是小心翼翼地站起身,鼓起勇氣,將纖細脆弱的小手輕輕放在他手中。
她輕如鴻毛的一生,就這麼交付了出去。
男人勾了勾唇角,幽黑的眼眸依舊冰寒如茫茫雪原,眉眼溫柔:「不用怕。」
說罷,他捏住她纖細的手腕往上一提,另一隻手托住她只堪一握的纖細腰肢,將她抱入懷中。
】
又是一大段寫連山君的氣味怎麼好聞。
小頂不得不承認,她師父身上的味道的確挺好聞的。
但也犯不著這麼翻來覆去寫吧,這一個個字可都是她費了老鼻子勁抄出來的。
【小頂不由舒展雙臂,勾住他的脖頸,薄如蟬翼的鮫綃紗里透出曼妙的線條,膩如羊脂白玉的肌膚,還有若隱若現的一點淺紅,雪酪上的一點櫻桃,隨著她緊張的呼吸,起伏,微顫。
】
這段小頂就有些看不懂了,她用筆點了點「雪酪」和「櫻桃」,原來都是吃的。
又用筆尾點了下,看見櫻桃雪酪的樣子,饞得差點沒流下口水。
她不由納悶,書里的小頂懷裡揣著吃的,她那時候怎麼沒有?
小頂聽得直起雞皮疙瘩,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肩膀,傷口雖然癒合了,但她還是對那兩條金鍊子心有餘悸。
【男人鬆開金鍊子,笑容如謫仙般澄澈,又如邪魔蠱惑人心,薄唇一掀,吐出的話語近乎殘酷:「若你識趣,我可以考慮多留你幾日。」
】
第一頁到這裡就結束了。
小頂有些失望,大費周章地抄了半天,書里那兩個人連破廟的門檻都沒邁出去,這進展真是急死人。
她從百寶囊中掏出紙筆,再次潛入靈府,把天書往後翻,連蒙帶猜地往後翻了幾頁,估摸著兩人大概已經回到門派中了,這才記下一段,出靈府寫下來,用筆點了點。
師父的聲音毫無感情地念道:
【她跟著傀儡人走到連山君的大殿中,穿過層層疊疊的輕紗帷幔,一步步向著深處走去,忐忑不安又堅定不移地走向自己的命運。
她恐懼的,她憧憬的,她避之唯恐不及的,她飛蛾撲火一般渴求的,都在輕紗和光暈的盡頭,靜靜等待著她。
】
小頂聽得直撓頭,怎麼每個詞都不難懂,連在一起就讓人摸不著頭腦呢。
她不信這個邪,又抄了一段出來。
【床前簾幕低垂,男人斜倚在床上,帳中夜明珠輝光閃爍,勾勒出他玉山傾頹般絕美的輪廓。
小頂赤著雙足踏在輕軟如雲的地衣上,腳踝上的金鈴發出悅耳的輕響。
距離床前五步,她停住腳步,跪倒在地,膝行上前,伸出微微顫抖的柔荑,緩緩撩開紗帳。
就在這時,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捏住她纖細白嫩的手腕,用力一扯。
她一個趔趄,身不由己地跌到了他懷中,凜冽清澈的冰雪氣息撲面而來。
小頂越發糊塗了,這又是在做什麼?
她師父一到夜裡就打坐,連臥房都給了她,怎麼在書里倒睡起覺來了。
再說了,他的臥房雖然挺寬敞,但實在稱不上「大殿」。
她困惑地摸摸臉,還有最後兩個字,她都認識,連在一起卻不明白,便用金筆點了一下。
師父的聲音冷冷地解釋:「欲.龍,一種珍稀靈獸,以貪慾惡念為食,於修煉大有裨益。
長不盈尺,性狀與龍無異,能行雲施雨。」
小頂用尾端點了點,冒出的霧氣凝成一條在雲霧間升騰飛舞的小龍,粉中帶紫的鱗片閃著光,小頂摸摸肉粉色的龍角,小龍張開嘴,噴出一股水柱,然後轉過頭擺擺尾,消失了。
原來他們倆是在玩靈寵,小頂恍然大悟。
師父居然還養了這種好東西,不知什麼時候能借她玩玩,哪天他心情好,不妨問問他看。
她打定了主意,接著往下點。
金筆讀到此處,忽然卡殼。
小頂一看,那兩個字不認識,筆畫還挺多,正納悶筆是不是壞了,便聽「嗤」一聲響,尖錐般的筆頭中忽然噴出一股濃墨,那兩個字立馬變成兩個黑方塊。
小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