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車邊的杜順不經意望了一眼,心如鹿撞般「砰砰」直響。他忙調轉頭去,輕咳了一聲,小聲提醒道:「九丫兒,將帘子放下來吧。」
峻岭笑了下,依言將挑起的車簾放了下來。車輪轆轆一路向刺史府行去。
邊城之地即便白日裡酷暑炎炎,入了夜依然有涼風陣陣。峻岭洗浴後散著長發席坐在窗前的涼簟上,任丁冬拿著棉巾替她絞發。
不知不覺就快八月了,眼看著她的生辰就要到了。本來爹爹答應要給她放一場煙火來慶生的,還不知道能不能趕得回來。
峻岭不由嘆了口氣,皇帝可真會心血來潮,偏趕在這個時候要召她們父子三人進京。
「九丫兒,你為何嘆氣?能去京城是高興的事啊!到時瞧瞧皇宮有多富麗堂皇,還能看看皇后妃子是不是長得如仙女一樣。玉瓊玉瑤小姐吵著要去,夫人都沒應允。你竟然不稀罕!」
「唉!京城遠在千里,去一趟少說要月余。等再回來想必這裡已經落雪了。爹爹答應要給我放一場煙花慶生的,可不就要泡湯了。」峻岭揉著胸前中衣的絲帶,很是煩惱地嘆了口氣,「皇帝召爹爹回京晤對也說得過去,只不知為何還點名要帶我和阿兄去。」
「想必當年皇帝和府君在祈峪關守關時,年紀也同大公子和你一樣。人老了就會懷念年少青春的時光。」錢媽媽端了碗山楂陳皮飲子進來,「諾,喝點吧,晚上可不能積食,不然明天又要鬧肚子痛。」
峻岭伸手接過,只淺淺啜了幾口,嫌酸便再不願喝了。
「媽媽,幸好你和丁冬陪著去,不然我可要悶死了。」峻岭捏了粒紫瑩瑩的葡萄並不放進口裡只在手心裡把玩,一不小心,葡萄捏碎了,濺出紫色的汁水染了一身。丁冬見狀「噗嗤」笑出聲來。
錢媽媽「哎呀!」一聲,趕緊吩咐丁當去重新拿一件給她替換,嘴裡笑斥道:「原還和夫人說,如今九丫兒大了,出門在外甚是端莊有禮。誰知這骨子裡還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好好的月白中衣可不就毀了!」
峻岭回身,「啪」地一下將手拍在丁冬的胸口,得意地笑道:「好丫頭,咱們倆有福同享啊!」
丁冬驚呼一聲,「媽媽,你看看九丫兒!這可是我新做的裙子!」遂丟了手中正替她絞頭髮的棉巾,連跳帶蹦地衝到盆架邊,脫了染了葡萄汁的衣裙按進水盆揉搓了起來。
拿了衣服正替峻岭更換的丁當和錢媽媽,見她那猴急的樣子一時樂得前仰後合。峻岭笑得捂著肚子滾在榻上,笑了好一會,方斷斷續續道:「瞧,你…你那急得…猴兒似的,等到京城,我再給你買個幾件賠你。喜歡什麼樣的自己儘管挑!」
「真的?說話要算話,可不許抵賴!」丁冬瞬間心情愉悅。
「九丫兒,我去不了京城……」丁當眼巴巴地望著,一臉委屈。
「放心,少不了你的。」峻岭豪氣地說道。
「好了,都別鬧了,早些歇息吧。明日開始,鍾嬤嬤要教進宮的禮儀規矩。可不能貪睡不起。」錢媽媽將峻岭拉起來,重新鋪排好褥子枕頭。
一想到第二日又要早起,峻岭便一臉的不開心。從上次馮府壽宴後,楚氏再沒讓她出過門,說是天熱擔心曬壞了肌膚。
每日不是讓她習字便是讓她做女紅。原本也讓她和玉瓊玉瑤共同習琴的,誰知她那能開一石弓的手,生生撥斷了十幾架琴弦,歷時一個多月好不容易才學會了最簡單的古琴吟。這對於玉瓊玉瑤也只不過花了三兩天。就這樣峻岭還是激動不已。
可女教習卻從此打消繼續教下去的念頭,對楚氏說她的琴聲里充斥金戈鐵馬殺伐之氣,少了古琴該有的柔婉意蘊。
楚氏只得作罷。峻岭倒樂得輕鬆。
峻岭很長時間沒見到杜崇山和杜順了。聽爹爹說,祈峪關往外延伸的城牆因著年久,有些地方已經塌了,守軍趁著現在天氣好,正抓緊修繕。
杜崇山在軍中領都尉之職,此次和宋元沛一道被宋將軍派去修補最遠的損毀也是最嚴重一處,和手下兵士一起搭帳篷住在那裡,連軍營都很少回更別提回府了。
長日無事,除了早上姐妹三人要學些功課,峻岭在楚氏的監督下跟著鍾嬤嬤再額外學些入宮的規矩禮儀。其餘時候,姑嫂幾人總是湊在一處。
閒話品茶,聊聊衣飾下下棋,或者做點女紅打發時間。姐妹三人經常發現柳氏不經意間就走了神,抬頭遙望天際,秀氣的眉眼含著一縷愁思,手中捏著的繡花針半天都不落下。
峻岭心中不禁感嘆,果然不能嫁給武將。她小的時候常常見她娘望著門外怔怔出神,如今又輪到了嫂嫂。
好在皇帝召見他們父子幾人,阿兄也就在這幾日便要回府,總算嫂嫂可以和他相見了。
杜崇山回府地時候,整個人曬得幾乎脫了層皮。黑得只能看出一嘴白牙。他進了主院,正是她們娘幾個圍在桌前吃晚飯。
他咧嘴一笑,只見一嘴白牙在燈下閃閃發亮,還未待他出聲,玉瑤「哇」的驚呼,險些摔了手中的碗。
柳氏愣了一下,待認出杜崇山,站起身欲迎上前去,剛邁出一隻腳便停了下來。眼裡含著盈盈淚光,有些羞赧地望著他。
杜崇山大笑著走進廳內喚了聲,「娘,是我!」。楚氏心疼得拉著他左右端詳:「怎的混成一枚黑炭了?」
峻岭姐妹被他娘這麼直白的話惹得「咯咯」笑出聲,看著兄長遭罪原本來還有些心疼,此刻被這一笑也衝散了。
鍾嬤嬤早吩咐了丫鬟端了清水過來,心疼地嘟囔著,「我的夫人誒,您可別埋汰大郎了,這可遭了老罪嘍!快洗洗,嬤嬤讓膳房送了您愛吃的菜。」
杜崇山就著清水囫圇擦洗了一把,鍾嬤嬤要遞巾子給他,被楚氏阻止了,「都是娶了媳婦的人了,讓他媳婦伺候吧,嬤嬤,你不能總把大郎當孩子!」
鍾嬤嬤不由瞭然地笑了起來,「瞧我這人越老越糊塗了!」說著就將手中的棉巾遞給了柳氏。
柳氏接過棉巾,有些羞澀地略低了頭走上前,將巾子遞給杜崇山。
杜崇山嘴角地笑容愈發的大了起來,雙目灼灼地望著她,「娘子辛苦了!」眾目之下,柳氏紅了臉點點頭,侷促地退到桌前。
姐妹仨又相視笑了起來。「都坐下吃飯吧!你們阿兄這段日子辛苦,可要把好吃的都讓給他。」
峻岭打趣道:「娘,我們都讓與阿兄吃,我怕他會撐壞了!」
一屋子的人跟著都笑了起來。
次日上午因杜崇山回府,教習女先生難得給她們放一日假。
峻岭便來了楚氏主院東廂房的花廳中隨鍾嬤嬤學規矩。不一會兒便見杜向輝從衙門裡回來。他直接進了正房,揮手退了伺候的春草和夏木,掩了門不知要和楚氏商量什麼。
峻岭一臉好奇地不停張望,被鍾嬤嬤拉過手打了一戒尺。峻岭嘟著嘴委屈道:「嬤嬤,你打得好疼!」
「不疼不長記性!在外面切不可如此東張西望!要溫婉沉靜坐姿端正雙目平視。」鍾嬤嬤沉著臉望著她。
「哦!嬤嬤,你說爹爹有什麼重大的事情要同娘商議?竟還要背著我們。」峻岭忍不住嘀咕。
鍾嬤嬤嘆了口氣,替她理了理鬢邊的流蘇,「這次你隨府君去京城,肯定會有些人想要結識與你。她們說的那些話,你聽了也當沒聽見。有什麼不明白的,回來後夫人自會告訴你。」
峻岭不解地看著她,「從沒聽說爹娘在京城有親友故交,是不是那些見風使舵的人眼見皇上召了爹爹,以為會對爹爹委以重任,才想結識我們?」
鍾嬤嬤欲言又止,最終什麼也沒說,只道:「別瞎猜,隨府君進宮謹遵禮儀就成。在京城期間要聽府君的話。」
「娘為什麼不能一起去呢?她總說府里事多脫不開身。我瞧往年爹爹陪她去別的郡遊玩,把我們丟在府里一去十幾天,也沒見她有什麼不放心的。」
鍾嬤嬤有些無奈地搖搖頭,「你啊!…」
峻岭忽然打斷她,「爹爹出來了,我去問問。」說罷,不等鍾嬤嬤阻止,早一溜煙地沖了出去。
「爹爹,您今日怎麼回來得這麼早?」
杜向輝冷不丁被眼前突然冒出的峻岭嚇了一跳,「你不好好和鍾嬤嬤學規矩,怎麼跑出來了?」
「我猜您是不是勸娘和我們一道去的?」峻岭歪著頭,一臉慧黠。
「這都給你猜到了!」杜向輝笑呵呵道,「可你娘說路途遙遠,她可不想跟我們受這舟車勞頓之苦。」
「那我去和娘說說。」杜向輝還沒來得及阻止,峻岭便扭身進了正房。
楚氏倚在矮榻上,正拿著帕子拭淚。峻岭見她紅著眼睛,顯然是哭了一會兒了。
「娘,您這是怎麼了?爹爹惹您生氣了嗎?」自記事起,峻岭幾乎很少見到楚氏落淚。爹爹對她的寵愛呵護甚至超過了對他們這些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