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令沅是江尚書與江夫人的第一個孩子,但出生的時機不對。
那一年,朝局上風起雲湧,族中人心浮動,活在諸多目光之下的江夫人需要一名聲音洪亮的男嬰來穩定自己宗婦的位置,江尚書亦然。
不是期待之下降生的江令沅被江老夫人接到院中撫養,實則江老爺子親自教養。
當位置穩固了,兒子也有了,江夫人想起來自己的大女兒時,當年的那個粉糰子已經成長為神態疏離的女童。
雖然孝順,雖然聽話,雖然有禮有節,但江夫人就是親近不起來,最後感嘆了句沒有緣分,便給腹中的孩子做起了衣裳。
而江尚書不同。
江老爺子逝世前明面上將自己的兩成私產留給了江令沅,暗地裡留了多少手段給大女兒連江尚書也不清楚。
為何父親如此偏愛這個孩子?
自小就看著父母疏離相處的江尚書無法想像有一日事事以家族為先的父親居然會對一個孫輩投注相對純粹的私心,像是真的發自內心的疼愛一樣。
江尚書不明白,但並不阻礙他精心培養這個女兒,以發揮她應該有的價值。
「笄者行三拜。」
贊禮的一聲禮唱讓江尚書自回憶中抽身而歸,頭戴鎏金琺瑯如意冠的大女兒在他面前緩緩下拜。
父親,我明白您為何如此疼愛這個孩子了。
眼型相似的兩雙桃花眼相對而視,皆是表面溫和似水,深處冷硬如冰。
因為您認為她才是江家延續的希望,贈她寶釵,甚至還為她取字子初。
但您錯了。
這丫頭或許擔得起『初』字,但與家族離心之人,再是天才又有何用。
沒想到您也有看錯人的時候。
「禮成。」
江令沅自蒲團上站起,在丫鬟們的攙扶下離開禮廳,周圍的婦人們都未多想,那禮服只是瞧著好看,但穿在身上累贅的緊。
但沒人想到這位將將驚艷了眾人的江大小姐居然真的體弱至此,剛度過了及笄禮便病倒在床,不得不又去了莊子上休養。
這讓許多有意結親的人都打了退堂鼓,奇怪的是江家居然也未對此表態,仿佛這不是他家女兒似的。
「小姐,庫房中的物品已清點完畢。」
「嗯。」
倚在榻上的人翻看著帳本,要不是捨棄了不少笨重物品,鳴音苑的東西也沒那麼輕易搬空。
她和江家之間的臉面也就剩最後一層沒有撕破了,日後可是輕易不能回去了。
青梔匆匆而進:「小姐,慧圓大師給您的批語已經傳出去了,肯定能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做的不錯。等南邊的商隊回來後,讓他們尋個由頭去青山寺把東西捐了。」
江令沅打開了大夏的輿圖,指尖輕點:「四年了,也不知道他們過的怎麼樣了。」
曲歌忍不住瞄了眼一旁柜子上的那些匣子,她一直呆在莊子上,小姐在與誰通訊來往她最清楚不過。
真的是想不到小姐下一步會做什麼。
指尖將滑落到輿圖的左下方,外間傳來通稟:「小姐,賀公子過來了。」
「將人請去流溪亭,再讓人多放幾個冰盆過去。」
江令沅合上了輿圖:「曲歌,把我先前準備的東西取出來。」
「是,小姐。」
曲歌默默安慰自己,小姐這般恣意行事,當真是從了心,也不知道那賀統領承不承受的住。
臨水而建的流溪亭是夏日乘涼的好去處,更別說周圍又放了不少冰盆。
但身處其中的人卻是擰著眉頭:「留一盆夠了,其餘的都撤下去。」
「都給我放回去。」
周身威勢更甚從前的男人眉心皺的更緊,身上的肅殺之氣倒是收斂近無:「你身子不好,不宜受涼。」
「賀大統領,你怎麼也跟菖蒲一樣管的這麼緊了。」江令沅湊到一處冰盆旁輕扇冷氣:「墜馬的傷早就好了,不必這麼緊張。」
兩年前圍場秋獵,幾位長成的皇子為了表現,帶了不少人幫助他們狩獵。
其間也不知是誰捅了狼窩,狼虎並行間讓本來在圍場周邊散步的一眾女眷們被衝散,其中就包括江令沅。
那一場意外讓她不僅摔折了骨頭,還讓右肩落下暗傷。
而外人並不知曉的是,當時為了保護皇子,賀穆臣獨自對戰餓虎,將其擊敗後不慎跌落山坡與被衝散了的江令沅碰到了一塊。
一個半殘,一個昏迷,兩人最後能囫圇著出來倒是真的能說上句上蒼保佑。
上·阿團·蒼:本蠱的能力可不是吹噓的。
兩人當時心照不宣的隱瞞下了此事,但往來間卻是多了幾分來自賀某人的私心。
表面上的賀穆臣:受好友所託照看一二。
實際上的賀穆臣:發自內心。
滿足地吸了口冷氣後,江令沅直起身,好笑地看向渾身上下一股子老媽子氣質的賀統領:「我坐遠些就是了。賀統領不是將升任統領之位,怎的有空過來了?」
不等賀穆臣說話,江令沅先讓人把自己準備的賀禮拿了上來:「喏,雖然堅韌度上不及金絲軟甲,但重量上可是我這件更好。」
男人拿起軟甲端詳,滿口稱讚之餘讓江令沅注意到這人的心不在焉。
「你,可是還有旁的事。」
拿著軟甲的手縮緊,男人側了側視線,難得躲避起來:「京城中傳著一道關於你的批語……」
江令沅鬆了口氣,語氣輕鬆:「我當是什麼要緊事,你手下的人當真是越來越厲害。」
「為什麼要傳?」
為什麼?
因著當初患難與共的情分,再加上這幾年的相來往,面對賀穆臣時女孩倒是展露了幾分真性情,所以此時她心中疑惑更重:「莫要說你看不清我的處境,他們自以為是的示好讓我噁心,能暫時脫離江家那漩渦的事為何不做?」
我可以幫你的。
但這話他不能說。
她不是京城婦人口中的牡丹國色,而是自由翱翔於天空之上的王者。
男女之情於她是連眼神都不會施捨的存在。
手中權柄越盛,與她相交越深,他了解到的江令沅也越完整。
賀穆臣明白她如今這般隨性漠然的性格是形勢所致,人力所為,更是她自己的選擇。
每一次心中悸動,他都會逼迫自己想到最壞的結果;然後再次為她心動,再壓制;如此循環往復,賀穆臣心中壓抑的感情如同即將爆發的火山,但腳下卻是那般舉步維艱。
他,不敢賭。
另外兩個,不也一樣。
「你今日到底怎麼了?」
「我……」
開口時原本低沉磁性的嗓音已經沙啞,賀穆臣乾咳幾聲壓低了視線:「沒什麼,你的人做的很乾淨。」
或許真的只能停在這一步了。
「嗯。」
清冷的目光中依舊帶了幾分狐疑,但男人面色上的確沒什麼破綻。
姑且算他今日又作妖了吧。
江令沅示意丫鬟把他們上次對弈的殘局端了上來,落下一子後語氣隨意道:「過幾日我打算以尋求名醫的理由外出遊歷,藉此機會也可以去看看試點……」
捻著棋子的手被人牢牢握緊。
「你……」
「今日有些不適,我先告辭了。」
被留在原地的人心不在焉的揉了揉手腕,方才是她看錯了吧。
那只是不舍,只是友人之間的不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