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儲門外,梅花書院。
這梅花書院的屋舍大抵也有個六十四間,而揚州府下轄三洲九縣,有許多生員都是在書院內住的。
袁鶩將書院取了梅花二字的緣由便是因為,這附近原本被拓挖了壕溝,那地界亦形成了浚河,且積土成丘,先人便在此丘上栽滿了梅花。(1)
所以書院的後身,便是一片偌大的梅花嶺。
每逢冬日,生員們在書院裡治學時,甫一嗅到梅花清冽的氣息,精神都能隨之振奮不少。
而已故的袁鶩先生,也葬在了離梅花書院不遠的這處梅嶺。
沈沅身著一襲對襟長褙,下身則穿了件百迭襦裙,她濃密的烏髮輕輕地綰成了垂雲髻,其上並未佩戴過多的頭飾,只斜插了一個嵌絲琺瑯的蝴蝶簪子。
她長褙上的領緣恰好繡著梅花和綠萼,只亭亭地站在書院的屋舍中,便似是自帶了沉靜的結節,使這稍顯破敗的地方都溢出了幾分仙氣。
沈沅與人說話時,語調也是極為繾綣溫柔的。
她已同人談攏了價格,並將梅花書院轉賣給了一個靠譜的人。
這人也是鹽商家庭出身,早年也曾中過舉,他家境頗豐,卻只愛鑽研學問,不願去淌官場這攤渾水。
沈沅同他聊了幾句後,便也挺羨慕他的。
她還小的時候便一直在想,若他是個男子,自是也會去參加科考。不過中了舉後,她也會同這人一樣,不會選擇入仕為官,而是會選擇經營一家書院。
平素閒暇時,便修修古籍,或是去小秦淮的茶館和酒樓坐一坐。
沈沅沒讓舅舅再給她掏錢填嫁妝,而是想了些法子將這梅花書院的轉讓價錢哄抬了一番,這個有錢的士人也是個不吝嗇的,並沒有同沈沅討價還價。
故而現在她的手上,便如她剛到京城時一樣,有著大約值八千兩的豐厚嫁妝。
沈沅將地契交給了那個士人後,復又環顧了下這書院的諸景,柔美的眸子中,還是存了幾分不舍和留戀。
她看向了檻窗外的垂柳,亦回憶了一番近來發生的事——
英親王醒過來後,便發現自己的身側竟是躺著一個慘死的少女,而這個少女對他而言也並不陌生。
許是因為離開了京城,英親王也變得比從前更狂妄了些,對這些年歲尚輕的瘦馬也是下手極狠,絲毫都未存著任何的憐惜之意。
他給這個少女下了大量的迷藥,可因著她身子嬌弱,又被無情地摧折了數個時辰,第二日竟是就香消玉殞了。
英親王便命下屬處置了這個少女的屍體。
可誰料,這具並未腐爛的屍體竟是躺在了他的身旁。
英親王正回憶著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時,揚州府的官兵也突地闖進了這家青樓。
來的人中,還有一個衣著樸素的中年婦人。
上來就對著那具屍體哭天抹淚,直嚷嚷著是英親王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英親王雖然咄咄逼人,態度蠻橫,卻還是被官兵暫押到了監牢之中。
一夕之間,這揚州城內所有的百姓也對英親王坑害「良家女」的事深惡痛絕,這事不僅沒被刻意壓制,竟還在坊間傳開,持續發酵。
京城也於次日便派來了大理寺少卿和御史來調查這事。
陸之昀一直待在個園中,沒幾個人知道這當朝的首輔大人,竟是也在揚州。
還在幕後,操縱著一切。
他在揚州的這幾日,朝務也由內閣中的那些次輔和閣臣暫代,旁人都以為陸之昀是感染了風寒,這才在府中養病,沒去上朝。
小皇帝每日的功課,也通過皇家驛道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揚州,以供陸之昀查驗。
陸之昀總共就在揚州待了四日,小皇帝便來信催促,央求自己的舅父趕快回去。
這內閣中雖然也不乏博學有才幹的大臣,但是陸之昀不在,許多事情還是沒人敢去拍板定釘。
到了歸期的日子時,陸之昀本是想將沈沅一同帶走的。
可是沈沅不想將梅花書院交給她不放心的人,所以便在揚州又逗留了半月。
陸之昀的面色雖然總是淡淡的,但是沈沅卻明顯覺出,男人對娶她這事很是焦急,還問了她一句:「如果下雨了,你該怎麼辦?」
沈沅只得回道:「就算是我嫁給了大人,大人也不可能每時每刻都在我身邊的。」
聽罷這話,陸之昀沒再言語,也沒有再態度強勢地逼迫她。
暮色四合。
沈沅很快便從廣儲門這處,回到了唐府所在的北門大街。
她剛一下馬車,便見江豐已然和幾個侍從侯在了府外。
他倒是個比他主子還急的,一見到沈沅,便開口喚道:「夫人!」
沈沅無奈地搖了搖首後,便走到了江豐的身前。
陸之昀回京城後,沈沅也能覺出,他還是派了不少的人跟在她的身後,好似還同揚州當地的官兵交代了一番。
沈沅無論走到哪兒,都有人跟著。
就算陸之昀不在她的身旁,反而遠在京城,卻還是是能將他為她織的那張網,灑到揚州來。
思及此,沈沅語氣溫柔地問向江豐:「你來唐府,是想現在就接我回京城嗎?」
江豐對她的態度比從前更諂媚了,每次同沈沅說話時,面上都堆著笑:「夫人,公爺還得到侯府提親呢,我們可不能誤了黃道吉日啊。」
沈沅聽罷這話,還是頷了頷首,回道:「好,等我同舅父說一聲,再同碧梧收拾收拾行李,便同你回京。」
陸之昀本就是個公務纏身的忙碌之人,他既是給了她時間,讓她處理好了梅花書院的事,那麼她自是也不會去耽擱陸之昀的時間。
——
兩日後。
沈沅回到永安侯府後,便一直避著不肯見人。
而她不見人的緣由,無外乎便是因著沈渝和沈涵這兩個妹妹,她不想去聽這兩個人無休無止的冷嘲熱諷。
可這日,沈沅實在是有些憋不住了。
便擇了個晌午的時當,想著此時天氣最是炎熱,日頭也打人,沈渝和沈涵畢竟都是被嬌養長大的侯府小姐,應是不會選在這個時候出院亂逛的。
故而沈沅便讓碧梧拿了把遮陽的油紙傘,想去菡萏池喂喂錦鯉。
可剛一到菡萏池處,沈沅便見沈渝和沈涵竟是都站在了那池面上的曲橋處。
這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似是在爭論著什麼事。
兩人身後的丫鬟也都不攔著主子,就任由這兩個少女互相鬥著嘴,還開始推搡起對方來。
在揚州唐家時,沈沅也是經常能見到唐家的那幾個妹妹互相吵嘴的情景,她身為年歲最長的表姐,自是也要時常調節這些妹妹們的矛盾。
碰上沈渝和沈涵爭吵,沈沅原本是不想管的。
可是她瞧著,沈涵和沈渝再這麼吵下去,兩人全都得掉進這菡萏池裡,故而她剛準備開口勸阻一番,便見面對著她的沈涵已經發現了她的身影。
本著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的原則。
沈涵便示意沈渝看向了她的身後,待沈渝也瞧見了沈沅後,兩個人便立即停止了爭吵。
沈沅見這兩個人終於脫離了危險,便也不欲在此地多多逗留,她剛要轉身離開這處,沈涵和沈渝便快步從曲橋行過,亦一左一右地走到了她的身側。
沈沅重重地勻了口氣。
沈渝自不必說,而沈涵……
看來日後,她真的不能再動惻隱之心。
沈渝和沈涵雖然都同她有著血緣關係,但她們做出的事,向來都沒有秉持著妹妹應對長姐的尊重。
沈涵見沈沅也加快了步子,她的那副模樣,倒不是畏懼她和沈渝,而是像想甩狗皮膏藥似的,不想同她們有任何的牽扯。
便先沈渝開口問道:「長姐,你怎麼又回京了啊?我還以為,你會留在揚州,再也不回來了呢。」
沈渝正想幫腔說上幾句話,卻見一個小廝竟是突地行到了三人的身前,卻只對沈渝恭敬道:「二姑娘,侯爺說康平伯親自登府,應是要同他商議和您的婚期,說是讓您也去荷香堂,站在圍屏後聽一聽。」
這話一落,沈涵的面色便有些不大好看了。
她也見不得沈渝得意。
沈渝卻故作鎮定地攏了攏頭髮,心中在此時,也沒那麼怨恨沈沅了。
畢竟馬上陸諶就要同她定下婚期了,而沈沅還是個沒人提親的老姑娘。
沈渝仔細地尋思了一番,竟還有些同情起沈沅來了。
——
荷香堂。
陸諶今日來是比較低調的,畢竟上次他來永安侯府後沒多久,便同沈沅退了婚。
這次再來,總不能那麼高調,陸諶想避著些眼目,所以這次來沈府,雖是想要來求娶沈沅的,卻連聘禮都沒有帶。
沈渝也同幾月前的沈沅一樣,站在了那繪有蝶棲石竹紋樣的屏風後,悄悄地打量著荷香堂內的沈弘量和陸諶。
兩個人甫一坐定,沈弘量便說:「康平伯來的正好,你和渝姐兒的婚事早便該定下了。我近來也為她仔細地考慮了一番,我會將她故去的小娘抬為正室,讓她以嫡女的身份出嫁。」
沈渝難以置信地瞪大了雙眼,亦對父親的寵愛頗為感動,她怕自己會因著興奮驚呼出聲,還用手捂住了已經張開的嘴。
陸諶的眉毛卻蹙了幾分,沒讓沈弘量再繼續說下去,只淡聲道:「沈侯,我這次來,不是想要求娶渝姐兒的,而是……」
話還未落,眾人便聽見堂外,竟是傳來了一道急切的聲音——
「侯爺!侯爺不好了!」
沈弘量原本就因著陸諶的話而有些憤懣,見有客至此,這府中的小廝竟還如此的莽撞,不由得便沉臉斥向他道:「作何要這般莽撞?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沈渝聽完陸諶的話後,笑意本是僵在了唇畔,可見小廝竟是如此慌張,不由得也豎起了耳朵,想要仔細地聽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那小廝因著急奔,呼吸便很是粗沉不勻,只喘微微地對沈弘量道:「鎮…鎮國公…他突然登府造訪,還帶了聘禮過來了。」
話落,沈弘量的眸色驟然一變。
隨即「騰——」地一下,便從圈椅處站起了身。
——「你說什麼?鎮國公?陸之昀?!」
小廝如小雞啄米似的點了點頭。
陸諶的面色也倏地變得極為難看。
而沈弘量前陣子被陸之昀收拾得太狠,自那次之後,陸之昀一得空,便會在宮裡敲打他幾下,所以沈弘量的骨子裡,也難免對他有了畏懼。
他自知失了態,還下意識地便要扶一扶發上的烏紗帽。
可今日他休沐,穿的是常服,這頭髮上拿來的烏紗帽?
沈弘量強自恢復了些許鎮定,問道:「康平伯,你五叔怎麼還帶著聘禮來了?」
其實前陣子,國公府里一直都有著風聲,說是陸之昀想要為陸之暘擇門親事。
陸諶倒是沒想到,陸之昀想要為陸之暘擇親的世家,竟是沈家。
他在心中飛快地忖了忖。
覺得陸之暘的年歲,還是跟沈涵或是沈渝更匹配些。
陸諶的私心希望,陸之昀還是能為陸之暘來同沈涵定親。
沈沅是他想要重新彌補,並真正愛過的女人。
而沈渝,無論如何,他都曾同她有過情意,前世他有過的女人,也只有沈渝一個,自是不希望自己的小叔陸之暘會娶了她。
不過沈渝是庶出,沈涵是嫡出。
陸諶便覺得,陸之昀應該是看中了沈涵。
不過無論如何,他都不能讓陸之昀發現他竟是來到了沈家,便及時同沈弘量說明了緣由,逃亡似的便要離開這荷香堂處。
可是,陸諶還是晚了一步。
他剛邁過了門檻,卻還是見到了他的五叔,陸之昀。
他應是剛從皇宮歸來,身上還穿著那襲鎮重威嚴的麒麟袍,發上那兩翅皆寬的烏紗帽下,是他熟悉的威冷鳳目。
陸之昀看向陸諶的眼神極為深邃銳利。
陸諶只得故作鎮靜地向他作揖道:「五叔……」
陸之昀的語氣自是極為冷沉的,他問道:「你怎麼到沈府來了?」
陸諶結巴地回道:「我…我……」
當著陸之昀的面,他壓根就不敢提起要娶沈沅的事。
陸之昀深邃的鳳目已然微微覷起,隨即便沉聲命道:「趕緊回去,我還有事要同沈侯單獨商量。」
陸諶逃亡似的離開了荷香堂,卻徒留了沈弘量一人如坐針氈,芒刺在背。
分明這永安侯府是他的地界,可陸之昀落座後,這荷香堂便仿佛是屬於他的一樣。
霸者氣質實在是太強。
沈弘量只覺得,自己的後背都濕了大片。
陸之昀卻是氣定神閒地接過了下人呈上來的茶水,並沒有馬上就開口講話。
堂內的氣氛漸漸變得充斥著令人難耐的壓迫感。
沈弘量這時終於開口問道:「我看國公是帶著聘禮來的,是…要為了要給陸指揮使提親嗎?」
陸之昀將手中的茶盞放在了手旁的案几上,淡聲回道:「並不是。」
沈弘量的眼鏡驀然瞪大,又問:「那……」
——「我也早就過了應當成婚的年紀,鎮國公府和永安侯府也算是門當戶對,只是我父母皆喪,自己便是陸家的家主,祖母的年歲又大了,所以只能自己來為自己提親了。」
沈弘量聽著他低沉的話,心跳也是一頓。
隨即便難以置信地問道:「那鎮國公…是想娶我的那個女兒?」
陸之昀淡淡回道:「年歲同我最合適的,便只有你家長女了。」
「沅…沅姐兒?!」
沈弘量的面色更為震驚。
他剛想說,可是沈沅不是被你的侄子退過婚嗎,卻又將話都憋回了肚子裡。
沈弘量也不知該回陸之昀什麼話好了,卻聽男人見他不語,聲音也是略沉了幾分:「沈侯,這是不同意嗎?」
陸之昀說沈侯這兩個字時,亦將話音稍稍拖長。
沈弘量不敢再耽擱,立即便回道:「同意、自是同意的,我們沅姐兒…可真是個有福氣的。」
陸之昀方才嗯了一聲,隨即便又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等我同沈沅成婚後,以後便得稱永安侯一聲岳父大人了。」
沈弘量聽見岳父大人這四個字時,眼角卻是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陸之昀這聲輕飄飄的岳父大人,卻讓沈弘量被駭得心肝震顫。
這不會是場噩夢吧?
陸之昀竟然一本正經地叫他岳父大人?
沈弘量下意識地捂住了心口,亦想趕緊從這場噩夢中醒過來。
不過他理智下來後,也意識到,陸之昀要娶沈沅的事,是事實,而不是什麼噩夢。
可沈弘量一時間,卻還是難以接受。
他真的很想去尋些丹參片來嚼一嚼。
這聲岳父大人,可把他喚得都要犯心疾了……
——
陸諶並沒有立即回府,因為他想知道,陸之昀到底要為陸之暘擇哪個沈家女為妻。
他正神情焦灼地站在待霜亭下,便聽見往府里搬著聘禮的小廝面帶喜色道:「大姑娘也算是苦盡甘來,雖說這鎮國公的年歲比她稍長了些,可是能嫁給他,也不失為是一樁好婚事呢。」
另一旁的小廝表示讚許。
陸諶卻如石化般,驀地便僵在了原地。
他懷疑自己是聽錯了,忙衝上前去抓住了適才正講話的小廝,厲聲問道:「你說什麼?誰要娶你家的大姑娘?」
小廝見陸諶似是得了失心瘋似的,卻因著他畢竟是個有爵位的伯爺,不敢造次。
他如實回道:「回…回伯爺,是您的五叔,您的五叔要娶我們家的大姑娘。」
話落,陸諶瞳孔驟縮。
亦覺自己的喉間,也正往上涌著一股腥甜。
他還是不敢相信,陸之昀來沈府,竟是要來求娶沈沅的。
可那小廝和他同伴的低語,也被他聽到了耳中。
小廝接下來說的話,還讓陸諶捂著心口,萬分痛苦地嘔出了股血來——
「唉,還真是事實難料,誰能想到,這幾月前還在同康平伯議親的大姑娘,竟是就要做他的嬸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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