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七,金陵城。
江南陰雨延綿多日,終於在今晨迎來風和日麗的艷陽天。
陽光普照,一掃連日陰霾,令金陵城的百姓,重新感受到久違的天高雲淡,神清氣爽。
清晨,金陵城北棲霞寺。
今日寺中不見平時那般香客熙攘,人頭攢動的熱鬧景象,非但十分清淨,而且別有一絲莊嚴之意。
從棲霞寺的山門,直至寺中大小佛殿、樓閣、亭宇,甚至就連每一處門洞,每一條步道,皆由一個個神情肅穆,持刀帶劍的護衛小心把手。
正因為這些護衛將棲霞寺的山門封住,方才有今日這般出奇的清淨。
此等氣派,比之皇帝駕臨怕也不遑多讓。尋常百姓不用問也能猜到,今日的棲霞寺中定有「貴客」到訪。
大雄寶殿,一派莊嚴。棲霞寺的主持妙善大師,親率眾僧盤坐在殿中,為今日的「貴客」誦經祈福。
偌大的供桌前,此刻只有一人持香跪拜。
此人一身湛藍錦袍,上有金絲紋繡的「百鳥朝鳳」,一針一線皆是精益求精,無論是用料,還是手藝,都堪稱極品中的極品。穿著打扮雖不複雜,但從其身上隨便取下一物,都足以價值連城。
他,正是大宋第一富賈,沈東善。
此時,大殿兩側以魁七為首的一眾護衛,目光謹慎地來回打量著虔心禮佛的沈東善,以及殿中的每一位僧人,甚至每一尊佛像,每一個角落。
曾在泉州溯水閣,經歷過唐阿富的一次偷襲後,沈東善對自己的安全更為重視,隨身護衛也一增再增,以求萬全。
故而,今日沈東善要來棲霞寺禮佛,魁七連夜命人將整座棲霞山封鎖,並派人在山中來回地搜查十幾遍,確保萬無一失。
片刻之後,佛音漸落,整座大雄寶殿頓時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匯聚在沈東善一人身上。他卻置若罔聞,默默跪在佛前,雙眼微合,嘴唇微微蠕動著,似是在默念些什麼。
靜候稍許,妙善緩步上前,將沈東善手中的三炷高香接下,並將簽筒遞於沈東善。
「唰唰唰!嘭!」
沈東善滿眼虔誠,輕搖簽筒,竹籤落地,登時在殿中發出一道脆響。
細細觀瞧,但見十字簽文:「三寸橫天下,富貴縱半生」。
沈東善將竹籤交由妙善,疑惑道:「大師,此簽何解?」
妙善親自將沈東善攙起,拿簽問道:「敢問沈施主要問些什麼?富貴?功名?姻緣還是……」
「前程。」沈東善直言道。
妙善點了點頭,沉吟道:「沈施主,此簽名曰『蘇秦掛印』,是一支中籤。」
「蘇秦?」沈東善眉頭一挑,轉而又看了看竹籤,自嘲道,「莫非讓我效仿戰國蘇秦,佩六國相印?呵呵……大師,沈某是個商人,不封官,豈能掛印?」
「非也!」妙善搖頭道,「不一定只有加官進爵才可掛印。簽上寫『三寸橫天下,富貴縱半生』,意思是讓沈施主效仿蘇秦,憑藉三寸不爛之舌縱橫捭闔,以此常保富貴榮華。」
「富貴縱半生……」沈東善似笑非笑地反問道,「這句話的意思,可是說沈某日後會家道中落?不得好死?」
「善哉!善哉!」妙善臉色驟變,趕忙雙手合十道,「沈施主宅心仁厚,功德無量,定能終生富貴,蒙蔭子孫萬代。」
見狀,魁七快步上前,一把將妙善推開,冷聲道:「老爺,這些都是禿驢們騙人的把戲,不可相信。」
「混帳!」沈東善臉色一沉,訓斥道,「佛門淨地,豈容你胡言亂語?」說罷,他轉身一指殿上的三尊大佛,問道,「你可知這三位是誰?」
魁七抬眼打量著三尊佛像,一臉茫然地嘟囔道:「一個模樣,管他誰是誰……」
「他們是過去的燃燈古佛、現在的釋迦摩尼佛,以及未來的彌勒佛。」沈東善解釋道,「其他寺中多是橫三世佛,唯有棲霞寺中供著縱三世佛。你又可知為何?」
「這個我知道。」魁七臉色一正,隨之口無遮攔地大笑道,「這裡是老爺出錢修的,這三尊大佛也是老爺出錢鑄的,就連金身都是老爺出錢鍍的,所以你想供誰就供誰……」
「錢錢錢!張口閉口就知道錢!簡直俗不可耐!」不等魁七把話說完,沈東善突然用摺扇狠狠敲向他的頭,教訓道,「我供奉三尊佛陀,是想時常提醒自己,過去的事改變不了,悔恨無益。未來的事琢磨不了,愁勞無功。所以最重要的是今時今日,此時此刻。」
「老爺教訓的是!」魁七揉著腦袋,訕訕地陪笑道。
「好好記住他們!下次來我要考你。」話音未落,沈東善已在妙善的陪同下,轉身朝殿外走去。
魁七再度看了一眼三尊巨大的佛像,轉而悻悻地帶人跟了出去。
「這裡有五十萬兩,是我為寺中添的香油錢,還望大師笑納!」
沈東善揮手示意,隨從立即掏出厚厚一沓銀票,不由分說地塞進妙善手中。
而從始至終,沈東善一直在憑欄眺望著棲霞山的美景,對於五十萬兩銀票的花費,竟連眼皮都沒眨一下。
不等妙善道謝,沈東善已逕自開口道:「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相比起三千大千世界,你我實在太過微不足道。」
「沈施主慧根深厚,所言頗具禪理。」妙善應和道。
「大師,稍後我有一位朋友遠道而來,想借大師的禪房說會兒話,不知……」
「沈施主請隨我來!」話未說完,妙善已主動帶路,引著沈東善朝後院禪室走去。
「哈哈……」
見狀,沈東善陡然放聲大笑,對身旁的魁七搖扇自嘲道:「人要富貴到極致,還求什麼功名?天大的功名,也沒有這般逍遙自在……」
「那是!」魁七笑道,「就算是皇帝老兒……」
沈東善突然摺扇一指,嚇的魁七立即把嘴邊的話給生生咽了回去。
禪室中,妙善親自為沈東善斟茶,笑道:「沈施主樂善好施,去年讓福源茶莊送來的茶尚未喝完,今年又送來許多。」
東善商號麾下,僅在金陵一城,便有大小茶莊十餘座,茶樓更是數不清。福源茶莊,正是其中之一。
沈東善的生意多如牛毛,有些字號,甚至連他自己都記不得。
「有勞大師!」沈東善彬彬有禮地接過茶杯,含笑道,「看天色,我那位朋友應該快到了,煩請大師知會山門的小師傅一聲,若有人拿著沈某的請帖,專程來此拜訪,就請將他帶到這裡。」
妙善人老成精,自然明白沈東善的意思,當即施禮告退,禪房中只留下沈東善、魁七和幾個貼身護衛。
魁七從窗口目送妙善走遠,方才轉身向沈東善回稟道:「老爺,今早黃玉郎又派人求見。自從黃玉郎三天前來到金陵,老爺親自為他接風後,就一直將他晾在客館,自己卻避而不見。不知……究竟是何意?」
魁七口中的「黃玉郎」,乃賢王府七雄之一,江湖人稱「寒月君子」。
「寒月」之名,來自其絕技「寒月掌法」。黃玉郎將此掌法練至如火純情,出神入化,江湖中鮮有人敢與之相抗。
「君子」則形容其外貌,相貌堂堂,儀表不俗,風流倜儻,玉樹臨風。
至於黃玉郎的性情,卻遠不如「君子」那般謙謙有禮,溫文爾雅。恰恰相反,他是個生性多疑,甚至心胸有些狹隘的人。因此即便在賢王府中,黃玉郎的人緣也是極差,平日裡除洛天瑾外,幾乎沒人肯主動與之接觸。
雖然黃玉郎的個性極不討喜,但他對洛天瑾卻是忠心不二,並且辦事頗有手段,敢殺敢拼,而且還十分謹慎機智。更難能可貴的是,黃玉郎無家無室,孑然一身,不喝酒、不賭錢、不好色,不喜歡熱鬧,也不爭搶名利。因此即便有人想討好他,也根本找不出接近他的方式。
正因如此,黃玉郎深得洛天瑾信任。
「我不見他,自然有不見他的理由。」沈東善沉吟道,「我讓你們好生招待他,切不可怠慢。不知這幾日,黃玉郎在金陵過的如何?」
「他是個怪人,自從見過老爺後,整整三天一直守在客館,哪也不去。給他酒也不喝,給他送女人也不要,獨自一人一動不動地坐在房間裡,只等著老爺再見他。」魁七回道,「我依照老爺的吩咐,說你外出辦事尚未回來。黃玉郎卻留話說,明日正午前再見不到老爺,他便要動身離開金陵。」
「他的確應該心急。」沈東善別有深意地幽幽說道,「你可知洛天瑾派他來找我所為何事?」
「請老爺賜教。」
「來做說客。」沈東善苦笑道,「洛天瑾想讓我在八月初二,前往河西秦府,助賢王府和六大門派一臂之力,壓制金劍塢和四大世家。」
「這……」魁七不禁一愣,詫異道,「老爺並非江湖中人,洛天瑾為何要拉你下水?」
「因為我是大宋第一商號的主子。」沈東善笑道,「我雖沒有天下無敵的武功,但卻有六大門派和四大世家都不具備的東西。」
「什麼?」
「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金銀錢財,上至朝堂、下至市井的廣闊人脈,以及我在大宋朝堂、民間的特殊地位。」沈東善解釋道,隨即話鋒一轉,又道,「其實想找我『幫忙的』,不止洛天瑾一個。數日前,我還收到一封密信,是金劍塢主金復羽親筆所寫。」
「難道他也想請老爺出面?」
「一開始,只是少林和秦家的矛盾,後來辰州之變,六大門派與四大世家開始相互仇殺,如今戰火已迅速蔓延至整個武林,早已不再是少林與秦家的私人恩怨,而是關乎整個中原武林的生死存亡。所以在這個節骨眼上,我,以及我的東善商號,絕對是能左右他們生死的重要一節。」沈東善冷笑道,「依你所言,我並非江湖中人,他們也大可不必將我牽扯進去。現在他們之所以要找我幫忙,是因為他們心存同一種顧慮。」
「什麼顧慮?」
「他們擔心自己不用,反而會被別人所用。洛天瑾和金復羽都是老奸巨猾之輩,一個比一個精明,他們誰也不想輸,所以誰也不想讓我變成對方的幫手。因此,他們與其惴惴不安地胡思亂猜,倒不如化被動為主動,即便不能拉攏我,起碼也能讓我保持中立。」
「不知老爺意思是……」魁七狐疑道,「打算如何抉擇?插手?還是不插手?如若插手,又會站在哪邊?」
「我不知道。」沈東善嘆息道,「這場賭局太大,我不能輕易下注,但又不能不下注。如果我不插手,選擇明哲保身,等於同時得罪南北兩家,日後東善商號的生意,勢必會受到極大的影響。而一旦下注,就等於拉一個、打一個,要麼全身而退,要麼死無葬身之地。至於洛天瑾和金復羽,究竟誰能笑到最後,誰又能說的准呢?」
魁七隻聽的一個頭,兩個大,苦思無果,只好連連搖頭道:「無論老爺如何抉擇,我等都誓死追隨……」
「所以我在等一個人。」沈東善不理會魁七的感慨,似是自言自語地呢喃道:「一個能幫我做出抉擇的人。他給我的幫助越多,我賭贏的機會也就越大。但此人也是老奸巨猾,定不會輕易許給我任何東西,所以稍後還需我再費一番口舌。」
聞言,魁七頓時心生好奇,連忙問道:「究竟是何方神聖如此厲害,竟能替大宋第一富賈做出選擇?」
「他……」
「砰、砰砰!」
沈東善尚未開口,房門卻突然被人敲響。
聞聲,沈東善和魁七不禁對視一眼,臉上皆是一抹前所未有的凝重之色。
「沈施主,你的朋友……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