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驍凝視著盒中的「生物」。
這大概是個「人」，只不過體型極為萎縮，只有尋常人的一半不到，赤身裸體，仿佛一條臘肉一般乾癟。
「人」沒有脖子，下巴抵著鎖骨，像是被人硬生生按下去一樣。乾癟到只有巴掌大小的臉上沒有五官，眼、耳、鼻、嘴變成了六個黑黝黝的洞口，數不盡的灰黃根須在洞口中生長。細小的四肢上也長滿了根須，膝蓋以下空蕩蕩的，裂口十分不規則，應該是被人大力扯斷，原本小腿和雙腳的位置被亂蓬蓬的根須取代。
似是察覺到了林驍的視線，這些根須齊齊顫動起來，如同一隻只細長蠕蟲，抓撓著盒壁，發出刺耳的聲響。
「這就是……兩足參？」
眼前所見令林驍一陣頭皮發麻，聲線不自覺地有些顫抖。
「沒錯，這就是所有藥人的結局。」藥人長老喟然長嘆，縈繞著蒼涼悵然，「曾經的他，是個棒小伙子，年紀輕輕就突破了鍊氣六重，本應該前途光明，怎料……唉！」
「那他現在這個狀態，是死是活呢？」林驍怔然問道。
藥人長老沉默，嘴唇顫抖，好半晌，才艱難開口：
「他……還活著。」
此言一出，仿佛一柄大錘憑空砸落，林驍的心臟驀地一沉。再看周圍，阿勝怒目圓睜，滔天的仇恨讓他的頭髮根根直立。那名少女眼眶發紅，那在眼中閃爍著的，不只是淚水，還有無盡的怒火。其餘藥人也相互支撐，啜泣聲連成一片。
林驍將目光投向「人」的胸腔，果然還能看到細微的起伏。
他確實還活著。
「柳樹用根須抽取藥人精血的同時，會向藥人體內注入一種毒素，這種毒素會強行賦予藥人生命力，並且在從抽血到成藥再到供人煉化的整個過程中，藥人的大腦一直都會是清醒的。」
「痛覺感官被無限放大，藥人只能活活忍受這極端的痛苦，生不如死，最後變成一具行屍走肉……」藥人長老幽幽道。
林驍吐出一口氣，長老還在說著什麼，但他已經無心去聽了，閉上眼，一幅幅慘絕人寰的畫面在腦海中浮現，一聲聲絕望悽厲的嘶鳴在耳邊迴蕩
攥拳攥到指節發白，他已經出離了憤怒。
「這麼久了，都沒有人管一管嗎？」林驍沉聲問道。
「嗬嗬嗬嗬，管？」藥人長老蒼涼一笑，「怎麼管？」
「在這裡關押著的，大多都是毫無修為的凡人。凡人本就基數龐大，加之夜市出手隱秘，又與部分官員勾結，每一天，都會有全國各地的人源源不斷地輸送進來。」
「就算有人想管。」他繼續道，「修為低的，要麼被夜市守衛制定的那一條條規則唬住，成為潛在的『眼線』，要麼就是像我這樣，剛進夜市就被盯上，最後身陷柳樹牢獄。」
「至於修為高的……」
長老手指向遠方，道：
「門口那座牌坊，是一件不可多得的重寶，它能夠遮蔽一截空間，甚至能躲過金丹期修士的靈念探查。」
「更何況……」藥人長老苦笑，笑容中透著深深的無力感。
「你覺得，高高在上的大修士，有幾人會在意一群凡人的死活呢？」
林驍聞言嘆息，同樣有一股無力感湧上心頭。
是啊……
俠以武亂禁，更別提掌握移山填海之力的修士了。在部分修士眼中，凡人就跟鞋底下的螻蟻沒有什麼區別。
死多少都不會在意。
那麼現在出現了一個隱秘的夜間交易市場，既可以放心地將一些見不得光的物件平穩出手，又可以買到一些不在外界流傳的「違禁品」，還不用擔心暴露身份。
在不觸犯自身利益的前提下，這樣的寶地，誰又會管它暗地裡是什麼樣的人間煉獄呢？
恐怕，就算見識到了夜市的陰暗面，大多數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吧。
而此時仍在滔滔不絕控訴的夜市長老……
林驍心中起疑，悄悄觀察他的神態、舉止。
如果他真的像阿勝說的那樣大公無私的話，那可真是「道德垂範」，傳出去是要被無數人撰書立碑，日夜供奉的。
「先不說他人前人後兩套面孔，單說他憑藉所謂『看透人心』的騙術散播狂熱信仰，怎麼看也不像是有這麼高道德水平的人。」
「看來，還是要多觀察一陣……」林驍眸光暗斂，收攏發散的思緒。
「……所以，我們唯有自救！」
夜市長老終於停止了他的長篇大論，卻見到林驍眼瞼低垂，似是在愣神，忙出聲喚道：
「陶小將軍！你在聽嗎，陶小將軍？」
「在，我在聽！」林驍「驚醒」，隨即拱一拱手，虛心請教，「如何自救，還請長老教我！」
夜市長老捏著鬍鬚，有些奇怪地盯著林驍，但林驍做足了姿態，讓他也無可指摘，只能順著話頭說下去：
「據我所知，夜市僅在夜間開放，日出前半個時辰，柳樹會集中力量抽取『牢籠』中藥人的精血，無暇他顧。這時候，夜市中的所有人都會被驅趕出去，包括夜市守衛。」
「所以，柳樹抽取精血的這半個時辰，就是逃出夜市的絕妙時機。」藥人長老神情莊重，雙眼閃爍著運籌帷幄的智慧。
他慈愛地掃視面前的眾人，深沉道：
「孩子們，這一次，我會將你們全部救出去！」
「長老，謝謝您！」一眾藥人眼中含淚，感恩戴德。
阿勝似是察覺到長老話語中的「漏洞」，顫聲問道：
「長老，那……那您呢？您也跟我們一起走，好不好？」
言罷，他期待地看著長老，其餘藥人也是一臉希冀。
藥人長老卻洒然一笑：
「嗐，我老了，就算出去了也沒多長時間活頭了，還不如繼續留在這裡，好讓我這把老骨頭能夠幫到更多的人。」
此言一出，抽泣聲霎時一靜，緊接著是更為劇烈的反響。
「長老！您……」
眾藥人淚流滿面，紛紛撲到藥人長老身前，似有千言萬語想要說與面前這個無私的老人聽，卻噎在喉中，只能發出斷斷續續的嗚咽。
林驍也配合地擠出幾滴眼淚。
藥人長老笑意慈祥，渾身散發著神性的光輝。
「不要哭了，孩子們。」他輕聲安撫眾人，「你們出去後，若能向朝廷揭發夜市的惡行，讓朝廷派兵圍剿，我不就也能得救了嘛……」
眾人擦擦眼淚，鄭重地點頭。
「請長老放心，我們出去後一定會想盡辦法救您出來！」阿勝率先表態，其餘人紛紛附和。
這一刻，所有人都在心裡堅定了信念，一種銳不可當的團魂意志悄然凝聚。
「多謝大家！」藥人長老微微扯動嘴角，朗聲道，「大家先稍事休息，調整狀態，時機一到，咱們立刻行動！」
「好！」眾人一齊應和，隨即各自找地方坐下，靜待時機。
地牢上方的尖頂建築中，柳樹無風搖曳，不多時，一根異常粗壯的枝條從樹幹中「抽」了出來。
一名守衛正好路過，見狀冷笑：
「想逃，沒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