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鮮脫骨魚突然無言,那三分醉意也從七竅散了出去。
他提了一下嘴角,做出慣常的笑容,把他手裡的卷宗抽開,吹熄了燭火,含蓄地吻了一下東璧龍珠,和他說晚安。
然後縮在床裡頭蓋了被子,兩人背對著背,三鮮脫骨魚一宿未眠。
他突然好像意識到了什麼不對勁。
他們本應該當那天的親吻只是在時間的推力下,木頭鑽出來的一縷火星和青煙,然後若即若離地維持著古怪的關係,對立而同行的關係。
他們可以毫無芥蒂地親吻和上床,各自宣誓著自己的貪慾。
但他們不該在一起。
這段關係把怪盜從飄搖虛渺的天空活生生地按回地上,要他專心致志地一步一步走,東璧龍珠也試著朝他走過去。
但是不行,做不到。
這樣簡直古怪至極,讓他突然很想跑掉。
而這樣的古怪一次次發生後,三鮮脫骨魚開始嘗試著按照已知的方式往前摸索,但是他越是摸索越是難受,就感覺自己被牢牢束縛在了地上不得前行,他厭煩他討厭這種無時無刻都存在的束縛。
東璧龍珠似乎也能感觸到他的情緒,又或者自己也接受不了這樣的氛圍,所以兩人各自停下了步子,偶爾惡趣味上來的時候接個吻,興之所至的時候打個炮,關係反而越來越遠。
乾脆說開得了。
怪盜一天比一天嚮往空桑外的日子。
所以他們說了,開了,各自散了。
空桑一如既往的是藍天白雲,他們難得坐在了一起喝茶,三鮮脫骨魚笑著開口,說他想念大唐的煙火了,想出去外頭看看。
東璧龍珠想起大唐新年時的煙火,人間的喧鬧確實讓人感到欣喜,喜歡熱鬧是刻在這個民族所有產物上的本質,食魂也不會例外,但他從三鮮脫骨魚的眼睛裡看出他有話沒有說完,於是等著對方接著說話。
「你不覺得這樣挺沒勁嗎?我們倆。」
果不其然。
三鮮脫骨魚並不是多能照顧他人情緒的人,隨心所欲四個字刻在了他的骨子裡,於是他咬了咬牙,輕而易舉地往下說了:「所以要不就這樣算了,還是和你做對手比較舒服。哎呀~所以天大地大路幾條,就這樣?以後見個面還能一起喝茶。」
他笑得灑脫,但那雙綠翡翠般的眼睛裡有一絲不確信。
東璧龍珠的指尖扣了兩下茶碗,道:「確實,和你做對手比較舒服……將『千面之影』逮捕,確實要比其他的更有誘惑力。」
「嗯哼,那明天我就出去了,我去和小少主報一……」
「有機會再見到,別被我撞見你又在樑上做君子。」
三鮮脫骨魚的話音被東璧龍珠截住,他抬抬眉毛,笑:「不然就把我抓起來嗎?我好怕啊……好啦,我走了。」
「知道了。」
簡單輕鬆的分手現場,就像兩個友人在告別。
說到底到了最後,三鮮脫骨魚都不太明白他們是不是在談戀愛,又或者他們只是互相做出了許多次錯誤的決定而已,根本沒有到那個地步。
但是現在想來,其實他眼底的不確信大概是猶豫。
他思維發散,覺得自己老得越來越快了,悲春傷秋的事情越來越多。
然後耳膜突然接受到了腳步聲,是有客上門的預兆。
他抬頭一看,是個男人,帶著警帽進了店門,他再定睛一看,就從那副眉眼裡辨別出了一個熟人的模樣。
他看了半天,那個男人明顯更驚奇,開口道:「千面之影?」
三鮮脫骨魚聽著這聲音更加耳熟,仔仔細細得看了半天,開口認出了人:「喲,雲謹錄事,你怎麼染了發?」
雲托八鮮也理了個乾淨清爽的髮型,一頭長髮估計也是為了適應體制剪掉的,連發色也跟著一起染黑了,三鮮脫骨魚剛剛半天沒認出這人是誰,就是這發色的鍋。
三鮮脫骨魚好奇地問:「你也考體制去了?怎麼這麼有空來這摸魚打諢。」
雲托八鮮搖頭,道:「嗯,是來這邊問點事情,沒想到你在這裡開店。市裡的博物館倉庫失竊,你知道嗎?」
三鮮脫骨魚嗦完最後一口米粉,把外賣的塑料蓋子蓋上,沖他笑:「知道,怎麼了,人跑這邊來了?」
雲托八鮮看著他這張笑臉,面無表情道:「不是,我們聽線人說,這裡有一家鑑定古董的地下銷物處,就過來看看,如果方便的話,請你配合調查。」
「你看看這陳物架子上,有哪個是三百年份以上的,還銷物,找錯店了呀八鮮兒,」三鮮脫骨魚無可奈何地攤攤手:「不太方便,我們不是千年前就不互相待見了麼?」
「我並沒有不待見你,而是因為你的行為嚴重違反了大唐律法,所以按照律法的條例,我有必要將你抓捕,如今大唐律令作廢,你也金盆洗手,我自然沒有和你作對的理由,」雲托八鮮解釋道:「如果你依舊覺得我是在和你作對,我會送上一本《憲法》作為賠禮,但我還是希望你能配合調查。」
這人還真是一點兒都沒不變。
三鮮脫骨魚逗他:「小雲警察,你什麼時候結婚?」
「什麼「我在和你說非常正經的事情,這件事情……」
「我在問你,你什麼時候和《憲法》領紅本,記得請我喝喜酒。」
雲托八鮮也意識到對方是在打趣自己,皺了皺眉又要和他開始battle,巷子外的人卻是等不及了。
東璧龍珠下了警車大跨步地走向店裡,就看見雲托八鮮不知道為什麼在和店主扯法律的重要性,他看了一眼四周的陳設和貨架,然後走到雲托八鮮的旁邊,店主卻陡然閉上了嘴。
東璧龍珠一眼就看見他家前任在那兒似笑非笑,盯著他的眼睛像是利刃。
三鮮脫骨魚笑得很開心,只是眯著的眼睛裡似乎不太高興:「嗯?今天是個什麼日子,圍剿呢。」
東璧龍珠沒說什麼,雲托八鮮接著和他叭叭。三鮮脫骨魚聽了一兩耳朵,視線鬼使神差地移到了一旁的東璧龍珠臉上。
對方帶著墨鏡,看不清眼神,只是站在了一邊。
等雲托八鮮的話告一段落,東璧龍珠才敲了敲前面的台子,道:「配合人民警察的工作,是公民的義務,沒有人要把你押局子裡,別那麼大火氣。」
「義務?」三鮮脫骨魚歪頭看著他,把東璧龍珠從眉骨到喉結用視線嫖了一遍,覺得這人穿制服真是賞心悅目,然後不滿地嘖嘖嘴:「行吧,就在這裡問,問完別擋著我做生意。」
東璧龍珠看著大概三四天沒打掃過的地面,還有會客處那布滿灰塵的椅子,覺得這人在睜眼說瞎話,冷冷清清,還把古董店開在城中村的小巷子裡頭,哪裡來的生意?
雲托八鮮從善如流地拿出本子,等著東璧龍珠問話。
三鮮脫骨魚等著東璧龍珠發問,順手打開美團外賣,又點了一份米粉,絲毫不把人民警察放在眼裡。
他看了半天配送費覺得貴,然後納悶起東璧龍珠怎么半天沒有聲音,於是抬起頭,對上東璧龍珠的眼睛。
東璧龍珠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衣服領子,見三鮮脫骨魚的視線終於轉向他,這才開問:「你在巷子裡開這古董店,是來摸魚打諢的,還是來脫手你用不到的那堆奇珍異寶的?」
三鮮脫骨魚嘖了兩聲,答非所問:「不對吧,正常來說,不都應該先問什麼『最近有沒有接到奇怪的客人生意』,『最近都賣過什麼』?警察叔叔,問話也要按照基本法啊。」
「有必要嗎?回答問題。」東璧龍珠沒理會他。
「沒有,我這小店破破爛爛的,開在巷子裡,自然是摸魚打諢要的。不比您辦個假證加入體制根正苗紅——」三鮮脫骨魚道,「在今天不怎麼愉快的碰面前,我已經有三天沒有見到門口有人影了。」
他說著站起身來,俯身越過櫃檯,靠近東璧龍珠,惡劣的笑容同千年前別無二致:「小店什麼都有,東警官有想要的嗎?從魏晉到明清,沒有我沒有的東西。」
雲托八鮮看著三鮮脫骨魚的笑容就有點發毛,尤其是這兩人湊得這麼近,讓他想起了之前他們在空桑談戀愛的事情,遂開口制止:「工作時間,請不要騷擾公務人員。」
「那非工作時間呢?可以騷擾嗎?」三鮮脫骨魚擺出來一副掃興的臉,但還是乖乖地坐回了台子後面,衝著面色不佳的東璧龍珠道:「算了——我真沒遇到過什麼奇怪的人。留個電話,要是有人來我這裡銷贓,我就把人送給你當情人節禮物。」
東璧龍珠面色不動,只抬了抬眉道:「油嘴滑舌。」但還是寫下來了聯繫方式。
剩下的問話皆數由雲托八鮮代勞,從東問到西,半句收穫也無,只得讓這個人有什麼消息,看在同是食魂的面子上,報他們一聲。
出了門,雲托八鮮上了警車的副駕,瞧著天色也不早了。東璧龍珠上了駕駛位,開車便朝警局方向去。
雲托八鮮在一旁望著窗外的景色發呆,突然說了一句:「食神給我發情人節問安了。」
「嗯,所以?」
「你和千面之影複合這事有苗頭嗎?吉利蝦他們托我問你,」他打開手機,翻出來了食神的聊天界面,接著說,「雖然《婚姻法》不承認同性婚姻,但是吉利蝦說,空桑本地可以給你們搞一個一拜天地。」
「上班時間禁止玩手機。」東璧龍珠目不斜視,看著前邊的大奔在那奔騰撒歡,道:「你怎麼看?」
雲托八鮮收起手機:「沒有看法,我對這些事情不感興趣,所以吉利蝦那邊的消息怎麼回?」
「八字沒一撇。你和他說都一千多年了,大概不會有苗頭,讓空桑媒婆換個人去說媒吧。」
「我知道了。」雲托八鮮點點頭,不做聲了。
東璧龍珠頓了頓,又補了一句:「有交集,沒可能了。」
他不喜歡把自己搞得看上去狼狽不堪。
深更半夜對著三鮮脫骨魚的微信抽菸,折騰到一兩點才睡。
然後接著跟自己死扛,因為張口扯這些都是沒必要。
死扛成習慣了,看見三鮮脫骨魚本尊都感覺心如止水,然後在短暫的退潮之後掀起驚濤駭浪。
猛地一回頭打在東璧龍珠身上,打了個措手不及,讓他和人類一樣,深更半夜在床上思來想去。
而三鮮脫骨魚目送著東璧龍珠再一次駕車離開,感覺被小石子割了一下手,與他同行的雲托八鮮怎麼看怎麼扎眼。
他不輕不重嘖了一聲,接著擺弄手機。
米粉姍姍來遲,三鮮脫骨魚看著帶小黃帽的外賣員,沒有掀開那碗米粉,而是就讓它放在了櫃檯上。
那掌握都市人群命脈的外賣小哥摘下頭盔,朝著三鮮脫骨魚咧咧嘴,問道:「喻老闆,什麼事兒讓您不辭辛苦,喊我過來?」
「能有什麼事?不過是那成化鬥彩,人都追問店裡頭來問咯~」
三鮮脫骨魚托著下巴,拉長了語調沖外賣小哥道:「幫個忙,有機會讓他來我這裡銷贓。」
「什麼意思?」外賣小哥笑得高興,「您又路見不平了?」
「我像是路見不平的人?是提頭追人,不給點禮,多看不起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