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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支筆不知怎麼回事, 時不時便要停下來噴墨,而且變本加厲, 接下去的一段話, 幾乎塗黑了一半,讀起來滿是「口口」,小頂本來就聽得一知半解, 這下子就更如墜雲霧了。閱讀
她只隱約覺得, 書里的兩個人煞是古怪,一言不合就纏在一處, 就像師父提到過的那種扭股糖——想到這裡, 她又吞了幾口唾沫, 上回師父做的二十八根烏龜棒糖, 她已經快吃完了, 也不知道師父以後還給不給做, 這幾天少不得順著他些。
她強行拉回越飄越遠的思緒,努力把精神集中到天書上,這纏來扭去的, 看著實在不像是煉丹, 倒像是某種她沒見過的功法。
好多地方都塗黑了, 她看得稀里糊塗, 但煉丹用得著【用力握著她的腰, 仿佛要將她纖細的腰肢掐斷】、【在她口口上掐出觸目驚心的紅痕】嗎?
可要說不是煉丹吧,有時候又很像那麼回事。
比如這一段:【他不斷口口勁瘦的腰, 瘋狂口口她的口口, 在她身體裡點火, 她感到四肢百骸在烈火中燃燒,幾乎要融化, 灼燙的感覺在她體內積聚……】。
這除了煉丹,還能是什麼。
雖然師父的聲音冷淡又平板,但小頂仍舊聽得激情澎湃、熱血沸騰。
她雖然用靈府中的原身煉過許多丹藥,但連山君至今不曾用她煉過丹——看書里寫的,他應該是藏了一手。
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試一試呢,小頂悻悻地想,書里的小頂一時喊難受,一時又說舒服,她很好奇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自己一個爐子煉丹的時候,只是丹田裡微微有些暖熱,別的就沒了。
要是有機會,她也想嘗嘗這雙人煉丹的滋味。
不知不覺,夜色有些深了,窗紗里漏進來的風,有了幾許涼意。
小頂把金筆收進百寶囊,取出火符把抄的幾頁天書燒掉,然後寬衣解帶,走進溫熱的池水中。
她打了個呵欠,揉揉酸脹的眼睛,讀書真不是一樁輕省的活計。
她頭上頂著疊成方塊的布巾,在池水中泡著,正迷迷瞪瞪、昏昏欲睡,忽然想起一件事來。
方才聽書便隱隱覺得哪裡不對,此時才後知後覺地想起,書里是連山君把小頂救出來的,那救她的恩人呢?
莫非也是師父?
她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回想那白衣人,眉目是記不得了,但那又冷又傲的模樣,倒的確有幾分像她師父,而且兩個人身量體格也差不多——是比別的瘦長條更瘦更長的那種瘦長條。
她之所以沒往那處想,皆因連山君一見面就凶她欺負她,當了師父雖然有點長進,但許是先入為主,她至今也沒把他當什麼好人。
恩人在她眼裡卻是實實在在的大善人,不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救了她,還脫了自己的衣裳借給她。
可要是兩人其實是同一個人……
小頂頹喪地一低頭,頭頂的布巾掉進池水裡,慢慢沉下去,她也沒顧上撿,手腳並用地爬出浴池,匆匆擦了擦身上的水,胡亂套上衣裳,跑回房中,從箱子裡扒拉出恩人的衣裳。
那件白衣她洗得乾乾淨淨,每逢旬休還拿到院子裡去曬曬,免得長霉發黃,只盼著有朝一日能重逢,要乾乾淨淨地還給人家。
師父不知多少次從旁經過,看見她曬的衣裳,只是淡淡地瞥一眼,什麼也不說。
興許不是一個人吧,小頂心懷僥倖,把眼睛湊到牆洞上,朝著東軒張望,只見師父背對她端坐著,夜明珠清冷的瑩光籠罩著他,看著越發冷了,簡直像一座冰雕。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書里寫他坐姿的話:【他的脊背挺直如竹,站著是列松如翠,坐下是積石如玉,只是遠遠瞥一眼那端雅的背影,便能想見是何等的俊逸風流,郎艷獨絕】。
小頂晃了晃腦袋瓜,不知是不是那書不厭其煩寫她師父好看的緣故,現如今她看著師父的背影,確乎比從前順眼了些——當成竹子來看,連山君還是挺清秀的一根。
她輕咳了兩聲,換嘴貼著牆洞:「師尊——」
修道之人五感靈敏,徒弟一開口,蘇毓便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甜香,許是糖吃多了,別人是吐氣如蘭,她是吐氣如蜜。
「夜裡少吃糖,就寢前莫忘了潔齒,」蘇毓轉過身,挑挑眉道,「何事?」
小頂:「師尊,你給我的筆,是不是壞了?」
蘇毓掀了掀眼皮,佯裝不知:「怎麼壞了?」
「它讀著讀著,就噴黑墨。」
蘇毓一哂:「你用它讀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了?」
小頂一時語塞,支支吾吾道:「沒什麼,就尋常的書。」
「那為師也不得而知了。」
蘇毓淡淡道。
他不明白傻徒弟為何執著於那本不知所謂的書,但一早料到她得了筆,一定會用來讀那本書,便未雨綢繆,將他能想到的詞都動了手腳。
能歪曲的歪曲,不好胡謅的便直接塗黑——筆中沒有他的元神,灌注的卻是他自己的智識,提前動點手腳易如反掌。
天機不可泄漏,小頂不敢多提,雖說那筆時好時壞,連猜帶蒙的也能往下看,到底比先前便捷多了。
萬一惹毛了師父把筆收回去,她就更沒轍了。
蘇毓也有些心虛,生怕她再問東問西,便道:「無事便就寢,早晨早些起來,跟為師去竹林練劍。」
自打看著徒弟舞過一次劍,蘇毓就知道他天下第一劍修的衣缽註定是無人繼承了,如今督促她練劍,一來是讓她動彈動彈,強身健體;二來至少學個架子,別太丟師門的臉。
小頂「嗯」了一聲,有些欲言又止,見師父若無其事地轉身,又喚了一聲:「師尊……」
蘇毓再次回身,有些詫異:「還有何事?
有話便說,吞吞吐吐的做什麼。」
小頂深吸了一口氣問道:「那時候在山下破廟裡,是你救的我嗎?」
蘇毓懷疑自己聽錯了,鬧了半天,她都不知道救她的是誰?
他自問相貌不至於泯然眾人,也不知這傻子到底什麼眼神。
他挑挑眉,涼涼道:「不然呢?
你以為是誰?」
這消息不啻於一個晴天霹靂,小頂張了張嘴,半晌才委屈巴巴地道:「你怎麼不早說啊。」
蘇毓一口氣差點沒緩過來,險些直接上天去見祖師。
他並非特地救她,本來打的也是殺人越貨的主意,要是一早知道箱子裡是個傻子,他多半不會管閒事。
這麼一想,小徒弟也算不上忘恩負義。
但是倒打一耙就過分了,他沒好氣道:「怎麼,你打算報答我了?」
小頂趕忙道:「倒也不是。」
蘇毓:「……」
小頂想起來,書里的連山君一見小頂就要她當爐鼎,把她從箱子裡抱出來,帶著她乘上飛蛇回門派。
可當初師父卻把她留在原地,自己飛走了。
她為了尋他,走了很長的山路,腳底都磨出了水泡,後來的事就不用說了。
是因為換成了她,師父就不想撿了嗎?
不知怎麼的,她心裡有一點不是滋味。
她不是只心裡能藏事的爐子,有話便問:「師尊,你那時候,為什麼不帶我回去啊」
這還委屈上了,蘇毓瞟了一眼牆洞裡微微撅起的小嘴,嫌棄道;「為何要帶你回去?
圖你傻還是圖你能吃?」
一開口便要當他爐鼎,他是閒得慌才會撿這麼個麻煩回去。
小頂努努嘴,愛吃這毛病她可改不了。
雖然已經辟穀,她一日三頓飯外加兩頓點心零嘴,是不能缺的。
至於傻,是她願意傻的?
生來就傻有什麼辦法呢。
「衣服明日還你。」
小頂道。
「不必,你留著吧。」
小頂癟了癟嘴,一聲不吭地離開牆洞,撈起帳子裡的夜明珠塞進枕邊的木盒裡,周遭頓時一片昏暗,只有牆洞裡透過來的一道光。
正看著那道光發怔,牆洞裡傳來師父涼涼的聲音:「救你並非我本意,你不欠我什麼。」
「知道了。」
小頂顛了個身。
想了想,又顛回來,衝著洞口輕輕道:「師尊,多謝你。」
就算像他說的那樣,她還是被他救了,仙君說凡人講究知恩圖報。
蘇毓聽了這話,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
夜越發深靜,靜得能分辨每一片樹葉相撞的沙沙聲,還有細碎的桐花被風吹離枝頭,打著旋落下的聲音。
最後風也停了,萬籟俱寂。
牆那頭的心跳聲由速漸緩,呼吸聲由淺變沉,蘇毓便知道,那沒心沒肺的小傻子睡著了。
……
小頂本想著每日抽空抄一兩頁書,奈何十洲法會臨近,事情一下子多起來。
先是一向慢悠悠的掌門雲中子,仿佛一下子從夢中驚醒,將參加法會的六十名弟子集合起來,每日放學後加一個時辰課,從劍法、術法到雜學,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股腦兒地灌下去。
新弟子中有五人在試煉中表現優異,取得了出席法會的資格,除了她之外,還有沈碧茶、西門馥、秦玉芝,還有個時常想不起來名字樣貌的男弟子。
他們雖不用像前輩那樣上台比試,但也代表了歸藏的顏面,即便不能給門派增光添彩,至少不能太丟人。
這可苦了小頂,每日訓練完,回到掩日峰已近亥時,還得額外完成師父布置的丹道功課。
身為金丹期九重境的修士,她本來可以不睡覺,只消打坐一個時辰便可恢復精力,但她修為到了,覺悟卻沒跟上,要她不吃不睡,就和要她的命差不多。
不能犧牲睡覺的時間,便只能爭分奪秒。
連山君給的那捲書上記載了上百個丹方,與她先前煉的辟穀丹、玉容丹相比,無論材料還是步驟都要複雜許多,藥效更是五花八門。
有令人百毒不侵的辟毒丹;令人身法瞬間大增,躲避強敵三招的辟兵丸、使人分別抵禦五行法術的辟水、辟火、辟風、辟雷、辟金丹;可生死人肉白骨的還魂生肌膏;可在一炷香之內將修為提高一倍的凌霄丹;甚至還有防暈舟的定波丹——因為這回的十洲法會輪到太璞宗主持,地點設在東溟海中的一座島嶼上。
小頂不但要將藥方牢記在心,還要將每一味藥材的藥性和五行相生相剋都記住。
此外,她得儘量多吃原材料,把氣囤在肚子裡,以備不時之需。
除了方子上的藥材,她還自費吃了許多亂七八糟的藥材,不管吃下多少種藥材,她身體裡的氣都井然有序,紋絲不亂,要用時直接抽取投入小鼎即可。
蘇毓見她亂吃東西,起先還阻止一下,後來便來個眼不見為淨,索性讓大淵獻陪她去了——除了魅獸鞭的抽屜特地下了禁制,別的隨她買來吃。
大約是傻人有傻福,小徒弟天生百毒不侵,什麼毒物到了肚子裡,便如同進了真正的丹爐,被她提煉出精氣,存在肚子裡。
小頂每吃一樣藥材,都把藥性和效用默默記住,到臨出發時,肚子裡和腦袋裡都裝了好幾百味藥。
這段時日她忙得腳不沾地,自然擠不出什麼時間抄書。
出發前一晚,行裝都收拾停當,塞進了師父給的乾坤袋裡,她這才見縫插針地潛入靈府,拿出那本天書。
這回她沒按著順序抄——這寫書的人也不知怎麼回事,每回連山君出場,都要把他從頭到腳寫一遍,再來幾大段寫花的寫月的,害她吭哧吭哧地抄半天,讀完什麼都不知道。
這回她學乖了,直接找十洲法會,看看接下去有些什麼事。
她一目十行地瀏覽過去,翻了約莫二十來頁,便找到了「十洲法會」幾個字。
她把前後幾個段落抄出來,用金筆邊點邊聽,這一聽不打緊,卻叫她大吃了一驚。
書中的記載與她的經歷又有些不同,在書里,小頂沒能一夜結丹,秘境試煉也不曾提前,出席十洲法會的六十人中沒有新入門的弟子。
關於這次法會,書上一筆帶過,只說法會上出了個重大變故。
至於究竟是什麼變故,書上也沒有細寫,只提到了一個大陰謀。
什麼陰謀,誰搞的鬼,依舊沒有提及。
她只知道歸藏去了六十個弟子,只有不到十人活著回來。
而連山君在法會上受了重傷,險些喪命,是叫人抬回來的。
書上的原話是【經脈寸斷,千萬道傷口遍布全身,鮮血幾乎流干。
他眉宇間滿是痛苦,眼神破碎,臉色蒼白得仿佛風雨中褪了殘紅的海棠花】。
小頂眉頭一皺,簡直有些佩服這個寫書的人,人都快死了,居然還有閒心在這兒風啊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