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遙送走了蕭朔,準備回府,可上了馬車,丞相大人差點直接一腳過去,將那坐在車上之人踢下車去。
半炷香前被柳遙送上馬車的蕭朔,此時正端坐在他的馬車裡,對著柳遙笑的那是一口好白牙。
說好得回皇宮呢?
丞相大人此刻有些想殺人的衝動。但,他還是理智的。
「陛下這是何意?」柳遙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卡在車門處,探著半個身子。
蕭朔一把紙扇亮出,上面是幅潑墨山水畫。
然,卻並非出自任何一位名家之手。因為那筆法實在是拙劣,甚至有些稚嫩,更像是出自一位幼童之手。不過若是一個孩子畫的,那倒是頗有些天賦。
對應柳遙的疑問蕭朔也是理直氣壯:「愛卿這是哪裡話,孤既然坐在你的馬車上,自然是要同你一起回府啊。」
柳遙默然,轉身便要下車,不料這頭剛轉過去,蕭朔一把抓住他那還未出車門的胳膊,向里猛地拉了一把,生生地將柳遙這麼個大活人拽進了車裡。
柳遙瞪著眼睛看著離他僅僅不過半尺距離的蕭朔,若不是他反應快及時伸手撐住自己,恐怕此時他已經是懟在了這位一國之君的臉上。
驚悚,極其驚悚!
蕭朔那張臉生得很是好看,同柳遙那清洌的俊逸不同,那是一種帶著不容忽視的壓迫般的美,尤其是那一雙眼,沒什麼情緒時,竟也會發出那君王般的氣勢,壓得人喘不過氣。
而此時,那帶著天生君王之威的男人,卻是一雙含笑的眼眸望著柳遙,猶如一口古井,不經意間落入了一片花瓣,擾起層層漣漪,驚了那一眼萬年的平靜。
「子卿這是要去哪兒?」
磁性低沉的聲音,挑起那微微上揚的尾音,倒像是只那勾人的狐狸,專挑這夜深人靜的時侯出來魅惑眾生。
柳遙為此怔了一下。
似乎已經很多年沒有人喊過自己這個名字了!
被蕭朔握著的手腕隔著衣料開始有些發熱。柳遙才意識到這姿勢有些失禮,連忙抽身向後,草草行禮道:「臣失禮,還請陛下恕罪。」
蕭朔見柳遙對自己避之不及,自是討得沒趣,眸色暗了些,沒有理柳遙,只是向車夫道:「回府。」
「陛下不回宮?」
「你不歡迎孤?」
「臣不敢,只是陛下明日還有早朝。」
「孤不想去。」蕭朔沉著一張臉,沒好氣道。
「……」
馬車上安靜得可怕,雖然平時柳遙坐車也不喜人語,可蕭朔杵在那裡終歸是不同往日。而剛剛又在攬月閣里鬧了那麼一出,此刻似乎說與不說都十分的不妥。
「陛下今日出宮是為何事?」柳遙總覺得蕭朔這位新帝爺出宮出得蹊蹺。
蕭朔玩著手裡的扇子,似乎不是很想搭理柳遙。
「……」柳遙索性放棄,只得默默祈禱回府的路不要那麼長。
第二日一早天剛蒙蒙亮,柳遙向周伯交代了一下蕭朔的事情,又特意囑咐了一些關於西苑的事宜,還未記得用早飯,便匆匆去了大理寺。
可大理寺的門還沒進,柳遙就見蔡時裴穿著朝服站在那裡等他。
很明顯這位也是剛下朝就過來了。
本來柳遙對昨日某人帶皇帝逛窯子的事情便耿耿於懷。而昨夜蕭朔也不知道抽著哪門子的瘋,大半夜地不去睡覺,非要拉著他去後院賞月。
如今這深秋露重,饒是柳遙練過武,但也架不住蕭朔碎嘴子一般地叨叨了半宿。最後也是本著捨命陪君子的想法硬是撐了過去,直到日出蕭朔才放了他一馬。而後又想著要去大理寺接受案子,柳遙連半個時辰都沒睡上就醒了。
如今那罪魁禍首自己送上了門,柳遙更是半點好臉色都不想給。
「大學士真是悠閒,這大清早的不去翰林院待著,跑大理寺門口當什麼門神。」
蔡時裴自是心虛,只得慫巴巴地跟了上去:「你也知道陛下如今都不在宮裡,我這不是特意過來等你嘛。」
柳遙目不斜視,繼續向前走。
蔡時裴只得追著解釋道:「你要知道我可是對那女人多的地方沒半點興趣,怎麼可能帶著陛下去那種地方,要去也去那男人多的地方啊!」
柳遙步子一頓回身看著那不怕死的蔡時裴,硬是截住了蔡時裴後面的話。那一臉的冷氣,大有你可以試一試的意思。
帶著皇帝去了青樓不說,還想去小倌倌那種地方,他怕不是不知道死字怎麼寫。
蔡時裴見越抹越黑,只得換了個話題:「哎,你別走啊!我今天來是和你說正事的,聽說你接手了城北的那樁案子,我想著你缺個幫手,所以特意過來向你推薦一個人。」
柳遙驟然停身,回身望著隨他一路小跑而來的蔡時裴,挑眉道:「你說的可是你的那個相好?」
人來人往的大理寺內,柳遙的聲音不大,但大部分的人都聽清了那句話,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
「……」大學士蔡時裴,此刻只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果然,得罪誰都別得罪柳遙,這傢伙嘴太黑。
柳遙見蔡時裴不語,繼續補充道:「要是本相沒記錯,可是太醫院的那位?好像是孫太醫的孫兒,叫什麼來著?」
「……孫仲邈,如今太醫院七品吏目。」蔡時裴知柳遙一肚子壞水,反正也藏不住,索性交代了個清楚。
雖然他斷袖這件事,在盛京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讓柳遙這麼說出來,還是難免有些掛不住面子。
當時鬧得沸沸揚揚的一件事,到底不是多麼光彩。
在柳遙十七歲一舉成名之前,他也是當了多年的世家公子中的第一,說起家世也是絲毫不比柳遙差,甚至還要高上一頭。
祖父是太子太傅,更是先帝的老師,其父雖不為官,卻也是當年名動一時的風流才子,文學大家。母親則是淮南安王府的平寧郡主,算得上半個皇親國戚。自己也是憑著本事考取了功名,十六歲入朝,十七歲官拜翰林院大學士。
只可惜,好好一個孩子,無兒無女,年紀輕輕就斷了袖。
雖然大啟民風開放,男風也是屢見不鮮,可到底是私下裡的齷齪事,上不得台面。這位卻反其道而行,正大光明地給那象姑館裡的清官贖了身帶回家。
前腳進門,後腳就被老太傅拿著戒尺打了出去,鬧得也是滿城風雨,若不是老侯爺出手護著,恐是要被老太傅打折一條腿才算完。
但最後那清倌也只是戀慕富貴人家,等到蔡時裴與家裡斷了聯繫,便也一走了之,負了這位痴情一片的赤子心。
而柳遙本就有意找一個人幫自己查案,人選方面也是和蔡時裴不謀而合。那孫仲邈確實是不二人選,平日也沒少幫著府衙里斷那些疑難的案子,早已經是名聲在外,就這麼窩在太醫院曬草藥委實可惜。
但既然有人來求他,他不妨就買這麼一個人情。
蔡時裴看著柳遙痛快地應了下來,也沒多想,臨走還囑咐柳遙道:「千萬別說是我來求你的,那傢伙性子倔,知道了怕是不會再理我。」
柳遙頓時瞭然,原來這位目前還沒有得手,過來求他也不過是為了討人歡心罷了。
而至於城北那個案子,柳遙也在大理寺的卷宗和寺丞的匯報上了解了一二。
半個月前,從城北那條河中發現的一具被水浸泡了不知多久的女屍。
女屍從河的上游漂下,臉上多處傷口,大小不一,沒什麼規律,原本應血肉模糊的一張臉,大概是在水裡泡的時間太長,臉上傷口處的皮肉上翻,泛著沒有血色的白。倒像是死了一半,又從地府里爬出來的。
那駭人模樣,硬是生生將一早起來打算洗衣的婦人嚇了個半死。
一時間整個盛京城都沸了,大街小巷,從城北到城南,家家戶戶都在討論這些事。傳言紛紛,甚至都傳出了那女子得罪了河神的說法。
本來這件事只需要京兆府斷案即可,但盛京城乃是天子腳下,新帝爺聽到這件事後當即下令命大理寺插手此案,必須將那些個坊間謠言扼殺,以正大啟民風。
儘管柳遙不是很相信這是蕭朔能幹出來的事,但那位新帝爺的做事風格實在是讓人摸不出規律,也只能對寺丞的說法回個無可奈何地笑。
而當柳遙詢問這案件進展的時候,寺丞面露苦色,萬般糾結下給了柳遙一個回答。
「啟稟大人,死者,死者不是本地人。」
柳遙:「……」
如此看來,倒也不怪蕭朔一口氣從上到下罷免了大理寺五位官職要員,連帶著下面的人也都是順帶著被革了職。
兩司聯手查了半個月,得出一個死者不是本地人的結論。想來就是太祖聽了也得氣得從皇陵裡面爬出來,一把火燒了大理寺才清淨。
……
柳遙回到府里的時候,柳念正在練劍。
小小少年在日頭下揮著把木劍左劈右砍,雖沒什麼技巧性可言,但十分認真。
看起來倒像是一頭小豹子笨拙地磨著自己的犬牙。不多一會兒的功夫便是大汗淋漓。
「我看還是給你換個師傅吧!這教得沒有一點實用性。」柳遙從後握住柳念的手,順勢接過了那把精緻的木劍,掂量了一下,評價道:「白蟄倒是給你弄了好玩意,只不過這樣式有些太笨重,揮起來有些吃力。」
柳念回身對著柳遙站好,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略帶稚嫩的聲音喊道:「兄長。」
「可用過早飯?」柳遙問的同時,更是抬手在柳念肉乎乎的小臉上捏了把,有幾分愛不釋手。
心裡同時感嘆,這半年來的投餵頗有效果,不光個子長高了,這臉上的肉都多了起來。
想當初剛接回侯府的時侯,這孩子還瘦瘦小小的一隻,光是抱在懷裡都覺得那身骨頭咯人得很。
「用過了,周伯今日準備的肉粥。」
柳念那臉都被柳遙捏變了形狀,卻仍一字一句地回答,而對於柳遙那另類的親近也絲毫不排斥。
「你倒是乖巧,周伯日日給你開小灶。」柳遙鬆了手,眼角眉梢都浮著一層笑,只覺得這撿來的便宜弟弟甚是合自己心意。
又囑咐道:「今日府中有貴客,用過午飯便讓周伯送你去白蟄那裡。我讓他約了錦衣莊的成衣人給你做幾套衣裳,剛好你去量一下尺寸。」
柳念聽到又要做衣服,急忙道「上次做的我還沒穿完。」
聽到這話的柳遙屈指在柳念腦門上彈了一下「你這衣服都已經短了,再穿下去外人還以為咱們柳家侯府養不起孩子。而且一個月後就要立冬,就算你想穿著這身衣服過冬,你看周伯願意嗎?」
他柳家侯府雖不能讓柳念做個在外一擲千金的紈絝子弟,但是排面總歸還是要有的。
而又因為柳念的特殊性,柳遙總是想再多給他一些。
「子卿,這是你兒子?」
那帶著幾分倦意的聲音拐了好幾個彎地從一旁傳來。若是仔細聽來倒是像極了那有幾分怨念的村口小寡婦。
柳遙不去看也知道是誰,這大啟根本找不出第二個這麼喊他的人,而聽聲音想必是這位新帝爺剛醒。
就見,蕭朔懶懶散散地靠在廊下的立柱旁,環著手臂將合起的紙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打在肩膀處,好像有點幽怨這院子裡的兩個人忽略了他的存在。
而那一頭如瀑的長髮未梳,任其隨意披散在肩處,散漫之餘倒是襯著蕭朔那張臉上多了幾分慵懶平添了些矜貴的樣式,和昨日那意氣風發一擲千金之人相差甚遠。
柳遙對蕭朔的突然出現並不意外,甚至隱隱覺得他不出現才是有問題。
行禮回道:「回陛下,這是臣的弟弟,不久前從旁支過繼來的,年紀小不懂事,還請陛下見諒。」
一旁的柳念有模有樣地學著柳遙行了禮,此刻也是半懵半懂。
「前陣子都傳你這侯府里養了一個小白臉,剛剛瞧著還以為子卿你這半月不見連孩子都有了!」
蕭朔開口就是一連串的無邊無際,聽得人火大卻又拿他沒辦法。
「……」柳遙有時候真的很想把這位新帝爺的嘴縫起來。
不會說話可以不說!
蕭朔盯著柳念上下看了一會兒,伸手按在其頭頂,狠狠地揉了兩下,更是壞著心思笑了笑:「小傢伙,你倒是有一個好哥哥。」
蕭朔衣袖的寬大擋住了柳念的臉,從柳遙的角度看去,倒像是這位新帝爺很喜歡他的這個弟弟。
殊不知衣袖下的柳念已經疼得直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