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大雪漸停,白茫茫地蓋住了整座山峰。
本就安靜的國安寺內,也就唯有那大銅爐里常年燃著的幾炷高香可見,無一處不透露著空山亦心靜的世外之感。
而相較於外面的與世無爭,此刻禪房裡卻是熱鬧異常,就連院裡掃雪的小沙彌也忍不住抻著頭往裡瞅。
「凜風,你弄疼蔡大人了。」
柳遙任憑蔡時裴熱臉貼地地叫了好一會兒,才命凜風下去,輕飄飄的一句好像倒也沒多在乎蔡時裴的死活。
可眼刀子卻恨不得在那作賊心虛的慧伽身上戳出個洞來。
一寺住持,連蕭朔那麼個大活人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當真是無用!
慧伽後背直冒涼風,手中佛串火星子都要捻出來了,也只能閉著眼睛,心想: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揉著快被掰脫臼的肩膀,蔡時裴對著那冷麵煞鬼似的凜風就是負氣的袖子一甩,可又扯著胳膊疼得咧嘴,無奈只能轉身對著柳遙擺手。
「你快隨我下山,這兩日你不在,盛京城裡都要鬧開了鍋。」
蔡時裴見柳遙不為所動,欲伸手再去拉,可餘光瞥見凜風那蓄勢待發的模樣,愣是把伸了一半的手又略有尷尬地收了回去,氣急敗壞道。
「昨日那攬月閣的花魁弄晴,天不亮就跑去京兆尹敲鼓,哭著喊著說河裡撈出來的那個花娘是她好姐妹,當場便狀告刑部尚書的兒子宋樊殺人。如今阿邈帶著衙役去宋府提人,現在已經在宋府的門口對峙了半日。你再不去就要出大事了!」
蔡時裴一點沒誇張。
此刻宋府的大門口,宋家老爺子為護孫子,更是命人搬來一把太師椅在上面坐得四平八穩,身後還站著刑部尚書宋文。
面對大理寺的一眾衙役,老爺子更是有「要想帶人走,就從他那把老骨頭上踩過去」的架勢。
本來提刑部尚書的獨子查案就是件難事,如今又多了一個宋老爺子,更是難上加難。
宋家老爺子宋寧昌早已不在朝為官,但他去世的髮妻卻是太祖的親妹妹。
儘管那位大長公主英年早逝未留下子嗣,宋寧昌也在一年後續弦,可兩人並未和離。宋寧昌如今依舊是半個駙馬爺。
就算是蕭朔親自去,也得恭恭敬敬地叫他一聲長輩。
因此,大理寺就這麼在宋府門口僵持著,誰也不肯退讓。
柳遙聞言瞭然,下了木榻理好衣服,不緊不慢道:「所以你來找我又有什麼用?」
「你可是這案子的主理人,現在不找你找誰?宋文當了這麼多年的刑部尚書,你覺得大理寺能在他手裡討得什麼便宜?」
蔡時裴急得在屋子裡踱來踱去,可又拿柳遙沒什麼辦法。
向來討厭舞刀弄槍的蔡大學士,第一次恨自己手無縛雞之力。不然就是綁,也給柳遙綁下山去。
「那你覺得我去了,宋文又會給我這丞相幾分面子?」柳遙自嘲般勾了下唇,倒也是真的無奈。
世人都覺得他這侯府丞相在朝野風光無限,可是這朝堂上到底有幾人認他這個丞相?
不過是覺得他生了個好人家,得了祖上庇護,先帝垂愛罷了。
「那你說現在怎麼辦?按照阿邈的性子,今日帶不走宋樊鐵定不會離開,但宋文又哪裡會憑一個勾欄女子空口白牙的幾句說辭就放人?先不說這人是不是宋文殺的,就單是和刑部撕破臉,你這案子就沒了再往下查的可能。」
蔡時裴越來越不懂柳遙想的是什麼,好像這盛京城越亂他柳遙越愛看。
而殊不知這花魁狀告刑部尚書兒子的事情,是柳遙讓白蟄一手安排。
為的就是將事情鬧大,大得盡人皆知才好!
當初柳遙讓白蟄帶回去的清萍畫像本是為了試試運氣,可沒承想那個清萍生前和弄晴是好友,就算被贖身帶入盛京也一直和弄晴有著書信來往。
後來弄晴進了盛京兩人便沒了聯繫,如今再次得到好姐妹的消息卻是死訊。
柳遙在得知這件事的第一時間,並沒有讓弄晴去告官,反而是藉此將濱州貪污一案翻了出來。
這濱州貪污一案,刑部全權參與,哪裡跑得了那刑部尚書,但柳遙並不指望這件事將宋文拉下馬。只是故意拖著時間,讓宋文父子覺得城中女屍一案會就此收手。等到貪污案在城裡鬧得沸沸揚揚的時候再將這河中女屍一案提上來。
柳遙不信他宋文可以同時處理這麼多事。
「帶不走就不帶,你還讓我帶著侯府鐵衛去搶人不成?」
柳遙將狐裘在身上攬好,確認自己出門不會冷,才去搭理蔡時裴。
「走吧!這和尚沒給咱倆準備齋飯,再晚回去,怕是連宵夜也趕不上嘍!」
柳遙在前面走得大步流星,蔡時裴則是氣得後槽牙都快被咬碎。
所以,他這費勁巴拉,冒著風雪爬了半天山是為啥?
看著兩人出了山門,慧伽則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想著:
可算是將這群惹不起的冤家送走了。
「住持,你幹嘛那麼怕丞相大人,我看丞相大人倒是很好相處。」
小沙彌不懂這兩日住持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是為何,明明那丞相大人如清風朗月一般,可住持卻宛若看見了鬼煞。
慧伽捻著佛串的手停下,結結實實地在小沙彌那光禿禿的頭上敲了一下,佯怒道:「你又哪裡懂,還不去誦經,這兩日可是連功課都落下了。」
小沙彌捂著腦袋悶悶不樂地往寺里走,卻沒看見他家住持在後面望著遠去的車馬,沉沉嘆了一口氣。
侯府鐵衛回到城內已是天黑,大理寺和宋府的對峙也因城防禁衛軍的介入,而被迫結束。
結果顯而易見,大理寺人沒帶走,卻實實在在地惹怒了刑部尚書。
柳遙將蔡時裴在燈火通明的大理寺門口放下,揶揄道:「還不去看看你那心上人?估摸著今日一鬧,孫老太醫怕會是將孫大人禁足幾日,你經驗多,去幫著出出主意,也好讓孫大人少受點罪。」
蔡時裴在馬車上憋了一肚子氣,此刻看柳遙那副好像什麼都清楚的樣子,心裡頓時沒了脾氣,扔了一句。
「你這次未免也鬧得太大,小心被反咬一口。」
柳遙對著將要下馬車卻還未下的蔡時裴屁股就是一腳,直接將人踹了出去,無所謂道。
「我柳家侯府除了皮就是骨頭,他若不嫌硌牙我倒是沒什麼意見。」
戎然一身這個詞,好像就是為柳遙專門準備的。
回到侯府,柳遙不用周伯告訴也知道蕭朔回來了。
思量片刻,柳遙決定先去暖閣看看柳念。但柳遙剛進門就見蕭朔坐在一旁看著柳念練字,其間還指指點點。
「不如讓子卿送你去道觀吧!儘管這字寫的有些潦草,可卻有幾分畫符籙的天分。日後若你學有所成,孤就封你個國師噹噹,也省得子卿還得為你考慮以後。」
蕭朔說得有幾分用心良苦,看著柳念臨摹的不知道第多少篇字帖,皺眉覺得柳遙這個弟弟有些令人頭大。
到底是怎樣的一雙手,可以將柳遙那端正俊秀的小楷,臨摹得如此豪放,甚至自成一派體系。
柳念被蕭朔講得漲紅了一張臉,而門口的柳遙則是有些心累。
如今柳念才八歲,讀書寫字又晚,蕭朔作為一國之君怎麼好意思欺負一個孩子,說的又是些混帳話。
果然,還是早點將這位爺送走才是。
「兄長。」
柳念最先看到柳遙,規規矩矩地喊了一聲,可那表情好像看到了救星,眼眶都泛著紅。
似乎在對柳遙說:哥!你怎麼才回來!
柳遙沒多說什麼,只是讓周伯帶柳念先回房睡覺。畢竟再和蕭朔待下去,柳念那個性子不得被欺負死才怪。
而今暖閣里就剩了他們兩個人,燈火映著幾重,倒是將那屋外雪地里的寂靜無聲一併照了進來。
偶爾一陣風過,也只是吹著那扇未關好的小窗吱呀作響。
蕭朔難得沉默,在柳遙進門時看了一眼,便眼皮也不再抬一下地將那本《論語》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倒像是要從裡面找點什麼出來。
柳遙去關窗,心裡的話轉了幾圈也不知道要如何開口。
在國安寺蕭祁說蕭朔是怕被他討厭才跑了出來,說他這位皇兄是真心想和柳遙示好,畢竟朝局不穩,能託付的也就只有他柳遙一個人。
那句俗語怎麼講來著:趕鴨子上架。用來形容柳遙此時此刻的狀態也絲毫不為過。
當初老侯爺是如此,他爹是如此,如今的柳遙更是如此。
這好像就是柳家侯府的宿命,註定就是要欠他那一家子蕭姓的一樣。
「陛下離宮多日。」
「不回!」
柳遙話還沒講完,蕭朔便橫插一嘴駁了回去,甚至眼睛都沒眨,也不知道那手裡翻著的《論語》看進去幾個字,反正是將禮義廉恥踩在了腳下。
「……」
柳遙在國安寺靜了兩日的心,如今又開始冒起了鬼火!
「最近大理寺把案子查得越來越大,我才不要回去聽那些老臣嘰嘰喳喳地吵個沒完。」
蕭朔此刻在柳遙面前,像極了當年伴讀時那個肆意張揚的大皇子,離經叛道地不給任何人情面。
「……」
怪他嘍?
「宮裡有林德海和寧安打點,不會出什麼事。」蕭朔似乎是在安慰柳遙。
「那陛下早點休息。」
柳遙搶在蕭朔之前開口道,打斷了這位一國之君即將冒出來的稀奇古怪言論,畢竟柳遙也怕蕭朔再多說一句話,他就會有當場弒君的衝動。
「子卿沒什麼想問我的嗎?」在柳遙出門前,蕭朔喊住了他。
登基後冊封太后,柳遙沒有問過他原因;安伯侯死的時候,承元殿前的大臣跪了一排,柳遙也還是沒有問他。
從他離宮到現在,柳遙更是什麼都不過問,哪怕是他主動在他面前提起,柳遙那張表情寡淡的臉上也沒給他半點回應。
那模樣好似真的對他失望了一般……
「陛下做的事,自然有陛下的打算,我等臣子怎可有逾越之舉。」
柳遙背對著蕭朔,門外的冷風一股腦隨著柳遙的話湧進了屋裡,好似每個字都夾雜著一層碎雪,吹的人心裡刺痛。
又是半個月,立冬。
這天盛京迎來了一場大雪,從天蒙蒙亮的時候便開始下,一直到第二天中午還不見停。
雪下得很大,積壓在路上,快要沒了一成年男子的小腿。頓時將平日裡熱鬧的盛京城覆上了一層厚重的蕭條之感,蓋住了那往日裡的浮華喧囂,塵土飛揚,就連那每日門外風雨無阻的吆喝聲也不見。
唯有那炭火燒得旺盛的小酒肆里還算熱鬧,閒著無事的一群人圍坐在爐火旁喝著燒酒聊著閒話,說得最多的還是屬那河中女屍一案。
因此案和之前濱州貪污兩案同查,這期間牽連朝中官員不在少數,大家八卦起來也是津津有味。
「要我說這新上任的大理寺卿也真是膽子大,公然敢和那刑部尚書對著幹。那宋樊強搶民女草菅人命的事幹得還少嗎?」
「這麼多年了都沒人管,如今不過是死了個府中小妾,就把人抓進了大牢。我看怕不是大理寺那位新官上任三把火,這第一把火就把自己給燒了。」
坐在爐子旁最近的中年人搖頭感嘆。
旁邊的壯漢不願聽這話,大著嗓門嚷道。
「那宋樊仗著他爹是個官囂張慣了,老子早就看他不順眼,就該有人出來教訓教訓那孫子,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不然還有沒有王法了。」
「理是這麼個理,可這案子一直壓著不審也不是回兒事,這人都關了七八天了,再不審的話,過了期限豈不是又要那孫子逃過一劫。」酒肆的老闆端了熱燒酒過來,坐下插了一句話。
大啟有法律,凡是案件被申訴,過期半月無實證者,當釋放懷疑人犯視其為無罪。
「呵,不過又是個官官相護,做得那些個花架子給人看罷了。」
坐在酒肆最角落喝酒的一位白衣書生突然開口,聽著已經是喝得有幾分醉意,那話里皆是不屑。
「你這話怎麼講。」大嗓門的壯漢,第一個質疑:「我可是親眼見著大理寺去押的人,難不成還有假?」
白衣書生眯了眼想去看清問話的人,瞧了半天才看清,見那人塊頭大嗓門大的,不由笑了起來:「我說怎麼一直覺得這酒肆了吵,倒是你個大嗓門地坐在那兒。」
「我說你小子找打是不是。」大漢長得糙,性子也糙,走過去一把拎起那書生吼道:「別以為老子不打讀書人,像你這種喝酒買醉的廢物老子見多了。」
書生打了個酒嗝,葷笑著看那作勢要打他的壯漢,沒事人一般拎著酒壺往嘴裡灌,已經是醉得有些不省人事。
大漢見著掃興,將人扔回桌子上啐了一口,回到原位道:「還是個讀書人,我看就是個窩囊廢,還不如老子養的那頭牛有本事。」
看戲的眾人見事情沒有鬧嚴重,而那書生落魄可笑的醉鬼模樣,倒還真不如一頭牛能犁地拉車,聽著壯漢的話也是跟著笑了起來。
趴在桌邊半夢半醒的書生,聽著耳邊的嘲笑,苦堪堪地咧著嘴笑了一下,囈語般道。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說罷一飲而盡壺中酒,頭一栽,醉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