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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六五章

2024-08-22 22:13:58 作者: 沉筱之
  柳朝明緩緩放開內侍,片刻,他道:「你去告訴殿下,我柳昀,從不食言。」

  內侍猶自驚惶,雙手奉上殘玉,不敢答話。

  柳朝明自他手裡接過玉石,溫涼熟悉的觸感令他的目色在一瞬間變得哀傷,他又道:「也提醒殿下,他當初承諾我的事,莫要忘了。」

  「是。」內侍恭恭敬敬地道:「殿下最後讓雜家帶給大人一句話,殿下與大人一樣,都是有諾必踐之人,汲汲營營多年,從未有一日忘卻初衷。」

  柳朝明「嗯」了一聲:「知道了,你回吧。」

  內侍悄無聲息地走了。

  落雪如絮,不遠處梅枝橫斜,血色紅梅綻放出如火如荼的異彩,像是妄圖要將這濃夜點亮一般。

  柳朝明盯著這不自量力的梅色,摩挲著手中玉石,須臾,他將殘玉往手心緊緊一握,往梅園深處走去。

  天亮一點的時候,內閣發來咨文,說聖上抱恙,停了今日早朝,由太子朱憫達主政,招內閣,七卿於奉天殿議事。

  已是歲末臘月,這年的年關宴與萬壽宴要一起辦,乃是重中之重,甚至有傳言說再過十日,趕在小年以前,各衙司就要停政了。

  蘇晉這夜歇在值事房,卯初起身,想起登聞鼓的案子,研磨寫好一份訴狀,這才動身去公堂。

  然而剛至都察院前院,就看見中庭雪地里候著十數御史,由宋珏打排頭,一看到她,高呼一聲:「跪——」

  十數人齊齊撩袍,朝蘇晉拜下。

  蘇晉愣了一愣,問道:「你們這是在做甚麼?」

  宋珏呈上一份請命書,決然道:「下官宋珏,帶應天府十二名監察御史,誠請蘇大人徹查三殿下朱稽佑,工部尚書,侍郎,於山西道修築行宮,賣放工匠一案。」

  這算是……逼宮?

  蘇晉目光掃過宋珏身後的十二名御史,言脩與翟迪不在其中。

  她面色不虞,喚了一聲:「言脩,翟啟光。」

  中庭另一側的公堂里出來二人,齊聲與蘇晉拜過,蘇晉不理宋珏,轉頭問:「他們是何時候在這的?沒人管麼?」

  翟迪道:「回蘇大人,寅時便在這兒了,下官與言御史都勸過,無濟於事。」

  蘇晉想到趙衍大約是一進宮逕自去了奉天殿,便問:「柳大人沒回來過嗎?」

  言脩道:「回來過一趟,後來接到內閣咨文,又匆匆走了,路過時看到他等還問了一句『都站在中庭做甚麼』。」他說著一頓,露出些許好笑的神色道,「他等可會瞧臉色,柳大人一問,一下子全散了,待柳大人走遠了又回來候著。」

  這時,身後的公堂門「吱嘎」一聲開了,錢三兒聽到外頭的動靜,本打算出來瞧個究竟,誰知一見如斯場景,蘇晉一句「錢大人」還沒喊出聲,只聽「喀嚓」一聲,門便被閂上了。

  是個懶得管閒事的。

  宋珏見此情形,更加有恃無恐,又呈上一封信函道:「蘇大人,昨日半夜再接到自山西傳來的急遞,這個三王與工部無惡不作,寒冬臘月還擄掠工匠修築行宮,凍死凍傷數人,下官懇請蘇大人莫再姑息,立刻上奏聖聽!」

  言罷,他將請命書與急函放在身前的雪地,雙手伏地,磕下頭去。

  宋珏身後的御史見狀,也磕頭齊聲道:「懇請蘇大人莫再姑息惡行,立刻上奏聖聽!」

  蘇晉掃了眼雪地上暗黃的信函,良久,她冷聲道:「本官說過不徹查嗎?」

  宋珏聽了這話,不由抬頭看她:「蘇大人?」

  蘇晉卻不理他,將手裡的訴狀遞給翟迪,淡淡道:「本官已署名了,但緝拿七品以上官員,需副都御史或都御史准允,你去請錢大人將這狀子簽了。」

  翟迪結果訴狀,扣了扣一旁的公堂門。

  片刻,錢三兒將門隙開一道縫,伸出一支青筆簽了狀子,又將門合上。

  蘇晉繼而道:「言脩,啟光,你二人即刻帶人去工部,將工部郎中孫印德緝拿回都察院問詢。」

  兩人齊聲稱是,朝蘇晉一揖,帶著一干御史走了。

  宋珏見狀竟是大喜,還以為是自己說動了蘇晉,道了聲:「多謝蘇大人。」剛要起身,冷不防卻被蘇晉喝住:「跪著!」

  聲音冷寒至極,卻像是動怒了。

  宋珏與身後的御史聞言,一時不敢動作,又自原地跪好,愣怔地看著蘇晉。


  蘇晉面無表情道:「是誰告訴你們,可以這樣威脅本官?」

  宋珏默了默,即刻認錯道:「回大人,下官知錯了,只因昨個兒夜裡,下官接到山西急函,一時心急,怕……」

  「怕就可以忘了自己身份?帶著一干御史來逼迫本官了嗎?」蘇晉斥道,「你們可是覺得本官新官上任?好欺負?」

  宋珏心中一顫,當即又往地上磕了個頭:「回蘇大人,下官絕沒有這個意思。」

  蘇晉冷笑一聲:「你沒有,那本官問你,此案換作柳大人來審,你可敢帶著人在中庭跪這一地?」

  宋珏聽了這話,將頭往雪地里埋得更深,片刻只道:「蘇大人,下官知罪,求大人責罰。」

  蘇晉道:「本官講究眼不見為淨,你們去都察院大門外跪到午時,想明白了,再依次到本官處領罰。」

  宋珏再不敢有冒犯,恭恭敬敬應了聲是,帶著身後數人齊整整朝都察院外走去。

  一干人等走到門外還門站好,忽然像是看到了誰,朝另一個方向拜下,口中呼道:「參見十三殿下。」

  蘇晉聞聲心中一頓,舉目朝院外望去。

  然而大門丈許寬,並瞧不見甚麼。

  朱南羨其實來了有一會子功夫了,因不知當如何解釋玉佩一事,原徘徊在院外梳理言辭,沒留神都察院內忽然出來一幫子人齊刷刷向自己一跪,他嚇了一跳,以為出了甚麼事,當即便問道:「怎麼了,蘇時雨呢?」

  排頭的宋珏愣了愣,半晌才反應過來「時雨」二字乃蘇晉的字,答道:「蘇大人眼下正在衙門裡頭,殿下可要傳他?」

  朱南羨剛要說話,一抬眼,蘇晉已立在院門口了。

  她一夜未曾休息好,墨絨大氅將她的臉色稱得分外蒼白,見了朱南羨,她低垂著眼眸拜下:「微臣參見十三殿下。」然後她頓了一頓,又問:「殿下尋微臣有事?」

  其實也並非甚麼要緊事。

  朱南羨不知當如何解釋,喉結動了動,只得「嗯」了一聲。

  蘇晉沉默一下,輕聲道:「好。」然後她站起身,掃了宋珏一干人等一眼,沒再多說,隨朱南羨走了。

  距六部與都察院衙署不遠處,一條短徑走到盡頭有個六角亭,若是春來,花木扶疏,別是一番好景,然而眼下正值歲末,萬物凋敝,只算得上是個僻靜處。

  朱南羨站在亭中,良久才迴轉身,將手中一物往前遞去,遲疑著道:「我來……其實是為還你這個。」

  是蘇晉那方刻了「雨」自的玉佩。

  他不是個奪人所好的人,想到自己無緣無故將這玉佩據為己有近兩年,實在是難以啟齒。

  朱南羨十分好看的眉峰微微擰著,片刻,又試圖解釋:「到今日才還你,是因為……」

  因為甚麼呢?怕旁人發現這方玉佩是女子所用,懷疑她的身份?

  可自己不是早找了藉口搪塞過去了嗎?

  自落水後,他見過她數回,每一回他都將這方玉佩貼身藏著,可為甚麼就是不還?

  雪後的霽色灑照進亭中,將蘇晉籠在明暉如織的光影里。

  她看了眼朱南羨手裡的玉佩,並不接過,反是問:「殿下知道這玉佩上為何刻了一個『雨』字嗎?」

  朱南羨輕輕「嗯」了一聲:「時雨是你的字。」

  蘇晉卻搖了搖頭,輕聲道:「我出生不久,父親母親相繼去世,是祖父一人把我養大,祖父遭難那年,我尚未及笄,所以也沒有名字,只有阿雨這個閨名。」

  她說著,垂下眼帘,聲音聽不出悲喜:「故居的一切都被焚毀,只余這方玉佩,這是我祖父留給我唯一的東西,我一直貼身帶著。」

  朱南羨聽了這話,目中露出愧色:「對不起,我不知它對你如此重要。」將玉佩更往前遞了些許,續道,「你收好,日後不要再弄丟了。」

  可他再想了想,又篤定道:「再弄丟也無妨,不管丟在哪裡,本王都為你找回來。」

  蘇晉眸光微動,不由抬眸看他一眼。

  片刻,她再次垂下眼帘,露出一個短促而清淺的笑:「殿下也喜歡這玉佩?」

  朱南羨不解其意:「嗯?」

  蘇晉輕聲道:「倘若殿下喜歡,就收下罷。」

  仿若有山嵐自虛無處穿山過海而來,將他足下所履之地化作雲端山崗。

  朱南羨懸在身側的手不可抑制地顫了顫,可他的目色還猶自凝然。

  他收回握著玉佩的手,點了一下頭,鎮定地道:「那好,本王先替你保管。」

  他已全然忘了昨夜沈婧交代之事,忘了問蘇晉年關宴後,是否願去東宮見他皇嫂一面。

  朱南羨的腦子空空如也,他只知道,自己再這麼與她對面而立下去,真不知道會發生些甚麼。

  是以他咽了口唾沫道:「本王先走了。」折轉身走了沒兩步,一頭撞在亭柱之上。

  蘇晉驀地一笑。

  朱南羨「咳」一聲,掉過頭,再次大步流星地往外走,豈知才走了三兩步,沒留神亭前石階,一腳踩空。

  他在雪地里趔趄了兩步才站穩,卻不敢回頭,躊躇地頓了頓,疾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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