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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六七章

2024-08-22 22:13:58 作者: 沉筱之
  蘇晉步到堂中,撩袍與柳朝明拜下:「大人,下官是來向您請罪的。」她一頓道,「下官枉顧刑律,尚未審訊,先對孫印德動了刑。」

  柳朝明淡淡道:「還有呢?」

  蘇晉沉默一下,再次朝他拜下:「還有……下官想讓他改供狀,隱瞞證據。」

  堂上三人都沒甚麼聲響,蘇晉抬眼一看,趙衍與錢三兒已埋下頭吃茶去了。

  柳朝明走到她跟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接著說。」

  蘇晉應了聲「是」,遲疑了一下:「其實之前已與大人提過了,下官覺得這案子背後,像是還藏著些甚麼。有人……想讓下官儘快查明白這案子。倘若將工部尚書侍郎全然拉下馬,極可能中計。且四品以上大員雖由皇上欽點,卻由吏部推薦名額,七王盯著工部這塊肥肉已久,下官怕他安插進自己人馬。久而久之,豈非又是另一個貪墨成風,官官相護的工部?」

  趙衍聽到這裡,將茶碗蓋一合,想了想道:「曾友諒是七殿下的人。照你的意思,是七殿下想讓你查清這案子,好將自己的人安插進工部?」

  蘇晉道:「下官不知,一開始覺得是,後來又覺得不像是。」

  柳朝明安靜地看著她,良久,道了句:「你起身回話。」

  蘇晉應了,站起身續道:「工部的劉尚書其實是個頗會作為的人,且他的嫡女正是十四殿下的王妃。所以下官想,將狀子上劉尚書的罪名暫且抹去,依然留他在工部,到那時,即便七王安插進人來,兩頭互相牽制,反而起監察作用,短時間內,必然不會再出賣放工匠,貪墨受賄之事。」

  趙衍聽到這裡,思量了一陣,搖頭道:「不妥,都不是好鳥,屆時這兩頭同流合污還好說,就怕鬧得不可開交,七殿下那頭的人參你一本,說你包庇劉尚書,這不是引火燒身麼?」

  蘇晉道:「這個只是權益之計,現在是緊要關頭,若此事動靜鬧得太大,下官擔心會動搖根本。」

  她這話說得言辭模糊,但上頭三人都是人精,無一不聽得明白。

  所謂緊要關頭,正是新舊皇權交替之時——景元帝病重,朱憫達即將登基,各皇儲皆對帝位虎視眈眈,倘若在這個時候都察院一連彈劾三,九,十四三位皇子,將工部連根拔起,那麼宮中格局勢必因此改變,倘若被有心人利用,不知會鬧出甚麼樣的事。

  蘇晉接著道:「自然,彈劾以後,查仍是要繼續查的。」她垂眸抿了抿唇,似乎難以啟齒,「下官會讓人將劉尚書貪墨的罪證歸於一處,等時局穩定再拿出來,到那時……就把過錯推到孫印德身上,說他受了劉尚書好處,私藏罪證,反正死無對證。」

  這正是宮前殿一案中,柳朝明教她的。

  在這亂局之中,哪怕身為棋子,也要有執棋人之心,利用好手中籌碼,才能走出最恰合時宜的一步。

  蘇晉學以致用。

  錢三兒「嗤」地笑了一聲:「怕是到時孫印德的棺材板都要摁不住了。」

  趙衍覺得蘇晉的提議有些犯險,但非常時期非常手腕,他也明白這個道理,左右都察院當家做主的又不是他,端起茶來啜了小口,去看柳朝明的臉色。

  柳朝明臉上甚麼神色都沒有,過了會兒,莫名問了句:「你近日詩歌集看多了?」

  蘇晉不解。

  柳朝明清冷地注視著她。

  上次找他要翟迪,先筆墨伺候問一句過得好不好;這回分明是要隱瞞證據改供狀,先跪地領個刑訊出錯的輕巧罪。

  柳朝明淡淡道:「日後有事直說,不必先起個興。」

  趙衍與錢三兒聽了這話俱是笑出聲。

  蘇晉彎腰揖下,一臉坦然地稱是:「那下官先告退了。」

  刑訊房的獄卒鞭子使得得心應手,沒傷著筋骨,又叫孫印德疼得死去活來,一見蘇晉回來,頓時聲淚俱下地把甚麼都招了,說自己確實是被七王安插進工部的——

  朱沢微早就曉得三王在山西修行宮,原想讓孫印德在工部捅出個簍子,將三王的把柄抓牢,一鍋端了,自己這頭再安插人去工部,是故孫印德進工部不久,便自告奮勇地前往山西大同府,明面上的由頭是修個寺廟為大隨祈福,實際就是幫朱稽佑蓋宮閣。

  沒想到這個朱稽佑,活脫脫一個色迷心竅的王八羔子。

  孫印德道:「拿美人像尋美人,挖人膝蓋骨這事御史您已知道,下官就不提了。三殿下府上,里里外外數百姬妾,享受不過來,怎麼辦?一晚上翻二十來張牌子,更衣的一個,打簾的一個,整理臥榻的再一個,哪幾個將他伺候舒服了,他就幸哪幾個。說句得罪的,這過得比聖上還雨露均沾。」


  蘇晉聽了這話不由皺眉,卻命獄卒將孫印德從刑架上放下來,令他慢慢說。

  一旁的翟迪問道:「這是三殿下的私事,你怎麼知道?」

  孫印德自覺身家性命都握在這一干御史身上,撲跪在地上,問甚麼答甚麼:「殿下他不避諱,還常拿出來炫耀,說自己是大黃蜂,要采百花蜜呢。」又道,「這事兒宮中不少殿下也知道,且中途九殿下與十殿下來過山西,九殿下也不是個好主兒,就是為撈油水來的,臨走還問三殿下討了幾名好看的姬妾。反是十殿下看不慣這些,另尋了個清靜處住下,眼不見為淨。」

  經宮前殿一事,蘇晉對宮中格局了解已深——三,九,十都是十四的人,三與九一個驕橫一個懦弱,而十王朱弈珩,翩翩君子,也是因自小寄養在皇貴妃宮裡,因此才與十四走得近。

  孫印德見蘇晉若有所思,以為自己的話說到了點子上,挖空腦子又想到一出十分要緊的,繼而道:「左都督戚無咎有三個頗出眾妹妹,兩嫡一庶,蘇御史知道嗎?」

  戚無咎,安平侯之子,官拜正一品,其母是朱景元之妹連姝長公主,身份貴不可言。

  蘇晉沒答這話。

  孫印德續道:「早幾年戚家大小姐及笄時,說是要選去宮中給十三殿下做皇妃,戚大小姐對十三殿下也是一見傾心,當時的京師,里里外外傳得都是郎才女貌的佳話。可位咱們這十三殿下,先是守孝,又是去西北領兵,原說著先將親事定下來,後來不知怎麼,十三殿下西北一封信回來,求太子妃幫他把親事推了。」

  他這話說到一半,也不知後頭還藏著甚麼。

  宋珏是個一聽閒話就被帶跑偏的,饒是在審訊,忍不住也接了一句:「這事我知道,戚大小姐後來不是被指給十二殿下了麼,聽說與四王妃一樣,眼下都懷了身子,怕旅途奔波,這次都沒回京師。」

  孫印德道:「是,眼下十三殿下領完兵,就完藩,不是又回來了麼,怎麼著都該娶親了。可十三殿下甚麼身份,等閒不是一般的女子配得上,放眼瞧去,也就沈家戚家最好,沈大人是上頭兩個傾城傾國的家姊早已嫁了,下頭沒有妹妹,戚家倒還有個嫡女,但今年才十二,十三殿下就算要納她當正妃,不得再等三年?所以挑來挑去,就還剩了個戚家四小姐。」

  蘇晉知道他說的是誰,戚綾,閨名中也有個「雨」字。

  「戚綾雖說是庶出,但是個名動京師的美人,才情甚高,秀外慧中。尋常女子念書只念女四書,頂天的讀個論語詩經,這戚綾四書五經都念得通透,小時候還跟著左都督一起跟著晏太傅做學問,就是去考科舉,不說進士,想必也能中個秀才舉人。下官……」他一頓,咽了口唾沫,「府里還收著她的蠅頭小楷,字寫得好看極了,你說這樣才貌俱佳的美人,誰人不愛?」

  蘇晉有些了悟,原來沈婧藉口說那方刻著「雨」字的玉佩是朱南羨要給戚綾的,不單單因為戚綾閨名里也有個雨字,而是她的身份,她的名聲,足以堵住眾人的嘴。

  她想了想,淡淡道:「你無故提起戚家,是想告訴本官甚麼嗎?」

  孫印德咧嘴一笑:「下官想拿一個秘密跟蘇御史換自己的性命。」

  蘇晉面上沒甚麼表情:「你說。」

  孫印德道:「蘇御史這是答應了?」

  蘇晉道:「說不說在你,取不取你的命在我,你若繼續磨蹭,本官正好秉公辦理。」

  孫印德連忙道:「下官今早聽人說,十三殿下私下藏了一方玉佩想要送給戚四小姐,大約對她有意。可之前三殿下進京,趕巧也見過這戚四小姐一面,也瞧上了,還想納她做續弦正妃。」

  他說著,嘿嘿一笑,「三殿下平日裡雖糊塗,但在『色』字一道上絕不含糊,這不趕著要年關宴了麼,命宮裡各大員都帶女眷去,誰不知暗地裡是個十三殿下挑王妃來著?三殿下自知搶不過十三殿下,大約早已想好甚麼損招在前頭等著了。下官琢磨這蘇御史您一慣與十三殿下走得近,正好去提點十三殿下一句,若能在十三殿下跟前再立一功,指不定能再升一級,官拜副都御史。」

  蘇晉短短兩年間,自一名從八品知事升任四品僉都御史,宮裡甚麼樣的傳言都有。但傳得最過的,還是說她以色侍上,尤與幾位殿下與身居要職的大員走得近。

  她不在意這些蜚短流長,這是人心,是無論她怎麼拼命地去做好一名御史,都有人不問因果地去誹謗她。

  蘇晉知道孫印德言語背後挾帶著的流言是甚麼,她盯著窗外一棵白雪皚皚的樹,回過頭來:「你想活命?」

  孫印德一雙魚泡眼中露出大喜之色:「蘇大人這是應了?」

  這還是他頭一回稱呼自己為大人,原來「活命」二字有這等立竿見影的功效。

  蘇晉看了言脩一眼,示意他將房門掩上,繼而道:「那你便照我說的去做,其一,七殿下既派你去抓三殿下把柄,那你私下定藏了不少罪證,限你今日內,把所有的罪證全部交給本官;其二,口述一份供狀,將前因後果交代明白,宋珏,他說你記;其三,招供一份假的,翟御史會教你;其四,」她將桌案紙張扯下一份遞上前去,「這有一份空白狀子,你先署名畫押。」

  孫印德不知蘇晉意欲為何,但想到自己費盡口舌才自她手裡保住小命,不敢有違,一一應了。

  蘇晉審完孫印德,自刑訊房而出,中庭落雪紛紛,滿世界素白。

  她安靜地看著落雪,許久,動也不曾動。

  直到翟迪三人出來,她仍站在廊檐之下,不知在想甚麼。

  翟迪從來見微知著,微微思量,走上前去一揖:「大人有煩心事?」

  蘇晉聽了這話,睫稍微微一動,垂下眸去。她的臉色與雪一般蒼白,片刻,折過身來,頗是平靜地一搖頭:「沒甚麼。」

  翟迪猜不出她所思所想,卻明白她不願多說,於是呈上手中訴狀,問:「大人真要饒孫印德一命?」

  蘇晉接過狀子,看著左下角孫印德的署名與手印,思緒便被拉了回來,當年晏子言慷慨赴義,元喆與阿婆慘死,淮水河邊屍骨未寒,她曾立誓要雪恨。

  暗沉的眸深處一下子像被喚起灼灼火色,蘇晉道:「怎麼會?」

  她仰頭,看向匾額上「公明廉威」四字,忽然問道:「翟啟光,宋珏,言脩,緋袍可在?」

  三人聞言,竟是怔然。

  大隨臣子的官袍從低品到高品,色澤自水藍到墨色,然而御史還有另一種袍服,只在要彈劾上表時穿,即緋袍。

  朱色緋袍加身,意示天子賜權,可無視品級,只求懸明鏡於天下。

  翟迪三人相顧無聲,目色里露出狂喜之色,然而下一刻,這喜色忽然不見了,他們齊齊朝蘇晉拜下,莊重而嚴穆道:「回大人,緋袍在而公允存,下官自登聞鼓案伊始,無時無刻不在盼著這一天。」

  其實蘇晉也沒穿過緋袍。

  她自升任監察御史後,便至各地巡按,這也當是她此生頭一遭。

  倒是見柳朝明穿過一回,冷玉無暇的眉眼,在緋袍加身的一刻同時生出近乎妖異的柔和與凌厲,卻也如海一般沉靜。

  蘇晉道:「好,明日早朝,你三人隨本官一起,彈劾工部左右侍郎,工部司務郎中,及聖上三子,山西大同府三王朱稽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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