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24-08-23 07:47:01 作者: 少地瓜
  第七章

  王公公忙把頭壓得更低了些,眼觀鼻鼻觀心,裝沒瞧見的。

  聖人面無表情的盯著摺子看了許久,突然丟了筆、扔了摺子,「通篇溜須拍馬,全是廢話,朕看的眼睛都痛了,竟不知他到底聒噪些甚!叫他重新寫過!」

  王公公忙叫小太監進來收拾了,又熟練地勸慰道:「陛下何苦動氣?

  寫的不好再寫就是,傷了龍體倒不划算。」

  「傷龍體?」

  聖人嗤笑一聲,用力點著外頭道,「還有人能比那廝更氣人嗎,啊?」

  王公公在心裡憋笑,「這還不是陛下前些年一直掛念定國公,隔三差五就催著回京,如今定國公感念陛下恩德,得空就進來陪伴……」

  「還感念恩德,還陪伴,朕已然是賠本!」

  聖人都給他氣笑了,直接從龍椅上站起來,倒背著手飛快的踱了幾步,憤憤道,「你見他哪回空著手走了?

  這才幾天啊,你看看,你自己看看,兵器司的弓箭、長槍自不必說,鎮紙、御筆、硯台!啊,那邊,那邊原本的套瓶!書局新刻印的書,朕才翻了一回……朕以前怎麼就沒發現他怎麼摳門?

  !這次乾脆把朕的書案也搬走好啦!」

  還有帶的那幾個侍衛,那是侍衛嗎?

  簡直就是一群土匪,一聽要拿東西就兩眼放光!

  王公公沒言語,心道您乃天子,一國之君,若您自己個兒不願意,難不成定國公還能上來明搶嗎?

  再不濟,直接收了令牌,不許他入宮不就完了?

  昔日叫回的是您,如今嫌煩的還是您……

  「書案?」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聖人正不顧儀態的大聲抱怨著,始作俑者就牽著孩子進來了,「還是陛下想得周到,犬子過幾年也該開蒙了,可不得有張桌子?」

  說著就帶著兒子行了大禮,還小聲道:「快謝謝陛下。」

  最近幾天小胖子見得最多的就是父親和這位皇伯伯,關鍵對方對自己十分慈愛,所以一點兒都不怕,當即努力撅著屁股趴在地上,奶聲奶氣道:「謝謝陛下。」

  聖人:「……」

  丁點兒大的奶娃娃,剛開始學說話沒多久,這一口氣能說出表達清晰的四個字已經算伶俐的了。

  對著這麼個小東西,聖人哪裡還氣得起來!

  他只覺得滿肚子的氣都被一根針扎破,噗嗤一聲漏了個乾淨。

  結果下一刻就聽齊遠幾人在外面院子裡跟著行禮,聲音洪亮、生氣勃發,「見過陛下,陛下聖安!」

  雖然領著侍衛的活兒,但實際身上都有官階,尤其齊遠更有一個男爵的頭銜,既然入宮,理應先拜見聖人。

  分明隔著幾丈遠,難為還能聽的這樣清晰。

  聖人剛好一點的心情瞬間灰暗,都不想往外看,捏著眉心連連擺手,「安安安,你們都站遠點朕更安。」

  外面打頭的三個以前隸屬於龐牧手下侍衛團,專門做些以非常手段打探消息、刺探情報這類常人所不能為的高危高難任務,現在年紀輕輕就從戰場上退下來不假,但十來年的軍旅生涯已經深入骨髓,也不大能重歸正常人的生活。

  於是,在龐牧這根不正的上樑影響和齊遠這個侍衛頭子的帶領下,最近一段時間這群人很有向強盜團伙轉變的趨勢,而主要對象有且只有一位……

  聖人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好像瞬間蒼老了五歲。

  不過這五歲在低頭看到地上那顆圓滾滾的小東西時,又奇蹟般的補回來了。

  「來,過來給伯伯瞧瞧,咱們平安又沉了嗎?」

  定安郡王大名龐隱,乳名平安,寄託了全家人最樸素的願望。

  小傢伙還保持著趴在地上的動作,就這麼轉過臉去看父親,半邊腮幫子在手背上擠成一坨,酷似晏驕的大眼睛直忽閃,意思是:爹,我能去嗎?

  龐牧失笑,抬手往他肥嘟嘟的屁股上拍了一把,「去吧。」

  這個年紀的小孩子四肢都短,力氣也不夠,完全沒辦法做到像成人那樣依靠雙腿將自己撐起來,往往都是先四肢著地,然後撅屁股,體弱的最後再用腦袋頂一下。

  這一套平安顯然做得很熟練了,而且還沒用到腦袋,雖然踉蹌了下,但動作還算完美。


  兩個大人連帶著滿屋子宮女、太監、侍衛都隻眼巴巴看著,一個個憋著笑,愣是沒有上前幫忙的。

  此刻聖人哪裡還記得什麼怨氣,只覺得養小孩子果然還是有些趣味,終於紆尊降貴的往前走了一步,伸開雙臂直接把人提了起來。

  不同於將近三十歲才娶上媳婦的好友,他早就當了十幾回爹了,雖然很少抱,但其實對小孩子還挺有一套。

  聖人先顛了顛,又拉著平安看了一會兒,然後對龐牧詫異道:「朕怎麼覺得他比昨兒又高了些,也重了。」

  這小孩兒爹媽都高,身子骨也好,出生沒多久就能看出明顯比別的同齡人長出一截。

  宮中與他年紀最相仿的十三皇子一歲半了,還大三個月呢,可不僅沒他高,更沒他結實,三天兩頭病歪歪,御醫都快在那兒紮根兒了,聖人想起來就愁得慌。

  龐牧亦十分自得,拿手比劃著名炫耀道:「可不是?

  一頓吃這麼些,米麵肉奶蛋,什麼都吃。

  咱們大人吃多了長膘,這些小東西吃了可是長肉血骨的,可不是一天一變?」

  雖說小孩兒都差不多,但他還是覺得自家崽子長得最快最好……

  晏驕穿越前雖然沒特意留心過育兒方面的信息,但托現代社會信息轟炸的福,也大約明白點框架,懷孕之後就特意叫人從莊子上弄了頭奶牛過來,不光自己喝,也逼著龐牧和婆婆岳夫人一天一杯。

  如今平安雖然斷了母乳,但牛奶還是堅持喝著,也開始逐漸添加輔食,效果挺不錯的。

  健康漂亮的小孩子很少有人會討厭,聖人拉著平安軟乎乎的小手看了一回,又問了幾句話,伸手戳了戳那柔軟滑膩的小下巴。

  平安全身都是嬰兒肥,臉上的小肉肉又滑又嫩,戳起來手感超凡,一鬆手還會自己彈幾下,聖人看的有趣,又要伸手,然後就被孩子他爹要回去了。

  「臣就進來瞧瞧,陛下您還是公務要緊,別耽擱了。」

  定國公大義凜然道。

  說白了,就是您忙您的,我自己個兒瞧就成了,回頭看中什麼東西勞煩您點個頭就好,抬東西的人我都自己帶了……多麼體貼!

  聖人就想打人。

  憑啥朕累死累活的,你就能見天無所事事帶孩子?

  「當初你不怕丟人,要請產假,行,朕陪你丟人!你敢請,朕就敢准。」

  聖人深吸了一口氣,擺開架勢開始追憶往昔,神色間十分動容,「可如今平安都會走了,你還不回來幫朕?」

  正低頭跟兒子玩拍手的龐牧動作頓了頓,沒做聲。

  見有門兒,聖人心中大喜,面上卻越加悽苦,「天闊啊,朕累,身邊沒個信得過的人,放不開手腳啊!」

  「如今麒麟衛的正將過於剛正,過剛則易折;副將又過於綿軟,實在不堪大用,不如你……」

  麒麟衛是駐紮在京城望燕台外的一支獨立禁軍,設一正兩副三統帥,滿額四萬人,直接聽命於皇帝,負責京城和皇室安全,緊急時刻可以直接武裝入宮。

  可以說,誰真正掌握了麒麟衛,誰就擁有了撼動大祿朝的可能。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龐牧不能繼續裝聾作啞,當即一掀袍子跪倒在地,「微臣不敢!」

  「你!」

  聖人沒想到他這麼幹脆利落就回絕了,氣的站了起來,「你好大的膽子!」

  平安不知道兩個大人之間突然發生了什麼,跟著被嚇得抖了抖,看了看低頭跪著的父親,再仰著腦袋瞧瞧好像生氣了的皇伯伯,猶豫了下,也挪著小短腿兒要跪下。

  聖人一怔,忽然心中泛酸,重新彎腰把這小子抱了起來。

  平安癟了癟嘴,但是沒哭,只拼命伸長了脖子去看父親,小心翼翼的叫了聲,「爹。」

  聖人心中一軟,忙輕輕拍打著他的脊背安慰道:「別怕,伯伯嚇唬他呢。」

  說完,又盯著哪怕跪下去也依舊脊背挺直的龐牧,張了張嘴,滿腹話語都化作一聲長嘆,「罷了,你也起來吧,嚇著孩子了。」

  曾經英勇神武,足可以一當百的龐家三驍將僅存其一,如今更為了天下自折羽翼,自囚於此方寸之地……他哪裡忍心!

  龐牧起的倒也麻溜兒,又接了兒子放到地上,「謝陛下。」


  聖人一噎,「你就打量著朕不愛當著孩子的面兒發作你是吧?」

  如今龐家,統共也就這麼點兒骨血了。

  龐牧撓頭,咧嘴一笑,忽然嘆了口氣,正色道:「臣明白陛下待臣之心,亦十分動容。」

  見聖人又要開口,他卻突然話鋒一轉,「可是陛下,臣掌西北三十萬大軍在前,如今若要再插手麒麟衛,必然引發朝野震盪。」

  龐牧確實交了兵權,但軍心猶在:舊部雖然打散了分到各地,可還沒咽氣!

  屆時若他果然振臂一呼,裡應外合……

  一句話,他若真接了麒麟衛,滿朝文武就都睡不著了。

  任何人面對這份信任都無法不動容,龐牧自然也不例外。

  他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道:「陛下信臣,臣也信陛下,但滿朝文武、天下臣民何止萬千?

  牽一髮而動全身,還望陛下三思。」

  其實他太明白聖人的心思了:

  覺得虧欠和信任是其一,兼之聖人心裡一直賭著一口氣:你們不是逼的朕的兄弟離京遠去嗎?

  我就偏要繼續重用他,一定要給你們瞧瞧,朕的眼光沒有錯,朕信賴的人從來都不會辜負朕!

  可人生在世數十載,不稱意者十之八九,誰能事事如意?

  如今天下已定,四海昇平,又何苦為了一口虛無縹緲的氣,硬要再攪渾一灘水?

  一時間,誰都沒再開口。

  日頭快升到正中了,明亮的陽光從雕飾著精美紋樣的門窗空隙中射進來,輕而易舉的穿透殿內一統江山大香爐口中散發出來的香氛白霧,微微有些刺眼。

  殿外一人多高的八重蓮銅壺滴漏滴滴答答響個不停,素日細微的聲音卻在此刻尤其清晰。

  良久,銅蓮花刷拉拉開了一瓣,在水中帶起一陣漣漪,跟著輕輕晃了晃。

  聖人忽幽幽嘆了口氣,抬手在龐牧肩膀上捏了捏,「委屈你了。」

  春衫單薄,他甚至能夠清晰的感覺到那裡有幾道凹凸不平的疤痕,再往下沒多少,就是心臟之所在。

  這是多少次沙場浴血奮戰的證明。

  此等絕世將才,如今卻要……

  「陛下何出此言?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龐牧的笑容中不見一絲勉強,甚至還有幾分感激。

  之前剛當爹那會兒,母親突然對他說過一番話,「有一年你爹外出三年後才回來,夜裡突然跟我說對不起你們哥兒倆……」

  常年征戰,出征的將士們歸來時往往十不存一,即便活著也是聚少離多。

  老龐元帥自認一輩子無愧於天地、朝廷和百姓,卻唯獨對不起家人,最遺憾的就是沒能親自陪著孩子長大。

  但是他永遠都沒有彌補遺憾的機會了。

  可現在龐牧有,所以他不會後悔。

  聖人定定地看了他許久,千言萬語最後都化為一聲長嘆。

  「罷了。」

  聖人確實言出必行,說揭過去便沒有再提,只是叫人賜了座,上了各色孩童愛吃的點心,拉著龐牧閒話些家常,談談外頭民生百態,偶爾再頂著人家親爹的大黑臉逗逗娃娃,卻也自在。

  又過了會兒,卻見外頭一個小太監在門口傳話,王公公過去附耳聽了,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玩味起來。

  聖人看他表情也知不是壞事,當即笑道:「莫要賣關子,什麼事?」

  果然就見王公公先瞄了龐牧一眼,這才語帶笑意道:「才剛有人來回話,說晏捕頭結案歸來,想順道接公爺和小郡王回家。」

  這世間都是男人接老婆孩子回家,可到了定國公府上,偏偏就倒過來了,有趣,真是有趣。

  旁人還好,倒是平安一聽到「晏捕頭」三個字,耳朵都豎了起來,立刻刷的望向龐牧,脆生生道:「娘!」

  他隔三差五就能聽見有人喊母親「晏捕頭」「晏大人」,如今已經形成條件反射,覺得自家娘親名字就叫晏捕頭、晏大人。

  聖人噗嗤就笑了,本想指著龐牧說些什麼,誰知也不知想到哪裡,笑得越發厲害。

  那爺倆和王公公都被他笑的滿面茫然,完全不懂哪裡好笑。


  聖人自顧自樂了半天,眼淚都出來了,笑夠了才對龐牧說:「他對著你喊娘,哈哈哈哈哈,真是笑死朕了。」

  龐牧:「……」

  定國公一臉同情的看著他,心道皇帝真不是人當的,瞧瞧,這人都憋成什麼樣兒了?

  這點屁事兒都能笑半天。

  「叫她進來吧,」聖人痛痛快快笑完之後心情終於徹底好了,「正好朕也聽聽那個案子,太后也整日念著呢。」

  今年才翻過來不滿三個月,京城左近竟然就出了滅門慘案,實在不算什麼好兆頭。

  太后為此日夜懸心,還特意囑咐御膳房,案件水落石出之前自己要一直吃素念經,為天下百姓祈福。

  約莫一炷香後,風塵僕僕的晏驕大踏步走了進來,利落的一掀袍子行禮,「陛下!」

  她的腰杆筆直目光堅定,舉止大方灑脫,若不細看時,外人只怕要以為這是誰家少年郎哩。

  「不必多禮,」聖人擺擺手,「案子結了?」

  晏驕趁著站起來的空隙跟龐牧和平安飛快的對了下眼,才要匯報,卻突然遲疑起來。

  聖人一挑眉,「來人,帶定安郡王下去更衣。」

  有些事情還是先不要讓小孩子聽見的好。

  龐牧和晏驕俱都感激一笑,誰知那急著找娘的小胖子半點都不領情。

  「娘,不尿,平安不尿!」

  他早已知道所謂的更衣是什麼意思,可他現在只想讓娘抱抱,才不要去尿尿!

  「去換件漂亮衣裳,」龐牧推了推他,「爹和娘都在這兒等你。」

  然而小傢伙完美遺傳了他的犟,抱著手一扭,「新的,香香的。」

  他才不是會被隨便欺騙的小孩!

  聖人噗嗤笑出聲,晏驕也有些頭痛,偏又不好直接叫人抱走,不然非在宮裡哭起來不可。

  正不知該如何是好時,就見龐牧一挑眉,左手忽然往窗外一指,「看,蝴蝶!」

  平時就很喜歡觀察飛鳥魚蟲的平安完全無法抵擋蝴蝶的誘惑,本能的順著看過去。

  龐牧另一隻手就麻利的捏了一塊糕點往兒子微微鼓起的肚皮上一彈,然後看著上面印上去的明顯的油漬和點心渣子點點頭,「髒了。」

  目瞪口呆的眾人:「……」

  轉回來的平安低頭看自己的小肚肚:「……咦?」

  小孩子畢竟沒有那麼多心眼兒,雖然從頭到腳都寫滿了詫異,但還真就暈暈乎乎的跟著奶娘走了。

  宮殿內突然陷入詭異的沉默。

  良久,聖人才幽幽道:「堂堂國公卻騙一個小孩子,成何體統。」

  龐牧回答得十分坦蕩:「多騙一天是一天,等回頭大了,想騙都騙不成了。」

  聖人直接給他氣笑了,搖著頭去看同樣不知該說什麼好的晏驕,「人抓到了?」

  沒了顧忌的晏驕這才將案件前因後果細細分說,最後還格外強調隨雲縣令費濤配合得當、表現出色。

  「陳山遊街三天,以泄民憤,以警世人。

  著腰斬之刑,屍身棄於亂葬崗,親朋好友不得收斂。」

  聖人三言兩語間便定了刑罰。

  世人講究落葉歸根入土為安,到頭來陳山非但要客死他鄉,而且死無全屍,終究做了孤魂野鬼,可謂極盡嚴苛了。

  晏驕心中最後一口鬱氣隨之消散,抱拳領命,「是。」

  「江南費家,上一屆的二甲第三名,朕記得他。」

  說起費濤,聖人滿意的點點頭,顯然對此人也頗多欣賞,「他伯父是右都御史費孝,為人雖然溫和有禮,但卻也是個執拗的。」

  這裡的執拗應當是有立場的意思,恰是身為御史該有的品質,看來聖人對費家印象相當不錯。

  「也不必光誇別人,此案你出力也不少,該賞。」

  聖人道。

  一般情況下,晏驕往往都會推辭不受,反正若聖人執意要賞賜,推脫也無用,沒準兒還能混個印象加分……不過這一次麼。

  她沉吟片刻,突然又一掀袍子跪下了,「微臣有一請求,還望陛下恩准。」

  也不知為什麼,聖人莫名覺得頭皮發緊,但該死的好奇心還是促使他問出口,「說來聽聽。」

  晏驕刷的抬頭,目光灼灼的望過去,「求陛下恩准日後篩選死囚屍體,做仵作練習解剖之用。」

  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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