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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只若初見

2024-09-13 13:12:50 作者: 古舟子詠
  一九七八年三月正值乍暖還寒之時,冬與春浪漫吻別。村莊屋頂的積雪開始消融,春風悄然拂來,撫摸著每一寸土地,一絲絲綠意破土而出。

  雲夢村的村民們方才緩緩從春節那歡樂喜慶的節日氛圍中抽出身來,便又沉浸於另一件喜慶的事情當中了。

  三月的一天清晨,天空還沒有完全睜開眼睛,公雞正準備報時響鈴的時候,咱們雲夢村的村支書李來福就敲鑼打鼓,踩著粥一樣的土路小道,挨家挨戶親自登門拜訪了起來。李來福一大早起來是要將一件醞釀了整整一個冬天的事在春天這萬物復甦的季節及時告知咱們雲夢村裡的所有村民——學校開工破土的日子已經看好了,就定在後天。

  李來福為了修建學校殫精竭慮,費盡心思。他是個有遠見的人,深知教育乃未來之希望,但他卻不善於治理鄉村,導致雲夢村的發展如蝸牛般緩慢。他希望通過教育,將來能培養出比他更能幹的接班人,領著雲夢村向前飛奔。

  李來福自己沒念過多少書,連小學都沒念完,滿打滿算也就喝過三年的墨水,認識的字也不多,《千字文》里大概也就認識個三百字文。迫於生計,他早年間當過童工,鑽過煤礦,下過苦力,做過木匠,遭受過紅衛兵的批判。也許正是由於讀書少的緣故,他才能在動盪歲月里苟全於世。也許又是因為讀過一點書的緣故,他才誤打誤撞坐到了雲夢村村支書的位置。李來福常常會在夜深人靜明月高懸的時候回憶起往事。在那樣的夜裡,他總是側著身子,透過窗戶盯著夜空中白瓷碗一樣的月亮,任由皎潔的月光領著他的思緒到處飛。李來福思來想去,想到最後總會發出相似的慨嘆:人啊,是莫名其妙的,人生啊,也是捉摸不透的。是非禍福,誰又看得清,道得明?順勢而為,盡人事而聽天命,這才是自己該做的。每次想到這裡,他才能安然睡去。

  自從敲定了學校建校地址以來,李來福幾乎每天都輾轉奔波各地,不是在去鎮政府開會匯報工作以及四處聯絡村民的路上,就是在長途跋涉,去外地跟磚瓦門窗供應商講條件討價還價的途中,連春節那幾天都沒怎麼閒著。總之,為了建校的事,李來福永遠在路上,一直在路上。他在心裡暗暗下定決心,他就算跑死累死,也要把學校建起來。

  每走上十來步,李來福就敲響一次銅鼓,每到一戶人家門前就連敲三次鼓。村裡的泥土路上和村民們的家門口印滿了他的腳印。李來福走到離田二牛家大約還有三四百米的時候,田二牛就清楚地聽到了鼓聲。

  田二牛的耳朵在冬天的時候異常敏銳。他經常在夜裡向哥哥田大牛抱怨冬天的夜晚太長了,白天睡得太久了,白天變懶了。

  聽見響動後田二牛悄悄從被窩裡鑽了出來,小心翼翼地穿好衣服,然後像個小偷一樣輕手輕腳溜到門口,用膝蓋頂著門,防止寒風將門撞開,吵醒睡夢中的田大牛。

  田二牛一厘米一厘米地撥開門閂,然後一點一點兒繃直彎曲著的膝蓋,順勢藉助風的力量把門開了個剛好夠他擠過去的縫。他雙手扶著門,成功擠了出去。踏出門檻的那一刻,田二牛迅疾轉身用雙手拉住左右門扇上的圓形門環,嘭的一聲就把被風撕裂的門合了上來,也不管吵沒吵醒哥哥田大牛了,反正他重獲自由了,他總算逃出了無盡黑夜的魔爪。望著灰濛濛的天空,吹著清晨的凜冽寒風,田二牛從未覺得拂曉的風景如此美過。

  田二牛站在門外欣賞了一會兒光與暗的角力後,順著鼓聲傳來的方向和泥濘小路上的足跡摸去,很快就截獲了村支書散播的消息。隨即灰濛濛的天空下出現了兩個身影,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小的敲鑼打鼓,大的扯開喉嚨吆喝著。

  接到消息的村民們高興壞了,節日的氛圍重新籠罩著這個美麗而又溫馨的村落。對於村民們而言,冬春之交是最需要有點期盼的時候,哪怕任何再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能讓他們沉悶枯燥的生活迸發出一線生機。

  通知完所有村民後,李來福又著急忙慌踩著稀軟如漿的泥土路趕回了公社。他還有一件事要做,他要忙著籌備學校的開工儀式。

  雲夢村的教育事業已經荒廢了大半個世紀,李來福專門請鄰村一位風水大師擇了個良辰吉日,又去鎮上買了十幾掛鞭炮,弄了一幅長長的橫幅,請上了全村人,為的就是趁此儀式好好掃一掃雲夢村教育事業的陰霾。

  學校開工儀式的這一天早晨,幾乎所有村民都來捧場了,老老少少大大小小悉數到場,甚至還來了不少愛看熱鬧的鄰村人,烏泱泱一群人將牛棚圍了個水泄不通。牛棚前面的空地和外圍的農田裡長滿了人,連樹上也掛滿了「人參果」,其中就有咱們雲夢村湊熱鬧大王田二牛和他的影子狗順。

  雲夢村這麼多人圍在一塊兒的場景已經有十來年沒有見到過了,雲夢村好久沒有這麼熱鬧過了。


  牛棚早已經牛去棚空,連牛糞都一塊兒拉走了。咱們雲夢村的村支書李來福這當兒正雙臂緊貼身體兩側,左手拿著一篇講話稿,筆直地站在牛棚正中央的那間牛舍前方,滿臉堆著笑意,望著前來捧場的村民。他的頭頂掛著一幅用黑色正楷體寫著「熱烈慶祝雲夢中小學開工大吉」字樣的紅底橫幅,橫幅左右各三分之一處的正下方分別掛著幾串直垂到地面的鞭炮。

  村民們擠在一起談天說地,議論紛紛,有說有笑的。有的人把雙手塞進衣袖裡抱胸站著,有的把頭縮進衣領裡邊微微顫抖著,有的不停地跺著腳,還有的渾身裹得嚴嚴實實的,只剩下一雙眼睛在外邊露著,嘴裡呼出的熱氣形成一股股白煙,快速升騰然後又迅速消散。

  時間向前走了一小步,李來福也朝前走了幾步。

  李來福走到了自己面前一個臨時搭建好的小台子上,台子左右兩邊分別按職位高低列著幾位村裡的領導幹部,他們面前各擺放著一個碗一樣高的印花圖案的搪瓷杯,個個正襟危坐著,鼻子像蒸汽火車的車頭一樣呼呼地往外噴著白氣。

  李來福莊重地立在台上,眼睛掃描儀一樣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然後緩緩鋪開演講稿,開始了開工儀式演講的例行程序。

  掛在樹上的田二牛聽著李來福的長篇大論慷慨陳詞一下子就來了瞌睡,不停地打著哈欠。原本他起了個大早趕來牛棚就是為了搶占一個制高點看熱鬧,哪曾想占著視線最好的位置卻聽著最無聊的廢話,這可真讓他欲哭無淚如坐針氈。

  台下的村民聽著聽著不一會兒也好像被田二牛的哈欠聲傳染了似的,接連不斷地打起了哈欠,天空中又升起了裊裊輕煙。

  沒過多久田二牛就徹底坐不住了,他受夠了李來福滔滔不絕廢話連篇的講話。他眉頭緊鎖衝著李來福嚷嚷了一句:「你這李老頭兒說起話來怎麼沒完沒了的,屁話一大堆,沒一句中聽的。」

  說罷田二牛開始像只猴子一樣在樹上來回穿梭,爬上爬下,弄得樹枝晃來晃去,鞭子一樣抽打著空氣,疼得空氣發出呼呼的慘叫聲。

  「田二牛,你別晃來晃去了行不?這樹都快要給你晃倒啦!」同為一棵樹上的「人參果」狗順心驚膽戰地瞪著田二牛,忍不住埋怨。

  「我也不想晃啊,都是台上講話的那人念經似的叫我忍不住晃悠的。」田二牛滿不在乎地回答。

  狗順聽後立馬冷嘲熱諷道:「你趕緊給我下去,到地上晃去!你到地上把咱們村晃出地震了,把地球晃走了,我敢保證都不會有人說你一句壞話。」

  「那可不行,我可沒那麼大勁兒,我可晃不動地球。只能這麼著了,要麼你跟著我一起晃,要麼你自個兒下去讓我一個人晃。」

  「這可是你說的,你給我等著。」

  說罷狗順漲紅了臉,也跟著田二牛晃了起來。這倆小傢伙各自站在樹頂的一端,沒命地晃個不停,晃得樹枝都打到了旁邊樹上看熱鬧的人身上了。他倆仿佛在比賽誰先把誰晃到地上去似的,越晃越起勁兒,晃著晃著把笑聲都晃出來了,把樹下觀眾朦朧的睡意都晃沒了蹤影。

  見此情景觀眾們一個個更不想看李來福了,更加聽不進去他講話了。在他們看來搖樹表演可比台上念稿子的有趣多了。他們不時扭過脖子朝著樹上的田二牛和狗順看去,看一會兒又把頭轉回去和旁邊的人交頭接耳,不一會兒就又把頭扭向了樹上的兩位表演者,遠遠望去一顆顆頭跟一株株向日葵似的圍著田二牛和狗順不住地轉悠。他們都想看看他倆誰先把誰從樹上晃到地上。

  田二牛和狗順見狀越發來勁了,他倆把樹都搖出了殘影,可連樹的一根枝兒都沒搖斷掉。田二牛停了下來氣憤的地咒罵道:

  「這樹也太他娘的結實了!冬天裡的樹就是命硬啊。」

  不一會兒狗順也停了下來,兩人坐在樹杈上氣喘吁吁地望著台下的觀眾和台上的布道者。

  田二牛忽然在人群中捕捉到了一個同樣望向他自己的目光。順著目光搭建好的橋樑望去,他看見了一個女孩,一個大眼睛,長頭髮,扎著小辮子的女孩,一個長相白淨、秀麗端莊的女孩。田二牛望著女孩出了神,他從未見過如此靈秀的女生,他在女孩身上感受到了一種以前從未有過的感覺,一種似曾相識卻又素昧平生的感覺。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女孩,弄得女孩紅了臉,調轉了頭。

  田二牛直盯著女孩美麗的背影出了神,他仿佛見到了一個夢中夢見過的亦真亦幻的一個身影。此刻他絲毫感覺不到時間的流動、周遭雜音的紛擾以及觀眾向他投來的異樣眼光。他就這樣坐在樹冠的樹杈上呆呆地盯著她,即使那女孩再也沒回過頭看上他一眼。

  過了大半個世紀的時間,李來福終於讀到了稿子的最後一段:

  「現在,我宣布雲夢中小學開工建設!」話音剛落就響起了噼里啪啦震耳欲聾的鞭炮聲。

  禪定在樹杈上的田二牛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嚇了一大跳,撲的一聲從樹上掉了下來,摔了個嘴啃泥。美好的幻想終究回到了現實,就跟從樹上落到了地上一樣,空中樓閣還是不如腳踏實地來的實在。

  田二牛丟掉了幻想也失去了目標,那個女孩淹沒於人潮,隱匿於青煙,任憑他如何踮起腳尖眺望,如何左衝右突在人群中搜索她,也終歸是尋她不得。

  不久青煙散去,人潮也跟著退去,田二牛一臉茫然地望著牛棚,遲遲不肯離去。

  「二牛,你跑哪去了,我找你半天啦。發什麼楞呢?走啦,回去了。」

  田大牛趕屍人一樣趕著田二牛走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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