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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花娘(二)

2024-09-13 17:25:33 作者: 清歡薄
  今年的盛京冷得比往年早,還未立冬這第一場雪就已經是薄薄地落了一層。一向熱鬧繁華的盛京城都好似被這層薄雪蓋住了喧囂。

  「我說你是不是太著急了?」

  白蟄一邊琢磨著落子的地方,一邊開口:「皇帝讓你查個死人的案子,如今你倒好,借著那找人的名頭,還查出來了個貪污受賄案。濱州之事你就那麼過不去?」

  柳遙聽著遠處國安寺傳來的鐘聲,洪亮而古樸,抿了一口茶水,不以為意。

  「這事又不是我做的,我不過是給孫大人提了個醒。這尋常人家死個小妾,哪裡值得大理寺聯合京兆府包庇到如此。當中必然是有朝中顯貴參與,若是他有心去查,怕是查破了天也查不出什麼。可誰知道他怎麼想的,突然就將濱州貪污案的卷宗調了出來。」

  「你少得了便宜賣乖。不過你這一子雖走得巧,可是這濱州貪污一案人數眾多,借著這個由頭去查誰家少了一個小妾,你不覺得有些太過刻意?」

  白蟄將白子落下,吃了柳遙一大片黑子,心裡忍不住有幾分得意。

  這幾日,大理寺的人東家跑西家串的,說是和戶部一起查失蹤人口,可卻專門對著官家查,甚至後面還帶著都察院的人。

  失蹤了誰不知道,可不過幾日的功夫,那位大理寺卿就將十幾位朝中要員關進了大理寺的地牢,一時間倒是讓人忘了那在城中鬧得沸沸揚揚的河中女屍一案。

  柳遙瞥了眼棋盤上的局勢,伸手去摸白玉盒子裡的棋子,下了一子道。

  「濱州貪污一案本就是疑點眾多,而上一任大理寺卿為了圖方便,導致案宗記錄上出現了大段的空白。如今新任大理寺卿將這一空白填上,也是情理之中。」

  柳遙抬手收了白蟄一大片黑子棋子,往那盒子裡一丟:「怪就怪那群人仗著有靠山便高調過了頭,只是在那戶部最近填了房產和納了妾的名冊上看一眼,任誰都會覺得這兩件案子有關聯。畢竟天下哪有那麼巧的事情,當初貪污案一結束,就跑回去納妾置辦田地。」

  「那白花花的銀子不花,留著做什麼。只不過這次你連戶部也攪了進去,倒是折騰得崔田臨近告老還鄉都不得安生。」

  白蟄說的是戶部尚書,如今七十有二,上個月剛提了告老還鄉的摺子,蕭朔那頭還沒徹底批下來,這個月便因大理寺查案鬧得唉聲嘆氣,難為老爺子古稀之年還要在這泥潭裡掙扎一把。

  可柳遙不是那尊老敬老的好心人,戶部這些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日子,也是時候到頭了。

  「不過你真指望從這裡找到兇手?」白蟄好奇。

  柳遙把玩著黑色的暖玉棋子,似笑非笑「你真的認為,那種急著銷贓的蠢人會殺人?」

  「那你要幹嘛!大張旗鼓地從戶部調了冊子,又動用了都察院,就為給濱州百姓一個遲到的正義?」

  白蟄搖了搖頭:「不是我說你,如今這朝局都已經這樣了,你難不成還真想做那力挽狂瀾之人?」

  棋盤上,黑色的棋子在白子的圍合下,顯得孤立無援。

  柳遙知道白蟄是什麼意思,這些年朝堂已經是死水一潭。當初太祖的休養生息之策,在手段優柔的先帝手裡早已成了群臣貪污的閥口。

  先帝晚年更是猜忌之心勝過太祖,以至於忠臣良將被打壓,奸佞小人扶搖直上。

  如今他雖為丞相,可濱州一事縱然他有心為百姓討一個公道,但一切都為時已晚。哪怕現在將貪污之人剝皮抽筋,也抵不了當初濱州為此死去的萬千孤魂。

  遲到的正義不是正義,只是柳遙給自己找的一絲安慰罷了!

  見柳遙面色不對,白蟄知道這是又戳到了柳遙的痛處,只能換個話題。

  「那新任的大理寺卿倒是有意思,聽說是你那發小的相好。」白蟄挑眉帶著幾分八卦的意思。

  而他口中的髮小自然是那斷了袖的蔡時裴蔡大人。

  「你知道得還挺清楚。」柳遙接了一手棋。

  「我攬月閣是什麼地方,我不光知道這些,我還知道你選這位孫大人,可不單單是因為你那個發小。」

  白蟄嘚瑟地看了一眼柳遙,抬手落子便將柳遙棋盤左上方的黑子斷了生機。

  白蟄沒說錯,柳遙看中孫仲邈能力是一方面。但更看重的是孫仲邈三代在宮為醫的家世。

  雖然論世家,孫家在盛京沒什麼位置,可這些年京中的權貴哪個沒讓孫老太醫看過病,哪怕是親王也多少要給孫家點面子。而孫仲邈本人又是個出了名的一根筋,選他做大理寺卿對於柳遙來說完全沒有任何風險。況且他還順帶著賣蔡時裴一個人情。


  瞧著白蟄對這盤棋志在必得的模樣,柳遙反應過來有幾分懊惱。

  「光顧著和你說話分了神,剛那一子不作數。」說著伸手便要悔棋。

  白蟄連忙伸手攔下:「虧你還是個丞相,下個棋也要耍無賴,今日你都贏了我七盤,讓我這一次怎麼了?」

  柳遙皺眉:「那我若是不讓呢?」

  「那你就看我這局能不能贏你,現在這盤棋,你若是輸了,就把你書房裡的那塊端硯給我。」

  「那我若是贏了呢?」

  「老規矩,你贏了,只要你開口我攬月閣有的你隨便拿。」白蟄信誓旦旦,絲毫不覺得自己會輸。

  柳遙收了要悔棋的手,猶豫了片刻,有些為難道。

  「好吧!這可是你說的。」

  白蟄看著棋盤此刻輸贏已經成了定局,心裡甚至已經美滋滋地盤算好了,明日就去柳家侯府將書房裡的那塊上等端硯拿走。

  可就見柳遙拿著黑色的棋子思索了片刻,手抬了又放,幾番斟酌後,最後在一處不起眼的位置落了子……

  「願賭服輸。」

  柳遙曲指在棋盤敲了兩下,示意白蟄,並好心提醒道:「白閣主說話算話。」

  白蟄還處在那馬上要贏了的喜悅之中,可隨著柳遙落子的片刻,白蟄那笑便僵在了臉上。之前明明還是一盤散沙的黑子,瞬間如同一條翻江倒海的巨龍活了過來,將他的白子完全壓制。

  ……他又被柳遙耍了。

  最後,柳遙從他這裡要走了蕭朔當初買花魁一夜的兩百萬兩銀票。

  白大閣主血虧,他發誓再也不和柳遙下棋。

  仔細想來,上次好像也是這麼個手法,柳遙從他這裡框走了兩根雪山參。

  他丞相大人還真就是可著他一個人欺負!

  「要不要再賭一次?」柳遙抱著暖爐命影衛將銀票收好,回身對著白蟄笑得燦爛:「這次我若是輸了,就把凜風調過來給你用。」

  凜風,柳遙手裡最優秀的影衛,身手和辦事能力都是一等一的出挑。起初是暗殺柳遙的刺客,可後來不知怎的就成了柳遙的貼身影衛。

  用白蟄的話講,那可是一尊殺神。

  白蟄又不是傻,凜風這種手下百年難得一遇,柳遙哪裡會捨得,況且凡是柳遙敢打賭的事情,他必定是討不了什麼便宜,就如同剛剛的那盤棋。

  這柳丞相從他攬月閣贏走的東西還少嗎?

  先不說今日的兩百萬兩和前些日子的兩根高價雪山參,光是平日裡的瑣碎物件他老人家也是一點沒放過,更是三番五次地碰瓷訛錢。

  他開的是青樓,又不是錢莊!

  柳遙表面上看著是年輕有為的世家丞相,風光無限。可私下裡那就是個比土匪還要流氓上七分的無賴。

  若不是作為丞相平日裡要些臉面,白蟄都懷疑柳遙保不准哪日就能大刀闊斧地將他攬月閣劫個一乾二淨。

  因此白大閣主沒好氣道:「要想賭去聚財坊賭去,你總來我這裡做什麼討債鬼。」

  收棋子的聲音噼里啪啦響,好像這般他才能解氣一樣。

  白大閣主憋屈,十分憋屈。

  那可是整整兩百萬兩銀子啊!他要培養幾個花魁才能掙出來。

  算著時間不早柳遙準備起身離開,柳念還在家裡等著他回去吃飯,回去晚了怕是柳念為了等他會餓著,如今正是小孩子長身體的時候耽誤不得。

  看柳遙起身,白蟄想著外面天冷,儘管來氣,卻還是招呼道:「等會兒,我讓人去給你換點炭火。」

  白蟄接過柳遙的手爐,打量了一下,覺得新鮮:「新的?做工不錯。」

  柳遙逗著掛在窗邊籠子裡的鳥,不怎麼在意:「昨個陛下送來的。」

  白蟄上前給籠子裡添了點水,聽到柳遙的話,倒也是對此有了興趣。

  「哪位倒是細心,知你怕冷竟也找了這麼個好東西,如今這年頭,一整塊的暖玉還真不好找,更別提這麼大的。不說別的,單單就是這做工,大啟也就一人能做出來。」

  「但我知那老爺子脾氣怪得很,想必也是花了不少工夫才請動。不過哪位不是在國安寺嘛?怎麼還有空送東西?」

  白蟄對蕭朔的印象全部都停留在那夜一擲千金的豪爽上,也是好奇貪玩享樂的皇帝怎麼就關心起了柳遙,而且那手爐上雕著的山水畫倒也是頗為眼熟。


  柳遙接過小廝遞過來的手爐,將自己裹進了狐裘里,冷哼道:「估摸著是寺里的齋飯清淡,如今,想要下山了。」

  柳遙派人到國安寺接蕭朔時,那位爺正在禪院裡餵雞。

  至於那雞從何來,還要從蕭朔覺得這寺里齋飯沒味兒開始說。

  但奈何禪院的僧人說什麼也不同意蕭朔在這禪院裡開葷。在那一副你要吃就滾的架勢下。萬般無奈,蕭朔最後只能妥協,不得已將寧安抓回來的野雞養在了竹舍。

  不但雞沒吃成,反倒是他要每日給雞餵上一把吃食。

  如今倒也分不清,他和雞誰才是大爺。

  「皇兄還不回去?」僧人端著一碗素麵進院子,看著餵雞不亦樂乎的蕭朔,總覺得這位皇帝當得瀟灑恣意。

  蕭朔扔了最後一把吃食,拍掉手上的苞谷渣子。

  瞥眼瞧見院外整齊侯著的侯府鐵衛,明明是在和面前的人說話,可聲音卻讓人在外面也聽得清楚,帶著幾分鬥氣的意味。

  「孤在這裡吃得不錯,暫時還不想走。」

  ……

  清晨,寺里鐘聲剛過,國安寺最年輕的住持慧伽便特意命人將寺里上下內外打掃了個乾淨。

  就連他自己也是翻出了只有重大事情發生才會穿的袈裟,可能又覺得不夠隆重,便又將那串視如珍寶的珊瑚佛串拿出來帶上。

  午飯一過,就帶著幾個悟性不錯的小沙彌站在寺門口等侯。

  如此陣仗,只因柳家侯府的那位丞相大人要來此。

  這國安寺雖為皇家寺廟,可平日達官顯宦來的甚少,只有柳家侯府一直是這國安寺最大頭的香火客。說是他真正的衣食父母也不為過。

  畢竟那位丞相大人和國安寺還有一段頗深的淵源。

  硬要說的話,那位丞相大人還算他半個小師兄。

  柳遙三歲那年,不知為何原因,總是哭鬧不止,宮裡的太醫看了許久都不見好,反倒是老侯爺帶著柳遙剛進國安寺的門便止了哭聲。

  而當時的住持方丈雖說不再收徒,可看在老侯爺萬兩香火的面子上,到底是收了柳遙做俗家弟子。

  十五歲之前,柳遙每年都要來這國安寺住上一段時間。

  如今倒是許久不曾上山來,因此這次得知柳遙要親自上山的消息。慧伽更是跟過年了一般,想著年前能不能給這大雄寶殿的佛祖再鍍層金身,就看丞相大人大不大方了!

  作為住持,慧伽為國安寺也是操碎了心。

  可慧伽剛看見柳遙過了山門,心裡便咯噔一聲。

  誰家上香還帶著侯府鐵衛啊!這是來拆廟的嗎?那黑壓壓怎麼看都是來者不善。

  可還沒等慧伽細想,一個小沙彌從寺里跑了出來,踮著腳在慧伽耳邊說了幾句。

  就見慧伽臉色一變,還不等柳遙上了半山腰,便一溜煙地跑了回去,讓小沙彌趕緊關上門,囑咐道。

  「側峰小竹禪院那邊就算是天塌了,也不要來喊我。」

  懵懂地小沙彌問了一句:「為什麼啊!住持你剛還說要準備茶點招待貴客。」

  慧伽捻著佛珠子的手頓住,只覺得平日裡一點就透的小沙彌此刻笨得出奇,氣道。

  「有人找,你就說寺里的住持圓寂了!」

  「住持!出家人不打誑語。」

  慧伽不再回話,心裡默念:阿彌陀佛。

  抬頭望著大殿裡的佛像,只希望佛祖不要怪罪。

  畢竟,出家人雖說不打誑語,可卻沒說不要命啊!

  到禪院的時候柳遙沒看見蕭朔,反倒是瞧見竹舍內的白袍僧人沏了一壺茶,坐在圓榻上等他。

  雙手合十於胸前微微點頭道。

  「阿彌陀佛,丞相大人,好久不見。」

  柳遙倒不意外,回禮道:「殿下,好久不見。」

  那坐著的白袍僧人不是別人,正是先帝的六皇子,當今皇帝的第六位弟弟,本名蕭祁的兗王殿下。

  蕭祁自幼酷愛佛法,曾同柳遙一般是國安寺原住持方丈的俗家弟子,算起來兩人還是師兄弟。

  當初先帝一直攔著這個兒子皈依佛門,直到先帝駕崩,蕭祁便借著為先帝祈福的名頭順理成章的出了家,法號善安。


  但別人不知,柳遙卻知,這位善安大師只是借著出家的名頭躲清閒罷了。

  「如今貧僧遁入空門,大人叫我善安便好。」蕭祁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柳遙落座。

  「大人此番前來,可是要接皇兄回去?」

  不提還好,一提柳遙就覺得自己無名鬼火往外冒。

  先前蕭朔找藉口不上朝就罷了,如今更是在這國安寺一住多日。

  本以為新帝爺玩夠了就會回去,可天不遂人願。這幾日蕭朔不但不走,反倒是沒事就讓寧安來侯府送點小玩意。

  先是一把五彩斑斕的野雞羽,再是一隻暖玉做的小手爐,分明就是想要柳遙來接他。

  可侯府鐵衛到了國安寺,蕭朔卻說自己不想走!

  聽到回來通傳的鐵衛一字一句地複述,柳遙氣得直接單手摺斷了一根紫竹筆桿。

  「不知陛下現在何處?」柳遙沒有正面回答蕭祁的話,只是四下瞧著竹舍的布置問道。

  心裡想著這素得不能再素的屋子,怎麼就讓蕭朔一個皇帝流連忘返。

  蕭祁聞言拿著茶壺的手頓了一下,賠著笑臉給柳遙填了杯茶水,有些不好意思。

  「皇兄一炷香前聽聞大人要來此,這個時候,恐怕是已經從小路下山了。」

  「……」

  好!真的十分好!

  山上大雪紛飛,柳遙已經在國安寺待了兩日。

  此刻丞相大人正端坐在住持的禪房,喝著國安寺才有的眉葉銀針。

  青衣束髮宛若那隱世仙人在參悟紅塵,尤其是屋內一縷檀香悠悠轉轉地繞在柳遙身邊,更是帶著幾分不可言說,不可參透的禪意。

  可若是往柳遙對面瞧去,卻不是什麼隱士高人,而是明明坐在炭火旁卻滿頭冷汗,戰戰兢兢不敢言語的慧伽住持。

  差點就讓人信了這屋裡的靜謐安逸。

  畢竟柳遙沒什麼佛性,哪怕是就這麼靜靜坐著,慧伽也覺得這人此刻渾身冒著鬼氣。

  只能心裡默念:我佛慈悲!

  這哪裡是個俗家弟子該有的模樣!

  當初皇帝來的時候他又不知道,等他知道的時候,這人都下山了。

  要不是他那「好心」的善安師弟讓小沙彌來告知一聲,他那日可真就要懟到了柳遙槍口上。

  如今這丞相大人沒找到陛下,倒是將氣都撒在了他國安寺的頭上。

  大啟開朝,太祖便本著天地之間,以人為本的治國之道。對於什麼宗教信仰,也都是存著敬畏可卻不多的態度。

  儘管立有國寺,卻並不崇尚,故而這貴為國寺的國安寺,也都是靠百姓的香火錢過日子。可如今侯府鐵衛將這裡外圍了三層,不知道的還以為他這國安寺里是不是出了山匪,惹得如此大陣仗。

  本以為這柳遙來了,自己能賺筆香火錢,可如今供著那麼一大幫鐵衛的飯菜……

  慧伽覺得,就是明年的這個時候,那大雄寶殿裡的佛祖也難鍍上金身。

  蔡時裴急吼吼地闖進門來時,慧伽還以為自己等來的是救星,嘴裡慶幸地念著「阿彌陀佛」。

  但還未來得及高興,就見那蔡大學士招呼也不打,上前就要將柳遙一把拉起。

  在屋內沒什麼存在感的凜風眼疾手快,還沒等蔡時裴的手伸出去一半,便乾淨利落地將蔡大學士反手摁在了地上。

  這頭蔡大學士還在地上咧嘴直喊疼,那頭的住持慧伽直接從榻上跳了下來,手忙腳亂呼道:「使不得,這可是萬萬使不得啊!」

  阿彌陀佛,這佛家清淨之地可見不得這些啊!

  柳遙看著屋子的雞飛狗跳,只是挑了下眉,好似沒事人一般吹著茶盞中升起的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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