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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雲夢往事

2024-09-06 08:17:04 作者: 古舟子詠
  煙籠著雨,水含著沙,小小村落點點人家。秋天鎖不住的只有回憶。

  傍晚,風把樹葉撞得沙沙作響,雲夢村的大人小孩兒慢慢悠悠晃回了家,準備生火造飯。天邊橙紅色的夕陽給村子鍍上了柔和而溫暖的金色紗衣,淡淡芳草味兒的微風拂過臉頰,對雲夢村村民而言,黃昏時刻才是他們真正生活的開始。

  沒過多久風就把雲夢村家家戶戶房頂冒出的裊裊炊煙壓彎了腰。這天晚飯過後,田二牛晾在自家門前院子裡的一棵老槐樹粗壯的枝幹上,任憑風推著他的思緒四處飄。

  「你才是狗娘養的,你連娘都沒有。」小屁孩兒張滿志的這句話在他腦海里久久迴蕩揮之不去。

  田二牛最先想到了他的母親。

  他從沒見過,或者說在記憶里留存過他母親的樣子,也不知道他的母親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他只記得在他學會走路,開始繞著雲夢村光著腳奔跑的時候,村里那些說話口無遮攔的人總說他是沒娘生沒娘養的孩子,說他跑得比他娘還快。

  田二牛對母親的模糊想像全部來自哥哥田大牛的口述。田大牛告訴弟弟田二牛他們的母親叫林秀芳,是個讀過一些書,念過幾年學,是個長得漂亮,愛打扮,喜歡四處走動的人,她去過很多很多地方,見過好多好多漂亮的風景,吃過好多好多好吃的美食。他們的母親那時還說以後也要帶大牛二牛去好多好多地方,看好多好多風景,吃好多好多美食。田二牛聽後痴痴地笑著。

  田大牛田二牛的母親林秀芳離開的時候,田二牛還不滿一歲,田大牛那年剛滿五歲。他們的母親撇下他們父子三人跑出了雲夢村,再也沒回來過。沒人知道他們的母親為什麼要離開,也沒有人看見她是什麼時候走的,或許是趁著天亮,或許是就著月色,總歸是走了。

  雲夢村的村民得知林秀芳跑後並不感到多麼意外,也沒覺得田大牛田二牛的父親田愛民多麼的不幸。這片土地上走了很多人,又來了很多人,沒有人會一直記得所有人。村里稍微上了點年紀的人早已對跑出村子的人或者埋進土裡的人習以為常。歲月的鐵錘和生活的榔頭將他們的心敲得遲鈍,年齡和閱歷讓他們選擇把深沉的感情封印在心底,只是當他們平靜地坐在田埂上,或者安靜地走過房前屋後時,回憶會悄悄化作一滴滴渾濁的淚水潸然而下,他們自己也許並不知道為何淚流。

  泥溝河的河水不停地跑,村裡的日子一天天向前走,記憶也在慢慢地淡,時間會抹掉他們曾經存在的證據。

  田大牛田二牛的父親自那以後變了一個人似的。田愛民開始變得不願說話,變得沉默寡言,變得消瘦了。在田間除草的時候碰見熟人也不抬頭起身打招呼了,只是自顧自一個勁兒的幹著活;去山上砍柴的時候他總是避開人多乾柴多的山頭樹林,拿著一把滿是缺口的彎刀,砍著半干半濕的樹枝,原本兩小時就能砍上滿滿兩捆柴,現在只能砍上一捆多一點兒,但他總是心甘情願多砍上幾個小時的;在社裡參加勞動的時候他也總是選擇干最累的活,一來可以多攢點工分,二來重活之下閒言碎語也少了很多,犯不著閒聊,也沒有人說三道四。田愛民拼命幹活的習慣一直沒有改變過,他常常在晚上吃飯的時候對著大牛二牛說,「你們要像牛一樣努力犁田,自己辛苦耕過的地,長出的糧食才會甜。」

  田大牛田二牛的母親離開他們三年以後,他們的父親也離開了。他們的父母親都是孤兒,田大牛田二牛現在也成了孤兒。

  他們的父親是在那年冬天一個下著濛濛細雨的晚上悄悄走的,走的時候也沒人看見,但有人聽見,有人在那個寒風刺骨、淒風苦雨的夜裡,聽見了田大牛田二牛像狼一樣嚎啕的哭聲。

  最先哭起來的是田大牛,不一會兒田二牛就哭得比田大牛還要悽慘大聲。他不知道為什麼要哭,他看見哥哥哭了,他也跟著哭。兄弟倆撕心裂肺的哭聲很快就引來了全村村民。

  田愛民死了,田大牛田二牛的父親走了。他們父親的葬禮辦得很簡陋,沒有親朋好友到場弔唁,沒有哀樂,沒有送別的酒宴,只有一副薄薄的松木棺材,一方淺淺的土坑和一群土頭土臉但卻異常可愛的鄉親。

  當天早晨,天邊剛泛起一片白的時候,村里幾個身強力壯的年輕小伙子就把他們的父親,這位一輩子俯身親吻大地的人還給了他愛著又恨著的這片土地。他們將田大牛田二牛的父親安葬在了他家門前的一塊空地里,那裡很安靜,沒有閒言碎語,只有風,只有野草。

  鄉親們散去後,田大牛揩乾了眼淚,跪在父親小土包似的墳前對弟弟田二牛說:

  「爹太累了,爹要睡了,二牛不哭,不要把爹吵醒了。」

  父親入了土,田大牛成了家裡的頂樑柱,撐著這個支離破碎的家。他要照顧這個比他小四歲的弟弟,他跪在父親的墳前發過誓,他要把弟弟田二牛養活養大,養出出息來。

  那些年村里管理混亂,規矩不定,政策不清,公社糧食減產,效益很不好,餓肚子是常有的事。村上生產大隊的隊長孫虎見田大牛田二牛兄弟倆相依為命,情況可憐,於是破例讓田大牛跟他父親以前一樣派活記工分,安排他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不時也讓他干一些超出他年齡承受範圍的活。同樣的活,給田二牛的工分會高點,只要他把活干到底,不偷懶,應得的工分一分不會少。孫虎心裡清楚,雖然田二牛累死累活也掙不了幾個工分,免不了冷落腸胃,但起碼不至於讓他們兄弟倆餓死,這樣也算是讓田大牛繼承了他父親的事業。

  八歲出頭的田大牛個子並不算矮也不算高,並不算瘦也不算得上胖,但他看上去卻十分健碩,力氣其實一點也不小。田大牛跟他父親很像,長相性格都很像,村里老人時常誇他「好一個田家大小子,幹活做事真不孬,跟他爹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田大牛為人處世有著遠超同齡人的成熟與穩重,小小年紀已儼然一副大人模樣。或許是母親的出走父親的離世催熟了這位本該無憂無慮奔跑在田間地頭的少年。

  「像牛一樣犁田」這句話在田大牛心底扎了根。田大牛每天天剛蒙蒙亮,二牛還在埋頭熟睡的時候,就起床燒火烙好碗大的一張餅,用菜刀橫著一刀,豎著一刀,切成不太均勻的四份,隨即拿起最小的那塊兒餅,用一塊布滿黑點的發黃的白布包好揣在褲兜里,扛起自家的一把小鋤頭,摸黑走上一公里左右的路,到生產隊給他留置的一塊地里參加勞動。他總是第一個到地里幹活的,用不著跟大伙兒一塊集合,一塊接受隊長分配的勞動任務。田大牛私下裡懇請孫虎頭一天放工前就把第二天該乾的活給他派下來,還總是讓他多派一點,這樣他就可以早點幹活,才好按時完成任務,有時還能多干點其他的活。田大牛說他是一隻笨鳥,要比別人飛得早,要飛在其他人前面才不至於屈居人後。他害怕自己幹得活比別人少,幹得比別人差,害怕突然哪天被隊長辭退不要他了,讓自己和二牛餓肚子。

  賣命幹活,爭取多掙點工分,多換點糧食,是他當時唯一的念頭,也是他小小年紀為數不多的盼頭。田大牛每天早上摸黑走在路上的時候,總會大聲自言自語給自己加油打氣。他每天都在心裡暗自給自己定下目標:今天爭取比昨天早點幹完該乾的活;今天放工前努力多干點額外的活;今天要比昨天多掙幾個工分,不能讓人瞧不起自己乾的活。

  當時社裡的有個不成文規矩,入社的家庭中得有一位成年社員才可以領著家屬上公社食堂吃飯。說是吃大鍋飯,其實也只能吃上中午一頓,還不一定能吃飽,沒糧哪來的飯吃,剩下的兩頓飯只能靠各家的自留地來維持。田大牛是孤兒,嚴格按照規定來說,算不上正式社員,用現在時興的話講田大牛隻能算是勞務外包工,無法享受正式社員的待遇。生產隊隊長孫虎為此也很是左右為難。他想好人做到底幫人一幫到底,可讓田二牛和其他老社員一起算工分,活輕工分還一樣,活重工分卻多了不少,就已經得罪了一部分社員。不少社員背地裡說三道四,說他孫虎以權謀私,濫用公權,要是再讓田大牛領著田二牛一塊兒上公社食堂吃飯恐怕自己生產隊長的位置都保不住。

  田大牛看出了孫虎的難處。入社幹活沒幾天,田二牛就拿著一個自己一年都吃不上幾回的白面饅頭,登門拜訪了孫虎。他首先表示了自己對孫虎深深的感激之情,然後婉言道自己和弟弟都不會上公社食堂吃飯,讓孫虎不要為難,他說他要自己努力養活自己和弟弟田二牛,他不能完全依靠別人的幫襯和救濟,他要把命運掌握在自個兒手裡。最後他還說孫虎能讓他掙工分容易很多,已經夠他和弟弟田二牛感恩戴德一輩子了,他們絕不能再奢求能上公社食堂吃上飯。

  聽罷孫虎一臉讚賞地看著眼前這個灰頭土臉滿眼疲憊的孩子,眼淚井水般涌了上來。

  「好小子,有出息!叔沒看錯你!」孫虎輕輕地拍了拍田大牛的肩膀……

  此後的集體勞動期間田大牛總是要在中午大傢伙兒吃完飯重新投入勞動好長一段時間後才開始吃自己帶上的午飯。每次到中午飯點那會兒,他的內心都要忍受煎熬,他的肚皮都會面臨考驗,他的意志都將接受錘鍊。他只有一塊兒餅,一塊小小的餅,一塊兒薄薄的餅,一塊又冷又硬的餅。一秒兩秒,一分鐘兩分鐘,一小時兩小時……他在心裡默默地數著默默地估摸著時間,他要儘可能晚一點吃那塊兒餅,儘可能再堅持干一會兒活,儘可能多忍受一下飢餓帶來的無力感。他很清楚,越晚一點吃,就越能激勵自己多干點活,越容易熬過辛苦的下午和漫長的夜晚。

  他早已習慣了這種飢餓訓練法,他常常以此來錘鍊自己的意志。

  要是午飯一天比一天吃得晚,他就一天比一天為自己感到驕傲,一天比一天堅定信念。

  田大牛好幾次結束勞動回到家後才忽然想起自己兜里還有塊餅,摸著兜里用布層層裹住的餅,他笑了,笑出了淚花,笑容很美,淚水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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