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在那年盛夏停止了和鳴,少年的心揉碎在了月光的柔波里。
田二牛輟學了,是他自己主動提出的。
臨走之前他決定向楊花道歉。道歉儀式是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舉行的。
田二牛從辦公室得到釋放後,大步流星匆匆走回了教室。時間緊迫,他還有後事需要安排妥當。
晨讀還在繼續,走廊上書聲琅琅。
田二牛左腳一踏進教室,仿佛踩到了一個開關似的,瞬間就把教室的朗誦聲給關掉了。
全班同學齊刷刷地看向田二牛。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疑惑和好奇。
「看什麼看?我臉上有字啊?該幹嘛幹嘛,看個屁看。」
田二牛氣沖沖吼了一句,話音剛落,教室里就又奏響了第二交響曲,讀書聲、議論聲、閒聊聲交雜在一起。
田二牛徑直走到教室最裡面靠窗處最後一排自己座位,啪的一聲坐了下來,骨質疏鬆的課桌隨即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
狗順用看自己暗戀的女生一樣充滿愛意的眼神注視著田二牛,一言不發默默欣賞著,不一會兒他的眼神又仿佛是在凝視一位打仗歸來的戰鬥英雄一樣,眼睛裡就差寫上羨慕和佩服二字了。但他不知道的是,他眼前的這位戰鬥英雄遭遇了滑鐵盧,而且馬上就要被「流放」了。
「順子,跟你說個事兒。」田二牛把頭塞到了狗順的課桌下面。狗順見狀跟著把頭埋了下去,依然用手撐開書立著,形成一道天然屏風,兩位地下黨人就這樣碰了面。
「牛哥,啥事你直接說,咱倆這交情,跟我還客氣個啥。」
「我想拜託你件事兒。」田二牛又繞了個彎子。
「嗨呀!」狗順放下提著課本的右手,弄得屏風搖搖晃晃起來,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說:
「牛哥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我的事兒就是牛哥的事兒,牛哥你只管說,放心大膽地說,只要兄弟辦得到,上刀山下火海也得給你辦妥了。」
「替我照顧一下楊花。」
「啥?」狗順眼睛瞪得像彈珠,他摳了摳左耳朵,以為自己聽錯了。
「替我照顧好楊花——」
「嘖嘖嘖——牛哥啊牛哥,我就說嘛,你肯定是喜歡楊花的!你看她的樣子就跟我看見白面饅頭玉米粑粑的樣子一樣看得口水直流。」
「老子是認真的,跟你說正事兒呢,你他娘的扯哪去了!一天到晚就想著吃,脹不死你。」田二牛剛白下去的臉一下子又紅了起來。
狗順尷尬地傻笑了一聲。
「你不好好的嗎,要我照顧她幹啥?朋友妻不可欺,這是江湖規矩,我狗順對天發誓,我可從沒打過楊花哪怕一丁點兒的主意,我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她連看也沒看我一眼,我跟她互看不上眼,我——」
「這書我不打算讀了。」田二牛及時關掉了狗順的廢話匣子,他可是這方面的一把好手。
「什麼?你說啥?」狗順驚訝得頭都快掉地上了。
「這才剛開學多久你就不讀啦?為啥呀,二牛哥?不會是因為我吧?我承認我這個人是有點多嘴,愛嚼舌根說閒話聊八卦,老喜歡摳鼻屎,還愛把鼻屎當炮彈彈來彈去的,而且老把鼻涕抹在你凳子下面,我承認這都是我的壞毛病,我改,我一定改,我改還不行嘛!你要是實在嫌我坐你旁邊煩人,我立馬抬桌子搬家走人,先斬後奏,待會就跟周老師說我調到了最右邊第一排第一個位置,離你遠遠兒的,你看行不?」
「不是因為你,是我自己不想念了。」
「啊——,那早知道你就別交這破學費了呀,一塊三毛呢!用來買白面饅頭能把肚子撐破呢。哎,話又說回來,明天的事誰能料到呢,我也不知道念完書會幹嘛。說實話這書我也不想念了,可我不念書就要回家干農活,得當小工幹活賺錢養家,我這身子骨可經不起那樣折騰。」
「行啦行啦,別他娘的瞎扯淡了,你都給我從百草園扯到三味書屋了。」
田二牛面帶慍色。
「我不讀了,你替我照顧好楊花就行。要是有人在學校欺負她,你就跟我說,我來收拾那欺負他的人。要是她有啥反常舉動也跟我及時匯報一下,特別是要留意一下她接下來幾天有沒有輕生的念頭。還有,」田二牛扯起狗順的耳朵,把嘴巴湊了上去,「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你可千萬記住了——幫我好好盯著趙五那小子,別讓他和楊花走得太近,那小子賊眉鼠眼的,一肚子壞水兒,一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
狗順聽完愣了愣神。信息量太大,小腦袋瓜一下子有點兒擠不下。
「你可千萬記住咯!千萬把我囑咐你的事放心上;平時多留個心眼子,別整天摳鼻屎了!你看看你鼻孔比我眼睛都大了。」說著田二牛升國旗一樣升起了頭,抬起右手重重地拍了拍狗順的後背。
這一拍狗順倒是回過神來了,可田二牛交代的事幾乎都給他拍沒了。
「嗯嗯!你放心好啦。」狗順難為情地點了點頭。
田二牛心滿意足地沖狗順笑了笑。
恰好這時晨讀的下課鈴聲響起,周衛紅老師應聲走了進來,田二牛和狗順的工作交接也正好完成,一切都是剛剛好。
見班主任來了教室,幾個半起身準備出去透透氣的同學又撲通一下坐了回去。
「同學們先不要走動,」周衛紅提高嗓門說,「楊花,你上來一下。還有你,田二牛。」周衛紅給田二牛的名字加上了重音。
楊花低著頭雙手捂著臉走上了講台,田二牛昂著頭挺起胸,大跨步跟了上去。
兩人並排面向全班同學站立著。
陽光從教室千瘡百孔的窗戶紙鑽了進來,站成兩道光之廊。門口處衝撞進來的那束光恰好打在了田二牛和楊花的身上,他們一塊兒站在光明里。
田二牛人生第一次與楊花肩並肩這樣站著,他幸福極了,田二牛從未覺得時間過得如此之快過,也從未如此珍惜過時間。
站在一旁的周衛紅穿著白色襯衫,黑色絲棉長褲和黑色布鞋,小短髮,中等個頭,肥胖身材,戴著個金色框架的眼鏡,活像個婚禮主持人。
周衛紅拍了拍手,咳嗽了兩聲。
「耽誤大家幾分鐘時間,田二牛犯了嚴重的錯誤,給咱們楊花同學造成了十分不好的影響。現在請大家見證一下,田二牛向楊花同學鄭重道歉。」
周衛紅三言兩語便交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雖然保住了楊花的體面,但犧牲的是田二牛詩人般敏感的自尊。
全班同學的目光聚光燈一樣打在了田二牛和楊花身上。
田二牛緩緩轉身鄭重其事地面對著楊花。楊花隨即也轉了過來,瞟了一眼周衛紅,眼裡泛著淚花。
楊花掃了一眼田二牛,兩人視線撞在了一塊兒,不到一點五秒又分散開來。短短的一秒多時間的對視,田二牛竟望著楊花水波蕩漾的眼眸出了神。
他從楊花的眼中看到了他以往在書中讀到過的浩瀚的波羅的海、水光瀲灩的西湖、碧波蕩漾的月牙泉、清澈見底的日月潭。他在她的眼波里游啊游,盪啊盪,從太平洋游到了大西洋,從南極洲盪到了北極洲。
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光是看著她的眼睛,心都游過了八萬里。
「好了,田二牛,別磨蹭了!趕緊的,別耽誤大家上課。」周衛紅忍不住催促他。
田二牛這才匆匆游上了岸。
田二牛挺了挺肩。
田二牛深吸一口氣。
田二牛緩緩吐出氣,連著字一塊兒吐了出來:
「楊花,對不起,我不該……」
話還沒說完,台下嘉賓捂著嘴笑就成了一堵牆,田二牛衝著觀眾惡狠狠地使了個眼色。
牆卻越來越厚。
田二牛繼續說道:「我不該這麼冒失的,我應該把紙條當面塞給你的!」
笑聲戛然而止,萬物靜默如迷……
「我想說我喜歡你。要是需要道歉一百次,那我田二牛就把這句話重複上一百遍!」
說完田二牛撒腿就跑,把教室門撞得發出砰的一聲悶響。回過神來的各位聽眾一臉茫然地看著台上的女主角。
楊花雙手蓋住臉,長進了教室的泥土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