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二牛八歲那年，高考恢復。同年，雲夢中學開始籌建了。
那天晚上天空快要閉上眼睛的時候，田大牛從生產隊幹完活回到了家，他前腳剛踏進大門門檻，後腳就接到了村支書李來福召集大家臨時開會的通知，讓每家每戶都派個代表參會，說是有重要事情商量。
報信的人正是村裡的傻子二郎。二郎是咱們雲夢村有名的傳話筒，是出了名的高音喇叭，他很樂意接這類活，即便要走上很遠的路他也樂此不疲。碰上人家有紅白喜事，他就成了複讀機，主人家說一句，他就扯開嗓門重複上一遍。二郎長著一副大齙牙，厚厚的嘴唇像兩根香腸，半裹著一口大黃牙。村裡的小孩有時不叫他二郎神，叫他大喇叭花。
田大牛聽罷匆匆忙忙在院子旁的小水溝里洗了洗手，洗掉結痂的泥巴。他衝進屋子裡打了一盆乾淨的清水，從黑不溜秋的牆上扯下一塊破抹布一樣的灰色洗臉帕，放在盆里攪合攪合，擰乾了水分，照著臉搓衣服一樣搓了起來。弟弟田二牛這時候還在外頭覓食未歸，田大牛也顧不得那麼多了，他洗完了臉，迎著黃昏的涼風，大踏步朝著公社趕。對於大傢伙兒共同的事情，他總是很積極上心。
田大牛到公社前院的時候其他代表們都還沒到，只有村支書李來福和其他幾個村領導幹部在場。田大牛徑直走上前去和他們攀談了起來。
天漸漸黑了下來，參會代表們陸陸續續趕來了，田大牛是年齡最小的代表，他雙手抱在胸前，站在人群前頭，一動不動。
村支書見人來得差不多了才點燃了三盞煤油燈。眾人圍著亮光站著，像飛蛾聚集在火苗周圍。煤油燈發出的光照得一張張面孔黃里透黑。
李來福左手提著最亮的那盞煤油燈，右手指尖夾著一根還未點燃的煙，他清了清嗓子說：
「各位鄉親晚上好，麻煩大家向我這裡圍攏一點。今天要講的事很重要，希望大家耐心聽，聽清楚！謝謝大伙兒配合。」
代表們嘰嘰喳喳議論著，黑壓壓一片向著李來福圍了上去。
「李支書，啥重要事啊？這麼晚了還把我們叫來開會。」人群中一個洪亮的聲音突破重圍傳了出來。
李來福舉起右手，把菸頭對著面前的人群，不緊不慢地說：
「大家稍安勿躁。這會兒臨時召集大家開會呢，是有一個非常重大的消息要宣布！」
李來福故意頓了頓，賣了個關子。與會代表們再次騷動起來，站在靠後面的代表紛紛把脖子伸得跟長頸鹿一樣長，個子高一點的就把頭擱在了前面那人的肩膀上，個子矮一點的索性把頭夾在前面代表們的腋下，個個瞪大眼睛豎起耳朵仔細聽了起來。
「這件事情關乎咱們雲夢村所有人的利益，事關雲夢村的未來。」
李來福再次賣了個關子，想著吊足了代表們的胃口再進入主題。不料耐不住性子的村民王大強突然抱怨起來：
「哎喲——支書啊，你就別賣關子了行嗎，有屁趕緊放！我還等著回家吃飯呢，要是回去晚了，洗碗都沒我的份兒。」
李來福川劇變臉一樣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他用力咳嗽了兩聲，把嗓門音量調到最高：
「上面通知了，恢復高考了！」
代表們一聽這話瞬間像煮沸的開水一樣咕嚕咕嚕喧鬧起來。
說完這話後，李來福給右手邊的副支書劉安國使了個眼色，劉安國心領神會，從上衣兜里掏出火柴，劃了劃，一隻手半包著火苗，湊到李來福嘴邊，李來福低下頭噗噗地快速吸了兩口，把菸蒂吸出了火星，怡然自得地吞雲吐霧起來，弄得不少中年男子代表也跟著擦亮火柴點上皺巴巴的煙吸了起來。
「真的嗎？恢復高考了嗎？」
「什麼時候的事？」
「高考有什麼用？」
「高考是啥？為什麼又要恢復？」
「高考可以多換點糧食嗎，能讓我們吃飽飯嗎？」
「恢復高考跟我有啥關係？我種我的地，我又不高考。」
大家眾說紛紜，你一句，我一句，議論個不停。
「好啦好啦，大家聽我說兩句。」李來福從鼻子裡長吐一口淡黃色的煙，扯開嗓子喊道。
「恢復高考呢是最近上面作出的一個重大決定！學而優則仕。這麼跟你們說吧，只要學習成績好，能考上大學，就不用面朝黃土背朝天干一輩子了。要是考得更好，沒準兒還能撈著個大官噹噹，吃上一碗香噴噴的公家飯哩，到時候一輩子都不用愁吃愁穿愁喝的了……」李來福越發慷慨激昂起來。
「真的嗎！真的能一輩子吃穿不愁？」張建國踮著腳昂著頭沖李來福喊著。
「只要你家那仨小子讀書有出息，你到時候就等著享清福當太上皇吧！」
聽到這裡代表們哄堂大笑，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隨即歡呼雀躍起來，歡呼聲比打雷還響。
「要翻身咯，鹹魚要翻身咯！我家大小子機靈著呢，考個高考保準兒沒問題。」狗順他爹說完得意地在原地打了個轉轉兒。
一聽這話眾人又是一陣哈哈大笑，笑得四仰八叉。
過了一會，當笑聲漸漸變得零碎之際，原本一聲不吭、一動不動的大會最年輕的代表田大牛突然開口：
「高考恢是恢復了，可沒有學校該去哪裡上學呢？沒書沒老師怎麼能考得上呢？」
這句話像盆冷水一樣倒進了人群沸騰的開水裡，剎那間代表們安靜得地上掉根針都能聽見。
過了好一會兒，村支書李來福吸了最後一口煙，把菸頭摔在了地上，右腳腳後跟猛地踩住，抬起腳尖，左旋右轉踩滅了煙，隨後清了清喉嚨，朝身後的泥地上吐了一口濃痰：
「大牛說到點子上了！今天召集大家來這開會一來是把恢復高考的消息告知大家，二來是讓大家一塊商討辦學校的事宜。」
話音剛落，水又燒開了。
「辦什麼學校？小學還是中學？」王二狗大聲嚷嚷。
「學校建在哪呢？」李三寶狐疑不解。
「哪來的錢建學校呢？」陳才嘀嘀咕咕。
……
支書李來福這才像個主角一樣閃亮登場。他讓劉安國接過煤油燈，把短袖捲成背心兒，指手畫腳，眉飛色舞，頗有一番指點江山的味道：
「我仔細研究了一下上面做這個決定的意圖，我認為啊，未來教育肯定是要作為重點來抓的。」
代表們互相看來看去，默不作聲。
「咱們村的教育事業已經荒廢很久了。孩子長久以來上不起學，沒學上，凡是上得起學的這幾年都離村出走了。依我看這正是重振咱們雲夢村的教育事業的大好時機！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呀！」
代表們點頭如搗蒜，再次歡呼起來。
「支書說得對！還是咱們支書有遠見。」陳才拍了大大一個馬屁。
李來福滿意地笑了笑，說：
「咱們村剩下的學齡兒童說少也不少說多也不多，一直在村子裡無所事事也不是個辦法。孩子嘛，還是得讀點書為好。讀書才有出息，讀書才是硬道理！讀書才能當大官，發大財！大家瞧瞧，當今中國哪個大官肚子裡沒點墨水？」
聽罷田大牛若有所思地低了低頭。代表們再次鬧成一鍋粥，紛紛誇讚起支書來。
「經過我考慮再三，我認為辦學校事不宜遲，越早越好，越快越好。」
「支書說得在理。」代表們紛紛附和。
「我是這樣想的，咱們雲夢村家家戶戶，有錢的出點錢，有力的出點力，大傢伙兒一塊把學校建起來再說。」
代表們頓時噤若寒蟬。
過了好一會兒，王二狗才尖著嗓子說道：
「這年頭誰家還有多餘的錢啊，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錢，反正我是一個子兒都沒有。」
雲夢村單身老漢馬國強不樂意地應聲附和：
「就是！我他娘的打了幾十年光棍了，媳婦兒都還沒找著，哪來的小孩？自己生啊？沒孩子還建什麼學校上什麼學，難不成叫我這五六十歲的老頭子去上學參加高考不成？不管你們怎麼折騰辦學校，反正我一沒錢二沒力，要辦你們自個兒辦，干我屁事兒，我可懶得摻和。」
說罷馬國強蹲下身去，消失在了人群中。馬國強的一番話引得眾人捧腹大笑，卻也覺得不無道理。
副支書劉安國見狀趕緊出來公關解圍：
「我知道大家各有各的難處，各有各的打算，大伙兒也都理解。但是嘛，教育可是關乎千秋萬代祖祖輩輩的事情，大傢伙兒可得把目光放長遠咯！想想看，要是學校建好了以後，說不定哪天咱們村突然出了個高考狀元，當了大官發了大財，大伙兒不也得都跟著一起沾點兒光，一起撈著點好處嘛！再說了，到時候自己家或者別人家的孩子讀書出息了，也不會忘了這是大夥的功勞啊。吃水不忘挖井人，他們準會對大伙兒感恩戴德歌功頌德的。」
代表們點了點頭，對副支書的這番長篇大論紛紛表示認可，但一個個都蠢蠢欲動，欲言又止。
這時候田大牛又站了出來。他拉了拉上衣下擺，跺了跺腳，抬頭挺胸昂首闊步擠出人群，走到支書身旁時突然轉身面對眾代表，身後兩旁的三盞煤油燈照得他像佛祖一樣金光閃閃。十二三歲的田大牛毫不怯場，從容不迫的地說道：
「大家安靜一下，請聽我說兩句。」
代表們默不作聲了，一個個用又好奇又驚訝的目光打量著田大牛。
「我認為支書和副支書說得很有道理，高考恢復了，辦學校抓教育迫在眉睫。咱們大伙兒出錢出力把學校辦好才是正事兒！在場的都是家裡的代表，家裡的頂樑柱，目光當然得放長遠一點才好啊！我有個提議，就像支書說的那樣大家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點力，先把學校建起來。大伙兒出了多少錢或者出了多少力都拿個小本子記下來，當個功勞簿，以後誰家小子出息了報恩也好有個依據。不想參與學校建設的也沒問題，大家各有各的難處，互相理解理解，只不過以後再想進學校的話需要把份子錢補上就行了。大伙兒都是鄉里鄉親的，太刻薄了會被人說閒話的，影響也不好，是這個道理吧？」
代表們和幾位會議主持人聽罷啞口無言目瞪口呆，他們互相看來看去，看過來又看過去，誰也不敢相信這話竟然出自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屁孩」之口。田大牛年齡雖小但考慮事情竟能考慮得如此周詳，還能如此不慌不忙地表達清楚，這著實讓他們吃了一驚。
良久，眾人方從驚愕中緩過神來。田大牛透過煤油燈微弱的黃光看見了前方人群中一雙雙高高舉起揮舞著的雙手，舞動著的旗幟一般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