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京師的天氣可謂艷陽高照,天朗氣清,這日頭雖足,卻又絲毫不顯炎熱。
菡萏池上微起漣漪,柳枝和垂楊也在清風的吹拂下招枝款擺著,每處都彰顯著祥和瑞氣,當真是個適合提親的黃道吉日。
沈涵捻著帕子,面色微酸地看著侯府的小廝來來回回地往府里搬著丈高的紅木箱子。
她一直都在數著時辰,眼下都到了未時了,可這些聘禮還沒被搬完。
一時間,沈涵不由得愈發嫉妒起沈渝來。
亦覺得事情還是有些蹊蹺,這什麼時候,康平伯府的家底也怎麼豐厚了?
拿來的這些聘禮還當真是氣派。
可沈涵嫉妒歸嫉妒,卻又覺得自己沒必要去同沈渝相較,畢竟她是個庶女,那康平伯固然是個優秀的年輕才俊,但是同他五叔陸之昀比,陸諶還是差遠了。
若不是陸之昀不近女色,其實這京中的許多世家閨秀,也都曾覬覦過首輔夫人的這個位置。
而陸之昀可不僅是只有內閣首輔這個官位,他還是太后的親弟弟,皇帝的親舅父。
就算他不在朝中為官,那也是承襲著超品的爵位,是大祈的鎮國公。
可以說,做他的正妻,是件比做皇后還要體面的事。
但是做國公夫人,可比做皇后輕鬆不少。
主母若是看哪個妾室或是通房不順眼,是有對她們的處置之權的,而皇后卻無法對一些高位妃嬪下手,甚至在一些家世顯赫的貴妃面前,皇后還要低下些顏面來。
做國公夫人,還可以時常歸寧,探望母族的家人。
這點皇后也做不到。
這般想著,沈涵也沒適才那般嫉妒沈渝了,畢竟她盯上的人,和想要坐上的位置,可比沈渝的等級要高多了。
正此時,沈涵便見,自己的同胞兄長沈項明正從不遠處走了過來。
沈弘量統共有兩子四女,長子便是劉氏所出的沈項明,今年剛滿十七歲,次子則是個庶出子,不太受沈弘量的待見。
沈項明的身後還跟著一個提著書箱的書童,一看便是剛從國子監下學歸來。
實則若按沈項明的材質,是夠不上資格去國子監上學的。
因著劉氏只有這麼一個嫡出兒子,沈項明也自會是將來的侯府世子,所以劉氏對他難免嬌慣了些,亦將他的體態養得偏圓偏潤。
倒也算不上有多胖,但卻是比尋常的公子哥要膀一些。
沈項明自是個不喜歡讀書和鑽研學問的,對此,沈弘量也是頗為惆悵。
祈朝的律法規定,七品以上的京官,和九品以上的外任官員的子嗣,是可以在十三歲那年入學國子監,並成為朝廷的監生的。
不過就算成了監生,也得通過參加科考,才能入朝為官。(1)
入學的門檻也很嚴格,除了要家世夠格,這些生員的才智也不能太差,國子監的那些祭酒和監丞也是要對他們進行一番考核的。
而沈項明雖是侯府嫡子,卻因為資質太差,沒有通過國子監的考核。
沈弘量為了讓沈項明能夠成功地入學國子監,也沒少花銀子和疏通人脈。
沈涵對他這個同母所出的哥哥,也沒有多親近。
沈項明這時已經走到了沈涵的身前,溫聲問道:「你一直守在這處做什麼?怎麼還不回去?」
沈涵的面色依舊不大好看,語氣幽幽道:「這康平伯府抬來的聘禮還真是氣派,我沒見過什麼世面,自是想要多看看嘍。」
沈項明人再愚笨,也聽出了沈涵這話里的諷刺和陰陽怪氣。
他適才正巧路過了荷香堂,來的路上,也見到了吐完血後便暈厥在地的陸諶。
思及此,沈項明搖了搖首,如實地同沈涵解釋道:「這些聘禮不是康平伯送的,而是鎮國公陸之昀給咱們侯府送的聘禮,他……」
——「鎮國公?」
沈項明的話還未說完,便被沈涵給興奮地打斷了。
沈項明還未來得及繼續說下去,也猜不出沈涵為何會這麼高興,便見著她幾乎是小跑著往荷香堂處奔了過去。
沈涵的面上浮出了笑意,心中也是難以言喻的喜悅。
沈項明一說這話,她便想起了在桂園時,陸之昀在女廳外看了她好半晌,那江氏兄弟還說,陸之昀也是為了她,這才來參加了英親王的壽宴。
陸大人是個性情深沉的人。
他嘴上可能不說什麼,可是既是看上了她,行動上卻是不會差的。
瞧瞧,陸之昀這就來侯府提親了。
愈想,沈涵的笑意也愈來愈濃。
可直到她在綠蔭軒處看到了兩個人的熟悉身影時,她面上的笑意,登時便僵在了唇畔。
——
這綠蔭軒臨水而築,雖說占的地界不算很寬敞,卻也不失精巧雅致,此軒連著長廊,亦用雕花花窗分隔開來。(2)
這軒的西面,還有一青楓古樹,綠蔭二字亦由此而來。
臨軒而望,便是明瑟曠遠的水景。
荷風微微拂過,沈沅身上輕薄的羅衫也被其吹皺,這幾日待在侯府,她都沒怎麼打扮。
沒成想穿得這麼素淨,面上也未塗任何脂粉的她,卻要同陸之昀距離這麼近的見面。
男人的身量依舊高大峻挺,他站在她的前面,還為她擋了些風。
半個月未見,再度見到他時,沈沅還是驀地生出了些許的緊張心情來。
為了掩飾著侷促和赧然,只垂著眸子,一直盯著他官服前的補子上,那大麒麟的圓眼睛。
陸之昀也沒有講話,而是緘默地沖她伸出了右手。
沈沅這時方才抬首看向了他,她有些遲鈍,自是不知道男人做出這種舉動,到底是存著什麼意圖。
她一貫沉靜如水的眸子,難能存了些懵然。
陸之昀見此,便定定地看了她一眼。
沈沅還是不知道陸之昀到底要做什麼,剛要開口詢問時,男人已經稍顯無奈地拉起了她的一隻手,並將其攥入了掌心中。
沈沅的心跳突地開始加快。
陸之昀亦於這時低聲問道:「過幾日便要嫁給我了,你緊不緊張?」
他同她講話時,有意地垂著頭首,聲音是男性特有的低醇和深沉,語氣又好像存著刻意的溫柔。
那聲音傳進了沈沅的耳里,也讓她的耳窩有些泛酥,又有些泛癢。
她亦被他身上熟悉的松木氣息漸漸纏裹。
陸之昀本來就是個強勢的人,而沈沅又清楚,自己的容貌和氣質又生得偏弱。
在他的面前,她的氣場只會更弱。
可令沈沅沒想到的是,陸之昀這一溫柔起來,她的氣場竟是比從前更弱了。
她現在也有些心悸。
可這種心悸的感覺,卻又同下小雨時不太一樣。
「不緊張……」
沈沅說著違心的話,亦神情柔弱地避開了臉。
陸之昀握她手的力道雖然不重,卻很有分量感,亦漸漸地向她傳遞著掌心溫熱的觸感。
沈沅濃長的羽睫顫了顫。
陸之昀也將語氣放得更低了幾分,又道:「沈沅,你看著我。」
他的語氣沒有什麼威懾的意味,但是陸之昀說的每一句話,就是很難讓人不去遵從。
沈沅只得又轉回了頭首,赧然地看向了他。
陸之昀的眼睛依舊格外深邃。
他的相貌雖英俊,卻又格外的冷峻,不笑時微微垂著的唇角,更是讓人覺得他是個涼薄又寡情的人。
可原來,這樣一雙深邃的眼睛在看人時,也不全是帶著壓迫和威嚴。
竟也能蠱惑人心,使人安定。
沈沅覺得自己就要撐不住了,她剛要再避開男人灼灼的視線時,卻聽他又叮囑道:「我已經將一切都安排好了,你這幾日便在侯府好好休息,安心地等著嫁給我便好。」
陸之昀言簡意賅,語氣也是淡淡。
可這麼簡單地一句話,卻讓心中沒有任何實感的沈沅,一下子便多了些安沉。
陸之昀固然強勢,卻也是個可靠的人。
沈沅此時也沒適才那麼緊張了,男人攥著他的一隻手,又將佩著玉扳指的另一手置在了她的手背上。
陸之昀用微糲的指腹,力道輕緩地摩挲著她肌膚細膩的虎口。
一下,又一下。
暗含著催促她回復的意味。
沈沅會出了他動作的另一個含義,神情也愈發柔順溫馴,嗓音極柔地回道:「嗯,我聽大人的安排。」
——
直到見著陸之昀和沈沅離開了綠蔭軒這處,沈涵才淚流滿面地跌坐在了地上。
她經歷了情緒上的大起大落。
仍對陸之昀要娶沈沅的事難以置信。
沈涵眼眶中的眼淚愈發洶湧,她想起了那次韶園上,沈沅特意趁陸之昀過來時,才丟手帕的事。
她就是一個外表柔弱,實則心機比誰都要深的狐媚子!
思及此,沈涵憤恨地攥緊了拳頭,指甲亦深深地嵌進了掌心中。
——
轉瞬便到了大婚的這日。
陸之昀的長姐陸菀雖是當朝太后,卻在先帝駕崩後,便一直在庵堂帶髮修行,小皇帝的教養之責也全權都交給了陸之昀。
她很少會過問朝事,卻在得知陸之昀要娶妻的這事後,即刻便命了貼身的姑姑去了趟皇宮,讓宮裡的繡娘將她封后時穿的那件翟衣改成了嫁衣。
而沈沅在大婚之日戴的冠子,也不是尋常的花冠,而是皇后儀制的九龍四鳳冠。
若站在艷陽下,這冠子上的珠翠和金葉足以晃得人眼花。
小皇帝更是直接下了旨,將還未同陸之昀正式成婚的沈沅封為了當朝的一品誥命夫人。
碧梧還為沈沅打聽到,一直想盼著朝廷能給封個誥命的劉氏聽到這事後,好像氣得一夜都沒有睡。
碧梧其實也能理解劉氏氣憤的心情。
她熬到了四十歲,連個誥命的邊都沒沾到。
沈沅如今還不到二十歲,便是一品誥命夫人了!
近來沈沅有些嗜睡,月事也推遲了好幾日,小腹那處也總是不舒服。
沈沅倒也沒有多想,從前她在梅花書院上學時,每逢三月一次的院考,都會因著爭強好勝而格外的緊張,這情緒一緊張,月事也容易推遲。
故而她便將近來的異樣,近數都歸結成了,是她成婚前太緊張的緣故。
好在妝娘的技藝高超,沒讓她的面容顯出任何的疲態。
塗上嫣紅的唇脂後,沈沅那張柔美的芙蓉面上也沒顯露任何的艷俗。
妝娘直贊:「夫人真是個美人坯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那妝娘講罷,心中亦覺得,沈沅的氣質還真是頗為獨特。
她身上既有那種弱柳扶風的纖柔美感,卻還不失端莊持重的嫻靜。
一看,便是正宮面相。
近來碧梧的脾性也比從前沉穩了許多,而她發生了如此大的轉變的緣由是,陸之昀特意派了個婆子入了侯府,連日教導了碧梧許多事。
沈沅知道,陸之昀在揚州時便覺得她身側的這個丫鬟不太穩重,可碧梧又是從小跟著她的陪嫁丫鬟,所以許是因為知道她不可能會讓別人取代碧梧在她身側的位置,便讓這婆子教了她許多事。
而她婚儀的事,陸之昀也沒讓永安侯府的任何人插手,而是派了幾十個國公府的可靠下人早出晚歸的進侯府幫沈沅料理好了一切,江氏兄弟也偶爾地會輪流來個幾次。
沈沅自詡是個心細的人,但是陸之昀其實是個比她還要心細的人。
他能做到今天的這個位置,也絕對不是偶然。
陸之昀看似強勢冷厲,卻又是個比任何人都要專注細節,格外謹慎的人,看似是拍板定釘的一個隨意決策,實際都是經過了反覆的周密把關,從來都不會出任何的紕漏。
吉時既到,沈沅便該啟程了。
婚儀的禮節與她同陸諶成婚時也沒什麼不同。
這兩場跟不同男人的婚禮,也讓她的心情都很緊張。
但是同陸之昀成婚時的緊張,卻和同陸諶的不大一樣。
具體是什麼地方不一樣,沈沅也說不出來。
迎親的隊伍浩浩蕩蕩,可謂是十里紅妝。
碧梧一早上便同沈沅說,這京師一半的百姓都來到了街旁,想要看看首輔大人娶親的場面。
而今再度置身在花轎中,沈沅聽著嗩吶的聲音,也沒再如前世般,覺得此音甚為淒婉哀涼。
反是也能從中體會出了,好事將近的喜意。
——
戌時三刻。
京師突地下起了霖霖的小雨,沈沅端坐在寬大的喜床上,耐著心中的悸顫和緊張,連眨了好幾下眼。
碧梧悄悄地在她耳旁說了一句:「夫人,公爺給您準備的院子好大啊,奴婢瞧著,這個院子都有您在侯府住的三倍大了…可能還不止三倍呢。」
沈沅來的路上一直都蓋著蓋頭,自是沒瞧見這院內的諸景,但也能覺出,她將來要住的這個院子是個面積不小的。
陸之昀還沒有到喜房來,沈沅正要催促碧梧去外面瞧瞧時,屋外便來了個小廝,傳話道:「夫人,公爺臨時遇上些事,可能要晚些回來,他讓小的告訴您,若是累的話可以提前歇下。」
話落,碧梧的面色卻是微微一變。
而仍蓋著蓋頭的沈沅,卻悄悄地用手攥住了身上這襲華貴的嫁衣。
半個時辰後,京師的小雨暫罄,可陸之昀卻還是沒有回來。
發上的九龍四鳳冠過於沉重,碧梧便幫沈沅將那冠子摘了下來。
沈沅心中的不安卻愈發加劇。
前世陸諶讓她獨守空房,那一夜她看著紅燭一滴又一滴的燃盡,幾乎是一夜沒睡。
這種滋味太難受了,沈沅不想再經歷第二遍了。
她知道陸之昀不會在大婚這日冷落她,但是處在他的這個位置上,難免會有許多的突發狀況。
沈沅只得讓屋內所有的下人都退了出去,自己則坐在最靠近門的那個梨木高凳上,邊聽著復又漸起的落雨之音,邊神情低落地耐著心悸,亦用縴手捧住了心口。
正當她以為,陸之昀要很晚很晚才能回來時。
便聽見「吱呀——」一聲。
菱花門被人推開,陸之昀的身上裹攜著雨水的氣息,也走到了她的身前。
沈沅也騰地一下,便從梨花凳上站了起來。
夜風亦被帶入了室內,燭火也隨之微曳。
男人高大峻挺的身子在地上落了影,也將沈沅纖瘦的影子完完全全地給罩住了。
祈朝男子成婚,若是庶民,便可去借九品官的官服來穿。
而官宦士人若成婚,也是要穿緋袍公府的。
故而今夜陸之昀的穿著也同平素沒有太多的區別。
還是那個充耳懸瑱的梁冠,和那身挺拓威嚴的緋袍公服。
燭火被風吹滅了幾盞。
光影明滅,沈沅這時也看不大清男人的神情,只能依稀辨出他線條冷毅的面部輪廓。
沈沅耐著心中的羞赧,先他開口,音腔極軟地喚了他一聲:「官人……」
話落,沈沅能明顯覺出,在她說完這聲官人後,陸之昀的氣場似是溫和了不少。
他問道:「等很久了?」
沈沅搖了搖首,柔聲回道:「天色有些晚了,妾身…妾身伺候官人睡下罷。」
陸之昀又往前走了幾步。
離沈沅的距離,也是愈發近了。
二人之間的空隙,也只能存有幾張薄紙。
他修長且虬勁結實的臂膀,也於這時圈住了沈沅的腰肢,低聲問道:「這就睡下?」
沈沅仰首看著他,神情稍顯錯愕。
便聽他又問:「你是不是忘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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