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24-08-23 02:48:32 作者: 許乘月
  顧子璇生性熱情開朗,為人又急公好義,在同窗們中間極得人緣。

  以往她見大家都對雲知意敬而遠之,心中常有不忍,便時不時在雲知意落單時主動上前搭個伴,閒話笑鬧幾句,或共桌吃頓飯。

  雲知意雖無格外熱烈的響應,卻也不拒絕她親近,顯然是領情的。

  但,兩人的交情在今夜之前也就僅止於此。

  方才席間聽了雲知意與薛如懷的談話,顧子璇才知自己在雲知意心中的分量竟那麼重。

  受寵若驚之餘,她對雲知意的態度霎時親昵許多。

  飯後,兩人在廊下信步消食,顧子璇滿心雀躍與疑問交織,數度開口,卻欲言又止。

  畢竟雨還沒停,消食散步的考生們大都擠在廊下,在這裡說話並不方便。

  雲知意看她滿肚子話快憋不住了,便忍笑詢問:「我要回房了,你還跟不跟?」

  「跟!」顧子璇立刻會意,眉開眼笑。

  官驛為雲知意安排了單獨住處,與其餘考生半點挨不著,不必擔心隔牆有耳。

  「身為考生卻能獨擁一院,這待遇,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考官呢。」顧子璇艷羨地打量四下,跟著雲知意走進主屋寢房。

  已是戌時近尾,夜雨中的天幕墨黑,房內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雲知意摸黑入內,逕自來到窗下茶几旁抬手一掀,立刻有紅光盈屋。

  顧子璇目瞪口呆看著茶几上的燭台:「你們雲氏未免也太、太……」

  她一時詞窮,實在不知該做何評論。

  燭台上放的並非蠟燭,而是一顆嬰兒拳頭大小的火齊珠。

  火齊珠這玩意兒稀罕,置於暗處則愈明,如終夜不絕的薪火,向來被王公貴族、世家貴胄追捧珍藏,歷代文人雅士也盛讚其為「赤子之心」。

  「這麼大一顆,落在誰家不得寶匣密藏、傳家鎮宅?也就你雲大小姐奢靡,竟拿寶物當蠟燭使,厲害啊。」

  顧子璇好奇地湊過去摸了摸。

  顧家在原州絕非小門小戶,顧子璇並不是個沒見識的。

  但她敢說,哪怕就是換成她爹在這兒,親眼見有人將這麼罕見的碩大火齊珠當蠟燭使,照樣也得像她這麼一驚一乍。

  雲知意落座,搖頭笑嘆:「我奢靡?你算算自己一年耗費多少錢銀在蠟燭上?我靠這顆火齊珠夜讀多年,論起來可比你節儉。」

  「奇怪,明知你在胡扯,怎麼細想想竟很有道理?」顧子璇撓頭笑著,也在旁坐下,「莫怪同窗們都覺你高不可攀,你這活得也太金貴了。」

  ——別人活一世,無非就耗費些米糧布帛。雲知意卻是要食金飲玉的,尋常人家可養不起。

  想起當初霍奉卿說這話時避之唯恐不及的語氣,雲知意好笑地撇了撇嘴。

  她再食金飲玉,吃的也是雲氏府庫,又不動他霍家一粒米。呿。

  *****

  聽見顧子璇乾咳兩聲,雲知意按下心中那份久違的意難平,以手背碰碰桌上的青瓷茶壺。

  「茶有些涼了。將就著潤潤喉?」

  「好。」

  顧子璇斂了嬉笑之色,提壺斟茶,語氣認真起來。

  「我知道薛如懷與黑市賭檔有牽連這事,州丞府是從哪兒來的消息?」

  雲知意搖頭:「我也不清楚。只大概聽說是有人匿名投書密告。你先說說,你是怎麼發現薛如懷涉事的?」

  顧子璇也不瞞她:「我爹麾下有個下屬校官,背地裡染上賭癮,數年內在那間賭檔內輸得個家徒四壁。他夫人勸不住,年前又有了孩子,便不願他再這麼下去。於是那夫人輾轉求到我娘面前,希望借我爹的面子稍作彈壓,規勸他回頭……」

  顧子璇的爹是原州都尉府總兵,下屬出了這種事,不知則罷,既知道了當然要管。

  可黑市賭檔是州丞府治權下的積弊。

  鄴城沒幾人不認得顧總兵,若他親自去「自掃門前雪」,在外間看來也會是「軍方管民事」,州丞府可就下不來台了。

  權衡再三,顧總兵派出兩名親隨,著常服前去堵自家那位校官。

  「……若此事鬧開,州丞府必定以為軍方有意給他們難堪。所以我爹讓我跟去露個臉,以免那人情急之下當眾耍橫,無端旁生枝節。畢竟他認得我,見我到場就知是我爹的意思,多少能安分點跟著走。」


  顧子璇抿茶潤喉,又長長一嘆。

  「於是就遇見了正在那裡坐莊的薛如懷。當時我倆誰都沒吭聲,假裝不認識。回去後我想了又想,大家畢竟多年同窗,於情於理總該勸他一句懸崖勒馬。我就悄悄寫了張字條,次日上課時給了他。之後我沒再過問此事,也沒與旁人提過。」

  雲知意以指尖輕撓下頜,若有所思:「你寫的那張字條,最後去了哪裡?」

  「下課後他就撕碎扔進廢紙簍了,」顧子璇瞠目,「總不至於有誰跑去翻廢紙簍吧?!」

  「那不然呢?難道薛如懷自己密告自己?」雲知意忍了個呵欠。

  雖很多事還是沒推敲通透,但聽了顧子璇所說的來龍去脈,她多少有點頭緒了。

  事情只要有頭緒就好辦,抽絲剝繭慢慢來,急不得。

  顧子璇越想越氣,最後怒而拍桌:「到底是哪個王八蛋這麼卑鄙?別被我揪出來,不然我擰斷他爪子!」

  「早上才考過法令呢,轉頭就想著動私刑?」雲知意笑著安撫道,「好了,只是揣測,或許又不是那字條惹的禍呢?消消氣,趕緊回去洗漱歇息,明日還要早起考試。」

  顧子璇悶悶將杯中冷茶一飲而盡,深深吐納幾次才按捺住心中怒火。她對雲知意扯出笑臉:「明日還是你家的馬車來接你去試院嗎?」

  「我下午已經吩咐過,之後馬車都不來了,」雲知意想了想,道,「若你不嫌煩,到時我與你結伴走路去?」

  「好!那明早我來喚你起床。」顧子璇轉怒為喜,樂呵呵與她約定。

  *****

  翌日卯時初刻,考生們魚貫湧出官驛大門,向鄴城試院的方向而去。

  雲知意與顧子璇出了官驛沒走多遠,就看見了先行一步的霍奉卿、薛如懷、陳琇以及另三名男同窗。

  說來也怪,霍奉卿這人待誰都不咸不淡,有時嘴還毒,人緣卻沒有雲知意那麼糟糕。

  至少在每次重要考試前,總有人硬著頭皮湊到他身旁,說是「沾沾考運」。

  雲知意摸出個寬圓口小瓶子,挖出些許玉肌膏來塗抹著乾燥的雙手。

  看著前面那個鶴立雞群的少年背影,她輕咬著半軟的「薄荷蜜丸」,含混笑道:「今早要考的不是書法麼?我用腳寫的字都能勝他一籌,怎沒人來沾我考運?」

  顧子璇原本一路捂著腮幫子悶不吭聲地前行。她殘困未消,人還有些迷瞪,聞言緩緩扭頭,驚詫揚聲:「你還會用腳寫字?!也太厲害了吧。」

  她這一嗓子動靜不小,半條街的考生全聽見了,霍奉卿等人自也駐足回眸。

  突然被萬眾矚目的雲知意尷尬至極,咬牙低聲:「謝謝你的大聲捧場。」

  畢竟薛如懷昨夜才承了雲知意天大個人情,此刻見她尷尬,便主動解圍。

  「喲,顧子璇,你大清早就牙疼啊?」

  顧子璇忍了個呵欠,慢吞吞拖著雲知意趕上去。

  「牙不疼,臉疼,」她訕訕乾笑,「昨夜我還說今早去喚知意起床,結果卻是她站在我門口等半晌。好丟臉。」

  薛如懷等人都聽笑了,唯獨霍奉卿,冷漠漠掃了雲知意一眼:「還是披頭散髮比較丟臉。難看。」

  見雲知意臉色丕變,薛如懷趕忙打圓場:「哪有?我瞧著挺好看的啊。」

  他雖為圓場,卻也不是違心之言。

  雲知意今日沒梳繁複髮髻,簡單以髮帶將長發束起一半,額間那枚流雲紋金箔熠熠有光,與衣襟上的銀線回紋交相輝映,素雅隨性中又一絲神秘的靈動。

  這樣沒有精雕細琢的雲知意,少了平常那種讓人不敢直視的凜然貴氣,多了幾許親近的和軟端麗。

  連走在最邊上的陳琇都怯生生仗義出言:「是真的好看。」

  霍奉卿明顯不認同,冷冷嗤之以鼻。

  大清早才出門就被人劈頭蓋臉一通冷嘲,雲知意心中淡淡不豫,冷笑:「年輕輕就瞎了,真叫人惋惜。不會說話就閉嘴,舌頭放著不用,並不會輕易爛掉。」

  不知為何,霍奉卿識相地沒再還擊。他既適可而止,雲知意也懶得與他無聊鬥嘴。

  走了幾步後,雲知意忍不住轉頭,嗔笑著輕瞪幾乎半掛在自己身上的顧子璇:「姐妹,你怎麼還兩眼發直?昨夜沒睡?」


  顧子璇迷迷瞪瞪的模樣實在可愛,又莫名好笑。

  雲知意看得直樂,心中被霍奉卿惹出的那點不快就煙消雲散了。

  「啊,睡一會兒醒一會兒的,還總做夢,比沒睡還累,」顧子璇眼神有些呆滯,邊走邊扭頭湊近她嗅了嗅,「你偷偷抹了什麼在身上?好香,還甜滋滋的。」

  「入秋手上乾燥,擦了點玉肌膏。我母親讓人往裡添了桂花汁子,略帶甜香,」雲知意將握在掌心的小藥瓶遞過去,「你也來點?」

  「好啊。多謝多謝。」顧子璇拖著慵懶尾音打了個呵欠,伸出手挖了一大坨。

  餘光瞥見陳琇也在好奇打望,雲知意對她笑道:「不如你也幫我消耗些?反正不能帶進考場,用光總比扔了好。」

  「那,多謝。」陳琇羞澀笑著,小步趨近。

  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對這類東西還是感興趣的。

  顧子璇茫然看著掌心那一大坨玉肌膏,慢半拍道:「哦,失手,挖多了。怎麼辦?」

  雲知意從她手裡順走一點,邊輕輕搓揉自己的手,邊憂心嘀咕:「這傻乎乎的,還怎麼考試?」

  想是今日的雲知意格外好說話,薛如懷邊走邊起鬨壞笑:「少年郎的手就不是手啦?怎不給我們也來點兒?」

  「拿去,」雲知意將那瓶子遞給他,「你們自己分。」

  薛如懷倒也不客氣,好奇又興奮地與幾位男同窗一道瓜分大半瓶,又試探地遞給霍奉卿:「你要不要也試試?」

  霍奉卿稍頓,轉頭看了雲知意一眼。

  「我又不是你,哪有那么小氣?」雲知意大大方方道。

  在大家的驚訝注目下,霍奉卿竟當真接過了那個小藥瓶。

  一行人都是多年同窗,雖平日與雲知意沒什麼交道,但還是能找到些共同話題的。

  大家先是七嘴八舌,好奇追問為何雲知意今日與霍奉卿、薛如懷沒那麼劍拔弩張,跟著又聊起即將到來的書法考試。

  一路說笑,氣氛慢慢融洽,等到顧子璇徹底醒過神,大家就聊得更加熱絡。

  這對雲知意來說是極為新鮮的體驗,時不時也搭幾句話。

  誰也沒留意霍奉卿是何時走到雲知意左手側去的。

  就在一群人閒聊嬉笑時,沉默的霍奉卿忽然盯著自己的掌心看了看。

  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手在雲知意手背上輕輕摩過。

  正與人說話的雲知意周身一凜,倏地扭頭瞪向他。

  他神色自若地看著前方,輕輕搓揉著修長十指,無辜低語:「我也失手了。還你些。」

  先前大家光顧著聊天,誰也沒瞧見霍奉卿的動作,因此只覺雲知意轉頭瞪他的動作無比突兀。

  顧子璇緊了緊嗓子:「知意,怎麼了?」

  「沒怎麼。」雲知意收回目光,驚疑不定地眨了眨眼。她還想知道是怎麼了呢。

  狗竹馬突然鬼上身,偷偷占她便宜?!這不能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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