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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無賴

2024-09-13 17:25:05 作者: 清歡薄
  午飯剛吃完,柳遙還在盤算著怎麼請走蕭朔這尊大佛。

  可還沒等柳遙開口。周伯便過來傳話,說是陛下夜裡吹了冷風得了風寒,怕是最近半個月都不能上朝,因此朝會延遲。

  柳遙望了一眼坐在他旁邊喝著茶水,身體康健不說還一臉美滋滋的皇帝,突然覺得自己太陽穴突突跳得厲害。

  他怎麼不乾脆說自己得了天花,死掉呢?

  蕭朔見柳遙在看自己,可憐巴巴地看著自家丞相大人:「子卿,你不介意收留孤半個月吧。」

  「……」

  「子卿放心,這次離宮前孤已經安排好了一切,絕不會被外人發現。」

  呵,現在謀朝篡位,是不是已經來不及了。

  柳遙瀕臨爆發就差那麼一點點。

  這面柳遙還在絕望中沒有回過神,那邊聽到蕭朔要在府上住半個月的柳念則是如臨大敵般死死盯著蕭朔,像是要在他身上看出來一個洞一樣。

  不知為何,柳念總覺得這個男人不像好人。

  柳遙差人去太醫院的時候,蕭朔正倚在書房的榻上挑挑揀揀地選著那盤子裡的乾果。三分走心七分無所謂的態度對柳遙的安排提出了質疑。

  「孤好不容易把大理寺從柱國大人手裡摳了出來,如今你又拿著大理寺卿的位子送給一個無名小輩,若是破不了這案子,子卿倒也不怕白白浪費了孤的一番苦心。」

  柳遙翻看著今日從大理寺拿回來的案宗,對待蕭朔也沒了那之前的客氣,風度什麼的已經消耗殆盡。

  坐在那裡,眼睛也沒抬一下,冷著臉,一如既往地是那結霜般的冷意:「陛下打算將大理寺交給臣的時候,難道就信臣一定可以偵破此案嗎?」

  蕭朔在盤子裡抓了幾粒豆子在嘴裡嚼得清脆,胸有成竹道「旁人不敢說,但是子卿做事孤倒是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

  「陛下倒是很信臣。」

  這句話說出來連柳遙自己都覺得有幾分諷刺的意味。

  「子卿你可還記得當年?」

  蕭朔端著一盤挑揀好的乾果晃悠到柳遙面前:「當年大朝會上有人開賭局,賭孤與突厥使者的比試誰會贏,全盤唯有你賭孤會贏。如今孤又何來理由不信你。」

  柳遙抬眸,看著蕭朔那麼大個人,此刻不知道是哪裡來的感動勁兒。看自己的眼神都帶著那戲台子上才能看到的深情,故而十分掃興地打斷道。

  「當初外邦異族眾多不過是不想丟了皇家的體面,陛下倒也不必將此事掛在心上。如果陛下只是因為這種小事便對臣報以信任,那臣還真是慚愧。」

  「……」

  「陛下還有事嗎?若是無事不妨讓周伯帶著陛下去安排好的住處看看。」

  「子卿倒是貼心。」

  「陛下實在抬愛。」

  蕭朔跟著周伯走後,柳遙則是長舒了一口氣,可手裡的案宗卻變得有些格外沉重。

  從前柳遙跟在祖父身後聽的就是忠君報國,但柳家侯府從建朝到現在一直是帝王手中一把開了刃的劍。

  用則大殺四方,棄則鳥盡弓藏。

  如今的柳家侯府早就不似當年的那般威風,曾經的三萬鐵甲精銳在進南山大營的那一刻就已經是生了鏽的刀,註定不會重見天日。而就是這般還是要遭受君王猜忌,先帝雖倚仗柳家,可那輕飄飄的丞相名頭在詭譎的朝堂之上也只是看著稍微好看點的紙燈籠,但凡是一點風吹草動,都可以使那點微末的光瞬間熄滅。


  如今蕭朔拿著一整個大理寺來向自己示好,柳遙也只覺得這不過是帝王走投無路的權宜之計。

  柳遙盯著蕭朔剛端過來的那一小碟子的乾果,眼中的情緒一時變得有些複雜。

  夜裡秋風微涼,襲過院中站立之人的衣角發梢,那揚起的一抹青色滌盪在冰冷的月色下,顯得瘦弱的人影更是單薄如紙。

  那人抬起手,纖細白皙的手指輕撫在那棵秋桐樹粗壯的樹幹上,每一條紋路的觸感都如同一行字,刻著那說不清的喜樂憂愁,離別悲苦。

  柳遙苦笑地收了手,也不知哪裡來的傷感,竟也會使他失眠地站在這裡感慨。

  過往那些不願提及的舊事就像是被打開了閘門的洪水,試圖將自己淹沒於此。

  「更深露重,站在這裡吹風也不多添一件衣服。」來人將一件外衣披到柳遙身上,語氣里是說不盡的擔憂。

  柳遙以為來的人是周伯,便也沒有在意,隨口回道:「睡不著出來透透氣,一會兒便回去,陛下可睡了?」

  「陛下?」來人好笑道:「陛下此時可正在院子裡陪著丞相大人吹風,你倒是讓孤去哪裡睡?」

  柳遙一驚,想必是自己走神走得厲害,連身後來的是誰都沒發現。回身入眼的則是蕭朔的一襲黑衣,他忙退了一步。

  往常沒有發覺,如今站得這般近,柳遙倒覺得這位新帝爺還真是沒什麼皇帝的架子。

  蕭朔孤身站在那裡,身後是一如既往的黑夜。

  檐下風鐸被經過的風吹得左右搖晃,丁零的聲音在夜色里迴蕩,更是添了這深秋的夜色枯寂。

  男人好看且不俗的俊逸面龐,沒了白日裡的那般張揚也沒了那份玩世不恭的逍遙,反而是收斂了鋒芒,伴著月色多了幾分與那張相不相符的溫柔。

  「孤在你身後站了半天你都沒發現,還認作旁人,子卿可知罪?」

  柳遙躬身行禮,道了一聲陛下,動身之餘,披在身上的那件外衣悄悄滑落。

  蕭朔彎身拾起衣服,抖了抖上面的灰塵,沒有一點帝王的架子,反倒是像那操碎了心的周伯。

  皺著眉重新給柳遙將衣服披上,有些鬱悶:「你怎麼這麼瘦,連件衣服都掛不住。」

  柳遙卻退了一步:「臣不冷。」

  「不冷也要穿。」蕭朔語氣強硬卻又軟得很,像個賭氣的小孩,還自顧自道:「見你穿久了青色,沒想到黑色居然也適合你。」

  「陛下見笑了,臣確實不冷。」柳遙依舊堅持。

  蕭朔看柳遙軟硬不吃,不得不把那皇帝的架子拿出來:「這衣服孤既已送出去,斷沒有要回來的理由。你難不成還想抗旨?」

  柳遙溫爾一笑,沒有再說話,無可奈何只當面前這位還是當初那個讀書時嗜睡且任性的少年。

  又是一陣風吹得樹擺沙沙響。

  柳遙轉頭去看那秋桐樹上悠悠轉轉下落著的枯葉,目光綿遠卻也近在咫尺。鼻間是那似有若無的淡淡檀木香,這時他才意識到,他身上的衣服是蕭朔的,只因這味道一直都沒有變過。

  似乎又回到那年梨花滿院,青草初探的光景。

  少年倚坐在藏書閣二樓的窗口,手裡握著一本不知從哪裡淘來的民間話本子,伴著午後的暖陽睡得正香。


  細細想來,那是他為數不多安靜的時候。

  「想什麼呢?」蕭朔見柳遙唇邊揚起一抹笑,忍不住問道。

  見慣了柳遙那謙和有禮卻又疏離的清冷模樣,偶爾見他笑上一下,蕭朔的心也會忍不住跟著跳上一下,可卻也會在下一刻緊緊地收在一起心疼不已。

  亦如多年前那個燥熱的午後,十幾歲的少年坐在他身邊,雙眼蒙著一層厚重的紗布,臉色是病態的蒼白,卻不妨他揚起那一抹輕而細軟的笑,乾淨明朗,耀過了日光。

  只不過那時,他把自己錯當成了另外一個人。

  柳遙沒聽清蕭朔的話,木然地回過頭,眼神中沒有絲毫戒備,儼然只是一個二十歲的少年疑惑地看著蕭朔:「陛下剛剛說什麼?」

  蕭朔壞心思地想要逗他一下,挑眉反問向柳遙。

  「嗯?孤有說什麼嗎?」抬手拂去柳遙肩上的落葉,笑道:「子卿是不是聽錯了。」

  那個笑很輕,輕得只是一個簡單的笑。

  「陛下可是睡得不習慣?」柳遙開口去問,倒是帶著點期盼,想著蕭朔會不會就此回宮。

  蕭朔沒有正面回答柳遙的問題反倒是問起了他。

  「當年你入宮伴讀的時候,常會在宮裡的秋桐樹下發呆,那時可是想離開?」

  柳遙踱著步子同蕭朔在院中逛了起來,聞言只是淺笑道:「陛下是看到了府中的秋桐樹才這麼問的吧!」

  大概是月色如水,同當年的月無半分差別,只是起了個話頭,便輕而易舉地將人帶入過往。又因此刻的蕭朔太不像個皇帝,柳遙也不禁會有種好似當年的恍惚之感。

  「倒也不全是。」蕭朔挑了下眉,沒了下文。

  「當初陛下離宮早,沒想到如今還記得這種小事。」

  柳遙入宮伴讀兩載,可蕭朔卻因端午節的一場馬球賽摔斷了腿,因查證當時是有人故意在馬腿上做了手腳,先帝為保蕭朔安全不得不讓其離宮休養。

  滿打滿算兩人的交集也不過是半年的時間,倒是難為這位新帝爺將當年之事還記得這般清楚。

  蕭朔唇角淺笑,只是那麼一瞬,好像又回到了曾經年少的時光,但如今再怎麼回憶終也不似當年的那般。

  他停下步子,站在廊下陰影處,垂了眉眼,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你可會討厭我?」

  這一刻,蕭朔沒有用「孤」自稱,而是「我」。

  討厭?

  柳遙愣了片刻——

  從先帝駕崩到如今季家獨大,他雖恨蕭朔這位皇帝無所作為,卻從沒將「討厭」二字加在他的身上。

  也許是因為當年伴讀時蕭朔聒噪卻又張揚肆意地笑,亦或他曾見過這位大皇子的失勢落魄,他不止一次地覺得此人有些煩得緊,可卻怎麼也稱不上討厭。

  「是我下令殺了安伯侯」

  蕭朔開口說道,在月色的陰影處看不清他是何種表情,明明是血染的事實,可他語氣淡然,好似只是在談論吃什麼而已。

  「我還下令將安伯侯一家一百七十六口流放漠北。」

  蕭朔話語沉重,好似親手將那塊大石頭從自己心上搬了起來。


  從柳遙回京的那一刻,他就在等著柳遙為此事來找他,可偏偏半年過去了。柳遙從未提過此事,直到半個月前柳遙稱病告假,蕭朔才會隱隱地有些擔憂……他是不是在討厭自己?

  望著柳遙那少有表情的臉,一雙澄澈的瞳眸中看不出半分起伏的情緒,猶如這院內鋪了一地的月色,帶著些許的涼意和一絲的疏離……

  「陛下,夜裡風大,早些歇息吧!」

  柳遙望著蕭朔,回應的話像是那夜晚一陣最不起眼的風,仿佛來過,又仿佛從未出現。

  蕭朔對此兀地笑了起來,似乎是滿足於柳遙和他說話,但又好像是在笑自討沒趣。

  而那塊在胸口抬起來的大石,此刻又重重地壓了回去……

  看著蕭朔離去的背影,柳遙一直握緊在袖中的手也如卸力一般鬆了下來。

  當初在半月關,隨新帝登基消息傳來的還有安伯侯被斬首的消息。

  身為三朝元老的安伯侯只因不滿新帝冊封季氏為太后,在朝中多次上書不予理睬,便要在大殿上以死進諫,可沒想到一代忠臣良將最終卻落了個玄武門外斬首的下場……

  柳遙偶爾也會在想,此時此刻的他又到底在做著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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