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大理寺傳來消息。
新上任的大理寺卿辦事效率極高,將河中女屍一案的屍檢情況和案情進展一併送交給柳遙。
其上明明白白寫著,女子腰間右側紋著一朵彼岸花,乃是秦淮河一帶娼妓的標誌。而死者的身份也正是秦淮河怡紅樓的花娘,名為清萍。半年前被一位盛京城內的大戶人家贖了身,但怡紅樓的老鴇只記得來人是盛京城的,具體是哪一戶人家還沒有頭緒。
而如此簡單可查的線索,之前的大理寺和京兆尹卻一直隱瞞不報,明顯是有人故意將此事壓了下去。
大理寺曾歸屬柱國治下,柳遙很難不去懷疑其間是否有什麼關聯。
但令柳遙更加疑惑的是,這一個青樓贖了身的花娘之死,怎麼就鬧得滿城風雨呢?
城北傳是河中水鬼作祟,如今已經是請了茅山道士在河邊作法半月有餘。而盛京城的其他地方也沒閒著,什么女鬼索命,什麼愛恨情仇的,故事講的是五花八門。
倒也是成了這盛京城最熱鬧的談資,想不讓人重視都難。
是夜裡。
「小遙兒可是在等我?」窗外人低語,只見白蟄一襲黑色夜行衣,閃身從窗外翻進了書房,摘下遮面喘了口氣:「呼,你這侯府最近還真是不好進。房頂上蹲著的那個夜貓子是誰啊!」
柳遙提筆蘸墨,筆鋒輕輕落在紙上勾勒出山川的形狀,見白蟄進來也只是抬頭看了一眼:「陛下的御前侍衛。」
復又道「讓你查的東西查到了?」
白蟄瞧著沒勁,撇嘴從懷裡掏出一本冊子,扔到桌子上:「喏,你要的東西。」
「就這一本?」柳遙目不斜視。
「不然你想要多少。」白蟄拿起冊子在手裡掂量道:「你可別小看了這一本冊子,裡面記著的可都是近幾年來宋文受賄所得的銀子。光是這盛京城裡地段最好的幾處宅子,他宋文就有三四座。平日裡不顯山不露水的,沒想到竟肥得流油。」
撇著嘴坐下去,作為同樣富得流油的大財主,白蟄心理不平衡得很。
柳遙無所謂:「十個官里九個貪,這偌大的朝廷里又有幾個是真正手腳乾淨的。」轉而換了話題,接著說:「倒是你攬月閣的那個弄晴,我沒記錯的話她之前在秦淮河怡紅樓做了一段時間的良家女。明日你想個法子將那畫像交給她,讓她看看那死者她是否認識。」說罷指了指白蟄身旁的畫軸。
「就這事?」白蟄拿起畫像看了一眼,驚嘆道:「呦,這是那個畫師這麼好手筆,人畫得惟妙惟肖。我可是聽說那女屍的臉都被刮花了,看著就像個羅剎。」
「你又何時見過羅剎。」柳遙隨口哼了一句,手裡的筆不停,更沒有抬頭的意思。
白蟄捲起畫像收進懷裡,嬉笑著一張臉道:「羅剎沒見過,但活閻王倒是見了不止一次,面前不就一個現成的。」
柳遙面上不慍不惱,甩手過去就是一茶盞,卻平白打了個空,落得一聲清脆。
而不知何時已經翻出窗外的白蟄,趴在窗邊看著那碎裂的茶盞,扼腕:「嘖嘖,真是可惜了這上等的白瓷杯。」
話音剛落柳遙隨之就是一記眼刀,手裡的毛筆甩著墨點子向白蟄飛了過去,白蟄見柳搖動起了真格,更是嗖地一下躥上房頂不敢再多停留一刻,而那飛出的毛筆則死死地釘窗框上,不見其上狼毫。
白蟄上了屋頂並沒有立刻走的打算,而是往東苑的方向去,多日不曾見過柳念說實話還是有些想的。畢竟這大的不好惹,小的還是能欺負兩下。
可回身的功夫卻見原本無人的廊下站著一個男人,無聲無息地也不知站了多久。
黑衣墨發,負手而立,明明是仰視的角度卻是那居高臨下的氣勢,隱約還透著幾分殺意。
武功不濟卻輕功了得的白蟄不由心底發寒,在這麼黑的夜色中也能一眼發現他的人絕對不是善茬,而且能在他沒有察覺的情況下離自己這麼近,招呼起來怕是比剛那個在屋頂蹲著的夜貓子還要難對付。
可這丞相府里何時多了這麼一位高人?
然而不等白蟄決定是否會一會那位仁兄的時候,剛剛男人站著的地方頓時空空如也,鬼魅一般不見了蹤影……
而在白蟄看不見的廊下拐角處,寧安手持長劍站在蕭朔身後,對其道:「可是要追上去?」
蕭朔望著柳遙書房透出的光亮略有些出神,聽到寧安的話倒也沒多在意,只是看了一眼屋頂掠過的人影,隨口道「明日陪孤去一趟國安寺。」
國安寺,小禪院內。
「皇兄何時也有興趣來這裡。」一襲白色僧袍,手捻佛珠的僧人,抬頭看著施施然向他走來的玄黑色衣袍男人,有些疑惑卻好笑道:「莫非,皇兄也是來賞花的?」
走自僧人旁的竹椅坐下,男人手裡的烏木扇子唰的一聲在胸前打開,上面是一幅丹青繪的山水,筆法稚嫩如孩童,配上這男人不俗的氣質倒有些違和。
而對於僧人那玩笑的揶揄,男人不但不反感,反而是拿起石桌上的茶盞飲了一口,茶水溫涼且苦澀,不由皺眉問道:「怎麼?你這裡不歡迎孤。」
僧人放下手裡的佛串,親自拎起桌上茶爐燒著的水,重新沏了一杯,推過去以盡地主之誼。
「人都來了,若不迎,豈不有違待客之道。」僧人收回手坐定,無奈輕笑:「若是沒猜錯,如今這寺外恐怕已經是亂成了一鍋粥,皇兄倒是很樂在其中。」
蕭朔嗅著茶香,眼也不抬一下,頗為在意道:「你知道的還不少,不是說閉關清修嗎?怎麼也對這寺外的事感興趣,要不要孤下旨讓你還俗。」
「還俗就算了,如今盛京城裡詭譎雲涌,倒不如寺里清靜。」僧人開口,手裡捻著的佛珠未停,閉目養神,儼然一副水火不侵的模樣。
「不過是好奇,皇兄當初既已決定殺身成仁,如今這副落寞神色,想來可是悔了?」
蕭朔半躺在椅子上合了眼,享受著午後暖陽的那一絲愜意,不屑道:「從孤回宮的那一刻便註定如此,若是悔了,當初便也不會回來。」
「但今日皇兄來此,卻有心事,難道是和柳家侯府的丞相有關?」
蕭朔睜眼看著那笑得人畜無害的光頭和尚,突然覺得這人真的有在出家嗎?
「聽聞柳家丞相在侯府里養了一個小白臉。」
蕭朔聞言臉色一黑,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但皇兄似乎並不在意。」僧人看著蕭朔那晴雨天一般的表情變化,心情大好:「如果不是為此,那便是因為安伯侯一事。」
蕭朔受不了這光頭拿自己開涮,起身擺了擺手。
「你這竹舍不錯,借孤住幾日。」
自從柳遙接手了大理寺,這亂七八糟的事情更多的離譜,也不知道上一任大理寺卿是做了什麼,大理寺的案件卷宗亂得一塌糊塗,而孫仲邈那只會查案的榆木腦袋對這些處理上根本就是轉不明白。
故而柳遙在大理寺為此耗了幾日,以至於每日都是忙到半夜三更才回去,天不亮便要出門。
忙裡忙外地給新任大理寺卿打著下手,撐著場面,順帶著將大理寺中那些個大柱國的人拔了個乾淨,省得日後橫生事端。
好不容易忙完了的柳遙,難得剛天黑就回了侯府,門還沒進就看周伯火急火燎地拿著一張紙沖了過來。
「侯爺不好了!陛下前些天留了張字條說是要去國安寺出家,如今已經好幾天了。這幾日你早出晚歸地找不到人,我又不敢叫人去大理寺,怕走漏了消息。」周伯急得已經語無倫次起來。
那可是皇帝啊!大啟可就這麼一個啊!
柳遙聽得一頭霧水,還沒消化掉周伯的話,便接過周伯手裡的東西,大致看了看。
那字條上幾句話寫得有些潦草,看來是寧安代筆。
卿日日操勞,孤恐惹子卿生厭,顧國安寺小住幾日,勿念!
「……」
好一個「出家」!
從前柳遙只覺得自己這些年已經被諸多事情磨平了心態,可最近面對這位新帝爺,柳遙好像一夜回到了祖父還在的日子。
那時他還不是丞相,不用時刻裝得一副謙謙君子的大度寬容。
「可是要去派人將陛下接回來?」周伯看著柳遙把張紙都攥成了球,忍不住開口試問了一句。
「不用,願意在山上待著,那就待個夠好了!」
有本事就真的剃度,在那山上住一輩子!
柳遙冷冽的話一出口,周伯便知道柳遙是真生氣了,也沒有再多問,可皇帝出家這件事就這麼放著嗎?
要不說柳遙最近幾日覺得耳根子清淨,原來是蕭朔跑去了國安寺。
平日在眼前晃著讓人心煩就算了,如今人不在府中倒是填得一手好堵!
大理寺的案情進展緩慢,似乎在這盛京城裡找上那麼一個大戶人家如同大海撈針般困難。
柳遙看著蔡時裴在自己面前轉得眼暈,放筆的聲音都重了許多。
柳遙嫌棄蔡時裴,十分嫌棄。
「戶部的那群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又是個一根筋,別是事情沒查出來再和那幫人起了衝突。」
蔡大學士手背砸著手心砰砰響,倒是比柳遙這個主事人都要急。
相熟多年,蔡時裴第一次覺得柳遙做事有些荒唐,不過是要調查最近半年來都有哪些人家納了妾室,他丞相大人一句話,戶部不就得乖乖地將手冊遞上來。
犯得著讓孫仲邈帶人親自去戶部跑一趟嗎?
再者說,這死個花娘雖人命關天,但犯得著這麼大張旗鼓地將戶部也用上嗎?
「那就有勞蔡大學士替本相去看看,萬一戶部那邊動起了手,你最好跑快點,回來通知本相一聲。」
柳遙可太清楚怎麼才能氣死蔡時裴,誰讓他們一家子讀書人,最是不愛開玩笑。
「你到底怎麼打算的?」蔡時裴正色,據他了解丞相大人從來不做沒把握的事。
柳遙甩了袖子將剛寫好的東西交給一旁只戴著半張鬼面的影衛凜風,低聲囑咐了幾句。
回頭再看向眉頭緊鎖能夾死蚊子的蔡大學士,實話實說道:「我能有什麼打算,只不過是就事論事,這孫大人能查出來什麼,我便管什麼罷了。」
蕭朔將大理寺交給了他,那便不能將這機會浪費不是?
蔡時裴聽得雲裡霧裡,可又懶得去問柳遙他心裡的那些算盤,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只希望柳遙不會重蹈安伯侯的覆轍。
「你做了便做了,莫要拉著阿邈一同下水。」
蔡大學士難免憂心,可嘴上說的是一樣,心裡惦記的又是另一樣。
如今的朝堂不是太祖那時的河清海晏,也不是老侯爺在世時的鐵腕制衡。
當今陛下是個行事乖戾毫無章法之人,季伯淵又早就將柳家侯府當作眼中釘肉中刺,若有一日真的大廈將傾,蔡時裴甚至不敢去想這柳家侯府要何去何從。
倒是柳遙從來都是一副冷眼旁觀的模樣,與那烏煙瘴氣的朝堂格格不入。
那身在五行中,不染一粒塵的做派,最是令人苦惱。
實在是摸不透他想要做什麼。
柳遙拍了拍蔡時裴的肩,投過去一個同情的目光。
「據我這幾日對孫大人的了解,我勸你還不如了了老太傅心愿,娶了段家小姐,日後也好兒女膝下。不然我怕你要孤獨終老啊。」
蔡時裴拍掉柳遙的手,像是拍到髒東西一般。
「丞相大人這般關心我,不如去關心關心你自己。如今這朝野上下都已經傳開,說你府上養了個小白臉,如今樂不思蜀!」某人故意將後面那句話調高了音調。
「……」
孫仲邈帶著消息回來的時候,正巧碰見柳遙命人將蔡時裴扔出大理寺,僅僅是擦肩而過,蔡時裴便覺得自己一張老臉沒了地方可放。
而進門的孫仲邈則是好奇地問道柳遙:「剛出去的是?」
「沒什麼,一個廢人而已。」柳遙隨意敷衍道。
孫仲邈雖有幾分疑問,但也沒細究,反正這也不是他要關心的事情,躬身遞給柳遙一本冊子,開口便是正經事。
「這是戶部那邊近半年以來在盛京城納過妾室的大戶人家名單,其中尋常百姓一百九十戶,在朝為官者七十餘人。」
柳遙接過冊子草草翻了幾頁,皺眉。
「這加起來近兩百六十多戶,若是一家一家地查,光是翻戶籍都要翻上幾天幾夜。而清萍只是她在秦淮河時用的名字,盛京城的典籍冊里並未記錄,想是改過名字。」
「不知對此,孫大人可有頭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