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興言本欲率八萬大軍,從阜城門直抵禁宮,哪兒成想此前看似倒戈尉遲楨的城門校尉卻臨時叛變,還讓禁衛軍往大軍的方向射下萬枚箭羽,不肯再將他們放行進城。
但到抵阜城門的,不是劉興言,而是他的得力部下。
劉興言其人比尉遲楨要謹慎許多,他一早料便到陸之昀性情多疑,所以便將整軍兵分兩路。
他覺阜城門處這時應該集中了京師所有的兵力,而靠近太液池之後的得勝門處,守衛必當很是鬆懈。
等其中的四萬軍士在阜城門處同禁衛軍纏鬥時,劉興言便率領了大軍從得勝門處攻入。
可當他到抵了景山處時,卻發現此地早已被人設了重重的埋伏,先行的軍隊中,就有幾百名兵員被火器炸死,後面的兵士們看著戰友們被炸飛的殘肢,也都失了士氣。
到底景山這處的兵員不多,劉興言還是順利地帶著其餘的兵士成功地闖入了宮帷。
都言事不過三,劉興言本以為自己已經逃脫了兩次陸之昀設下的埋伏,如今的禁城中,應當再無多於五千員的皇家侍從。
陸之昀只能坐以待斃,被他一刀砍死。
劉興言卻沒成想,他還是小看了陸之昀的籌算,他一步又一步地誘敵深入,每次他看似成功地破解了他的計謀,實際上卻是在往他設的圈套中跳。
等劉興言躍馬揮刀地入了乾清宮外時,那用漢白玉砌成的巨型月台原本空無一人,在他甫一勒馬之際,四處的重檐廡殿下,卻突地竄出了烏泱泱的佩甲兵士們。
為首的將士提著長刀,向他馬前的方向砍來。
劉興言看清了那人的長相後,眸色不禁驟變。
他竟然是喬浦!
喬浦不是還患著重病嗎?前陣子他還親自到抵了輔國將軍府,去看望過這位喬大將軍……
莫非這一切,都是喬浦和陸之昀用來詐他的?
還有那陸之暘,他可能壓根就沒同陸之昀這個兄長決裂。
劉興言怔忪著,電光火石之剎間,喬浦卻忽地將他坐騎的前蹄砍斷。
駿馬悽厲地嘶鳴了一聲,劉興言反應不及,但他到底是有些功夫在身的,所以落地時並沒有很狼狽,還迅速地橫起了刀,擋住了喬浦向他襲來的第一個招式。
劉興言比喬浦年長了十幾歲,且喬浦的武藝本就比他要高上許多,二人大抵過了幾十招,劉興言便節節敗退。
而劉興言率來的兵在蒞了景山那場纏鬥後,也都不及一直侯在皇宮內的將士精力充沛,最終在喬浦一刀將叛將劉興言斬首後,其餘的兵士也都紛紛歸降,並請求中軍都尉喬浦能對他們從輕責罰。
乾清宮內。
尉遲楨早便被皇家侍從控制住,他聽到殿外兵士投降的聲音,面上登時就沒了此前的耀武揚威。
——「報!叛將劉興言的首級已被喬大將軍割下。」
陸之昀面容冷峻地坐在太師椅上,只淡聲開口:「拿進來,扔到逆王尉遲楨的面前。」
「是!」
尉遲楨的面上登時溢滿了無盡的驚恐,他近乎哀求道:「不要…不要…閣老,我求求你…求求你放我一條命。都是…都是劉興…啊!!!」
未等尉遲楨將話完整地說出口,一顆血淋淋,且怒目圓睜的人腦袋就被兵士甩在了他的面前。
這頭顱剛被割下來不久,頸部處還溢著鮮血,不僅是尉遲楨被駭得幾乎要翻著白眼暈過去,就連桎梏著他的那些侍從們,面上也或多或少地顯露出了些許的驚駭。
陸之昀卻連眉頭都沒有蹙一下。
「想讓我放過你?」
男人的聲音渾厚低沉,在充斥著血腥味兒的大殿中,聽上去極富威儀。
尉遲楨連連地點著頭,剛要開口,再度將此次的清君側之舉,都推到劉興言的身上。
陸之昀卻沒肯給他這個機會。
卻見身量高大峻挺的男人從太師椅處站起了身,冷眼往尉遲楨的方向行來,亦從他身後侍從腰間佩著的刀鞘中,抽出了一把長刀。
「嘩——」地一聲。
銀白的寒光乍現之時,那把鋒銳的長刀也抵在了尉遲楨的頸脖處。
陸之昀這時看向尉遲楨的眼神,滿帶著睥睨和憎惡:「尉遲楨,若是你沒對我的妻子有過肖想,你既想苟活於世,我也可以讓你像狗一樣繼續地活著。」
尉遲楨的眼眸又瞪大了幾分,他難以相信,陸之昀怎會得知,他曾經對沈沅有過那樣的猜想?
再一聯想到自己在半年前,就突然不能人道了。
會不會是陸之昀早就發現了他對沈沅存的心思,也是他在背地裡做了手腳,害得他至今都同閹人一樣。
思及此,尉遲楨對陸之昀的懼怕,轉瞬間就便成了憤怒:「原來是你!不過你也挺能忍的嗎,自己娘們兒的畫像被我那般玷污,你竟然還能忍到現在?」
等這番腌臢不堪的話落了地後,陸之昀冷銳的眉眼倏地染了絲戾色,毫不留情地就砍斷了尉遲楨的一條胳膊。
鮮血呲地一聲就噴了出來。
「留你到現在,是為了給沈沅的兄長鋪路,你在朝中同個跳樑小丑似的,籌謀了這麼久,應該還不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給他人做嫁衣吧?」
沈沅的兄長是誰?
陸之昀為什麼又說他是一顆棋子?
尉遲楨還未反應過來,便瞧著陸之昀復又揮起了長刀,再不留任何情面地將他的腦袋砍了下來。
等尉遲楨的腦袋落在了殿內的西番蓮絨毯上時,還在其上彈跳了幾下,最後便與劉興言的頭顱躺在了一處。
禁廷的宮變剛剛止息,天邊就忽地下起了雨,陸之昀安撫好了陸太后和小皇帝的情緒後,便沒敢再過多地耽擱功夫,馬不停蹄地就要趕回鎮國公府。
可就在剛出午門時,公府卻來了個通稟的下人,說綰湘堂失火,夫人和七爺現在都到前門街處救火去了。
陸之昀鋒眉微蹙,復對車夫命道:「去綰湘堂,要快。」
少頃功夫後,兩馬並驅的華貴馬車終於到抵了前門大街,滂沱的大雨卻仍未有停歇的跡象。
房屋被焚毀的硝煙味兒和雨水的濕潮混在了一處,周遭的氛感也登時惹人生出了惕怵和不安。
等江卓替陸之昀撐好了油紙傘,卻見竟是有個纖瘦嬌小的女人驀地往沈沅的方向沖了過去,雖說碧梧提前有了防備,同她推搡了幾下,可那個女人卻還是難免同沈沅有了些肢體接觸。
一側撐傘的陸之暘見沈沅這處有異樣,趕忙將那女人一腳踹在了地上。
江卓終於舒了一口氣。
可身側陸之昀的面色卻顯露出了他從未見到過的慌亂。
隔著瀟瀟的雨聲,也能聽見什麼物什墜在了地上,發出了「叮啷——」一聲的清脆聲響。
墜地的物什,是沈沅常戴的銀鐲。
正此時,亦有一道穿雲裂帛的雷聲響徹。
被陸之暘踹倒在地的女人在聽到了雷聲後,頓時仰天大笑。
「沅兒!」
陸之昀目眥微紅地跑了過去,可縱是及時接住了沈沅,卻怎麼也喚不醒已經失去了意識的她。
——
沈沅在失去意識前,只記得沈渝的袖子中,好像藏了一隻蟲子,待她往她的方向奔來後,便順勢將那蟲子甩在了她的手上。
蟲子即刻穿入了她手背的肌膚,與此同時,沈渝在與碧梧推搡之時,還在她被蠱蟲入體,頭腦驀然變得一片空白時,將她手中的銀鐲摘了下來。
隨即,驚雷驟響。
沈沅心疾的症狀卻在同一時刻消失,她昏厥的原因自然也不是因為心疾,而是因著頭腦之中,仿若被突然注入了大量的回憶,而她一時間無法承受這麼多的記憶,最終便因著頭腦的劇痛,暈了過去。
便如今世她剛入京師的永安侯府一樣,在沈弘量同陸諶在荷香堂中定下了二人的婚事過後,沈沅便陷入了一個冗長的夢境。
只是這場夢境裡的她,卻不是國公夫人沈氏,而是新朝的皇后喬氏。
往昔的記憶紛至沓來,沈沅亦在夢中想起了她前世的一切。
原來她在第一世,也與陸之昀做過夫妻。
只是這個男人得到她的手段卻不怎麼光彩,在她還是陸諶的妻子時,陸之昀便以強取豪奪的手段迫得她在伯府假死,並在京中置了間私宅,像外室一樣將她豢養了起來。
這其中,她為了能夠逃離這個不折手段的殘忍男人,也曾假意迎合過他,還同他做了夫妻之間,才會做的事。
等陸之昀的警惕之心漸漸鬆弛後,沈沅便同表哥密謀逃走,可那男人權勢滔天,她剛一跑到北部的奴兒干都司處,陸之昀便尋到了她和唐禹霖的住所。
並以唐禹霖和唐家諸人的性命做為要挾,逼著她,向他承諾,再也不會動想要逃跑的心思。
也是在那時,她與陸之昀有了一個孩子。
沈沅在前世,與陸之昀做過近十年的夫妻,與他日日夜夜,點點滴滴的相處中,沈沅的心中也清楚。
他得到她的方式雖然很不光彩,可身為丈夫,他不僅盡到了所有的責任,沈沅還在這個男人的身上體會到了被寵愛和被保護的感覺。
其實她早就喜歡上了陸之昀,只是卻一直都不肯承認,她也是愛著他的。
等她遭受了沈涵的背叛,又失去了來之不易的女兒後,沈沅備受打擊,亦知在臨死之前同陸之昀說的那番話,也深深地傷害到了他。
可上天卻沒有再給她任何,能夠同這個男人繼續相處,或是破鏡重圓的機會。
沈沅很快便離開了人世,可魂魄卻仍能在皇宮的上空短暫地飄上一會兒。
她能瞧見皇宮處處皆被懸掛上了白綢,皇后去世,大臣進宮時都要身著喪服,為國母帶孝。
沈沅還看見,陸之昀一夕間,就蒼老了許多,只男人畢竟是新朝的開國皇帝,依舊沉凜著面容,如常地處理著繁冗的政務。
惟已經變成一縷幽魂的沈沅知曉,那個偉岸又孤獨的成熟帝王,每夜都會去她的靈前陪著她。
她的兒子陸朔熙在她去世後,經常會同陸之昀發生激烈的爭吵。
沈沅與陸之昀常年的冷峙或多或少地影響到了他們父子間的關係,陸朔熙在她尚在人世時,就對陸之昀這個父皇橫眉冷對,等她去世後,二人之間的矛盾再度被激化。
因著陸朔熙過於頑劣不馴,陸之昀也總會對他採取暴力的手段,可無論怎麼動怒,卻都沒有將陸朔熙的太子之位廢黜。
沈沅得見父子倆的關係變得如此惡劣,自是極為痛心,看著陸朔熙人前暴戾,人後卻悄悄地對著她的畫像悄悄地抹眼淚時,她很想走過去抱一抱他。
可畢竟陰陽兩隔,她觸碰不了陸朔熙,更觸碰不了陸之昀。
按照儀制,皇后的靈堂只能在宮中大設三月,等她的棺樽即將被送到皇家陵寢時,陸之昀再度請來了法華寺的僧人來為她超度。
沈沅也到了該走的日子,因為這幾日,她的魂魄只能在半空飄蕩,卻無法再度下地,在皇宮內去搜尋著陸之昀和陸朔熙的身影。
念空在前世的同一時節點,早已成為了法華寺的主持。
他穿著袈裟,手持著佛串,站在沈沅的棺樽之前念著經文時,沈沅的魂魄得以再度落地,並走到了他的身前。
四下無人,惟念空在為她做著法事。
沈沅卻見,念空竟是朝著她的方向笑了一下。
她驚覺,原來念空竟能與死人溝通。
這時的她,也好像能發出聲音,並能清晰地聽見自己說的話。
念空這時道:「明日寅時,宮人抬靈之際,你便該走了。」
沈沅的眼淚已然流了滿面,泣聲回道:「可我捨不得我的兒子,也捨不得…他。」
「他是誰?」念空又問。
沈沅語氣沉沉地說出了他的名字:「他是…陸之昀。」
念空道:「沈沅,你在十餘年前,曾救了我一命。我一直都未報你的救命之恩,現在我想問你,如果能給你一次,同陸之昀再續前緣的機會,你想要嗎?」
沈沅點了點頭。
沒帶半絲猶豫。
念空又道:「但這重活一世的機會,必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沈沅問:「什麼代價?」
——「用你的另一世來換。」
沈沅不解,卻聽念空解釋道:「你若不想同陸之昀再續前緣,等下了黃泉後,自可再次投胎轉世,你的下一世會生在一個幸福的家庭,安穩無虞地活到老。」
「但你若想同他再度前緣,必然要在平行的世界,再度承受一次慘痛的人生,以此來換之,方可獲得同他再續前緣的機會。」
「你若同意,我便會為你誦下往生之咒。只你選擇重生,是因為一個情字,所以等到了第三世時,你不僅會深中情蠱,還會命格淺薄。只有要靠法器,或是靠近命格極旺的人,才能鎮住你的魂魄。」
「如此,你還願意嗎?」
念空問罷,沈沅卻看見了陸之昀高大峻挺的身影,正往靈堂的方向行來。
她看著那個她再也無法碰觸到的男人,終是毫不猶豫地回了念空三個字:「我願意。」
——
夢境陡然轉換。
沈沅復又置身在了熟悉的鎮國公府中,這場夢境,是她今世夢到陸之昀娶了她靈牌之後的延續。
也是她和陸之昀的第二世。
陸之昀在娶了她的靈牌不久後,便遭受了英親王的暗殺,這一世,喬浦和高鶴洲都已不在人世,男人的身側除了江氏兄弟,再無任何親近之人。
英親王命下人在箭羽上塗抹了劇毒,那毒穿透了他的皮膚,甚至還滲進了骨頭裡。
但陸之昀命格極旺,經由醫師救治之後,還是活了下來,只那醫師在用完刮骨療法後,男人就一直陷入了昏睡之中。
陸老太太在同一時節點仍在人世,見陸之昀一直昏迷不醒,便將法華寺的念空請來,在公府里做了場法事。
是夜,陸之昀的魂魄竟也暫時從**之中脫離,他來到了府中念空和尚所在的地界,蹙眉問道:「我是要死了嗎?」
念空淡聲答道:「並未。」
陸之昀冷笑一聲,無奈地回道:「魂識都從軀體中飄出來了,還沒死。」
男人的性情強勢冷肅,可這話甫一出口,卻帶著淡淡的厭世意味。
是以念空問道:「陸大人,沈沅去世後,你覺得活著還有意思嗎?」
陸之昀默了一瞬,並沒有立即回復念空和尚的話,可他在聽到沈沅二字時的神情,卻無聲地給了念空回復。
他低沉渾厚的聲音,在提起沈沅時,竟還刻意地存了淡淡的溫柔。
「我總覺得,我好像同她認識許久了,好像我們,在前世就做過夫妻。」
念空沒有將二人的前世告訴陸之昀,只問道:「如果讓你捨棄一樣東西,換一次能同她再續前緣的機會,你願意嗎?」
陸之昀鳳目微覷,問道:「放棄什麼?」
——「你的帝運。」
沈沅在夢中清晰地聽見了念空對陸之昀說出的這三個字,原以為男人不會應下。
因為前世的她知道,陸之昀是個野心極強的人,他為了那個位置所付出和努力的一切,沈沅在前世也都看在了眼裡。
他年紀輕輕時,已然位極人臣。
但人臣之位,於男子而言,終歸不及帝位的誘惑更大。
可出乎沈沅意料的是,陸之昀竟是毫不猶豫地就回了念空那三個字。
「我願意。」
——
沈沅的魂識回到了她在公府所住的院落之外,她隱約覺得,她好像已經醒了,而眼前的這個世界,也應該是她的第三世。
她的心中驀地湧起了恐慌,生怕自己在這一世,又會這麼早地便離開人世。
更怕陸之昀會傷心悲痛,也怕稚子無人照拂。
念空乘著夜色,再度往她的方向走了過來。
未等沈沅開口,卻聽念空嗓音清潤地道:「其實在你的第一世時,我並沒有將另一個條件同你說出來。」
沈沅費解地看向了他,卻聽念空又道:「惟有在第二世時,陸之昀再度選擇了你,你們方才會有重來一世的機會。」
「但我沒有告訴你的緣由,是我知道,陸之昀他一定會選你。」
沈沅垂了垂眼睫,弱聲問道:「那我這一世……」
念空答道;「陸諶弄巧成拙,沈渝給你植入的蠱蟲,恰使你喚起了前世的記憶。兩個蠱蟲相鬥,卻兩敗俱傷,如今你的心疾也已被治癒,日後若再逢雷雨,也能同正常人一樣,不必再用法器鎮魂。」
沈沅柔弱的水眸里溢出了幾滴清淚,仍難確信地又問了遍:「那我…可以活下去嗎?」
念空用佛串往沈沅魂識的方向甩了一下。
隨即答道:「當然。現在你可不是一個人了。」
他的話音甫落,沈沅的腳腕就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給驀地攥住了,隨即她的魂識便被這股強大的力量,拉回了軀體之內。
等沈沅顫著眼皮,睜開了雙目時,第一眼看見的,便是守在他身側的陸之昀。
聽著蓮花銅葉更漏的迢遞聲,沈沅覺現下的時辰應當已經過了子時。
陸之昀倚靠在床背上,鴉睫微垂,正蹙著眉宇,淺淺地憩著。
男人那隻指骨分明的大手,還緊緊地攥著她的手,微涼的墨玉扳指也抵在了沈沅肌膚柔膩的虎口處。
沈沅柔美的芙蓉面上,露出了釋然的笑意,話音柔柔地輕聲喚他:「季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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