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混沌

2024-09-20 23:31:13 作者: 啊舜
  高燒的萊歐斯利在醫務室的床上睡了一天一夜。在這漫長的時間裡,他仿佛陷入了一個深沉的夢境,與外界完全隔絕。由於沒有進食,他的身體極度虛弱,渾身無力,軟趴趴地在床單上緩了許久,才終於能夠直著身子坐起來,靠在床頭髮呆。他的眼神空洞而迷茫,仿佛還沉浸在那場高燒帶來的混沌之中。

  萊歐斯利不知道,要不是希格雯在他睡著的時候給他餵了幾口水和奶昔,他說不定得虛脫暈死過去。希格雯的細心照料如同黑暗中的一束光,給予了他生命的支持。他的心中湧起一股感激之情,卻又不知如何表達。

  他慢慢從混沌的思緒中回過神來,突然一道白光閃現,有一片記憶橫衝直撞地闖入他的大腦,如閃電一般劈過他的全身。昨天發生的事直白地呈現在眼前,一覽無餘。萊歐斯利心中大罵一聲,心跳的頻率如同小狗搖著尾巴,歡快而急促。他把被子拉起來蒙住自己的頭,一想起某些真實的觸感,渾身的毛孔就變得緊張又興奮,不聽他使喚了。

  萊歐斯利不是沒有對那維萊特有過生理反應,但向來都是克制的,因為他會用理智讓自己聽話。然而,今天這種噴涌而出的反應讓他自己都嚇了一跳。於是他羞愧地蜷縮起來,把頭埋在手臂里,仿佛這樣就能逃避自己內心的情感。

  此時,端著一瓶奶昔和一些食物的希格雯正準備進醫務室查看萊歐斯利的情況。剛踏進門,就對著眼前的景象愣了三秒。只見一床被子長出了人形,抱著膝蓋坐在床上,一動也不動。護士長小步朝床邊走去,試探性地問道。

  「公爵大人?你醒了?」 希格雯的聲音中充滿了關切。

  萊歐斯利心想不妙,立刻調整好表情,利落地將被子一甩,迅速理了理混亂的頭髮,擺出了一個標準的微笑。

  「醒了,早啊,護士長。」 一如往常的帥氣與瀟灑。他強壓著身體上的異樣,在美露莘甜美的笑容下變回了原來那個正義的公爵。

  「公爵大人睡了很久,我給你帶了特製的奶昔哦,生病了要補充營養。」 希格雯溫柔地說道。

  「啊?其實…… 好吧好吧,護士長給的我就收下了。」 萊歐斯利接過那瓶綠色的奶昔,面無表情地喝了一口。

  「不錯,就是有…… 青草的味道。」 萊歐斯利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公爵大人喜歡就好哦,這些吃的也給你放在這裡。」 希格雯看著他乖巧地吃喝了幾口,滿意地準備離開。然而萊歐斯利剛想放下那瓶奶昔,就見到小美露莘突然在門口轉身。

  「對了,那維萊特大人說要你好好養病,述職的事可以等你好了再去找他。」

  「好的。謝謝轉達。」 萊歐斯利禮貌地回應道。

  確定希格雯走遠了以後,萊歐斯利總算鬆了一口氣,驚魂未定地在床上癱了一會。隨後將護士長準備的東西吃完,就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去。

  水上,楓丹廷城內近期發生了一起案子,而開庭的日子,正好在萊歐斯利的病痊癒,準備去述職的這天。萊歐斯利能去歐庇克萊歌劇院觀看庭審的機會並不多,借著這次機會,他一大早就坐著巡軌船來到了楓丹廷,邊在城內四處閒逛邊等待。他來到一間咖啡館前,看到菜單上醒目的兩行 「水神吃了都說好的小蛋糕」 和 「審判官大人同款咖啡」 時,身子一彎,差點笑出聲來。他們的審判官可不喝咖啡,喝的是水。萊歐斯利點了一杯咖啡加奶,坐下靜靜地看著人來人往,陽光很好,一點都不同於水下。

  「你聽說了嗎,那個案子好像是兒子殺父未遂,而且那孩子才 12 歲。」 一個聲音傳入萊歐斯利的耳中。

  萊歐斯利一怔,手中的咖啡也放下了,側過頭聽著。

  「是啊,聽說那個爹好賭還酗酒,經常在家裡打他兒子,周圍鄰居經常聽到摔東西的聲音。更蹊蹺的是他的老婆,從幾年前開始就失蹤了,之前有人報過案,但就是找不到線索,最後也不了了之。」 另一個聲音回應道。

  「哎!不知道這孩子會被怎麼判罰,還是個未成年啊,而且是殺人未遂,希望可以被判無罪……」

  萊歐斯利手開始發抖,他死死握緊拳頭,心裡狠狠吐了口唾沫,那是一股似曾相識的憤怒。真是和他養父母一樣的人渣,一想到還會有一個孩子、幾個孩子甚至無數孩子都要忍受那樣痛苦的童年,生烙上罪孽,萊歐斯利就沉痛地無法呼吸。

  雲層漸漸撥開,正午的太陽耀眼地照著楓丹的每一處,開庭的時間即將到了。萊歐斯利懷著沉重的心情向劇院走去,在前排的位置坐了下來。

  一片漆黑的劇院內忽然燈光亮起,萊歐斯利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最高點的那維萊特,拿著權杖一臉莊嚴地看著台下眾人,威壓的氣息令所有人屏息凝神,萊歐斯利不禁渾身一顫。


  被告一席,一個稚嫩卻滿臉淚痕的孩童木木地站在原地,身材很瘦,破舊的衣服松松垮垮地掛在他的身上,像一隻沒有棉花的破布娃娃。而目光一轉,原告席上的男人吸引了大家的注意,魁梧的身形高出圍欄大半,圓潤的鼻子和厚實的嘴唇,乍一看像個老實人。他著一身樸素又有些舊的服裝,一頭棕色捲髮,與一般的中產階級無異。

  群眾落座,場內漸漸安靜下來。介紹了雙方的身份後,那維萊特握了握手中的權杖,宣布審判開始。

  「大家好,我,一個普普通通的父親,就在上周,我遭到了我親生兒子的襲擊。」 棕發男子掀開衣服,露出了肚子前兩道長長的豁口,鮮血早已凝固,但看著似乎下手不輕。

  他隨即講述了案發當天的經過,據他所說,自己外出回家後對貪玩的孩子進行了一番語言教育,孩子似乎對此懷恨在心,趁他不注意,從廚房拿了一把刀,用刀尖刺向了他。而此時,早就收到消息的特巡隊沖開了他家的門,看到他的孩子正拿著刀指向他,地上是一片血跡。

  「你騙人!」 一聲大喊從被告席傳來。

  「你那天喝完酒回來就打我,還罵我媽媽是廢物,罵我是瘟神!我不許你罵媽媽,我想讓你徹底消失!喝了酒你就會打人,以前一直打媽媽,可媽媽現在不見了……」

  「你還我媽媽!」 悽厲的哭喊聲響徹劇院,讓人聽了揪心不已。

  對面的人也毫不示弱地嘶吼著,仿佛自己有無限委屈。

  「我知道你從小就不喜歡我,我有時是嚴厲了一些,但你也不至於這樣謠言你的父親!至於她的離開,是她拋棄了我們!這個絕情的女人。是我獨自一人把你養大的,是我!」

  孩子似乎想到什麼,拉開了自己的衣袖,手臂上大片的淤青蔓延開,像一朵朵邪惡的花。男人輕蔑地看了他一眼,接著用同樣投機取巧的語言瞞住了他的罪惡。

  那個孩子難以相信父親會幾度編出這樣的謊言,用哀求又絕望地眼神望向台下的觀眾。

  「你們相信我說的話啊!一定要把他抓到監獄裡,給我的媽媽報仇!」

  萊歐斯利看著舞台上聲嘶力竭的孩子和裝腔作勢的父親,喉嚨里翻湧起一陣噁心。更有些群眾焦急地站了起來,指出此案中父親平時就好賭和酗酒,之前他的妻子也經常被人看到傷痕累累,希望審判官大人不要相信他的一面之詞。

  正當審判毫無進展的時候,一個清亮的女聲響起,那維萊特循聲望去。女人說她是這家人的鄰居,平時就經常聽到砸東西的聲音和打鬥聲,眾人都懷疑是他在打孩子。直到那天她出門,聽到了比往常更加劇烈的聲響,害怕出事便報了案。

  越來越多的觀眾出來附和,都說平時能聽到異常的聲音,一雙雙眼睛盯著男人,逼迫他解釋。

  男人冷哼一聲。

  「請問你們有誰看見了嗎?看到屋內發生什麼了嗎?僅僅憑這些聲音判斷我對我的孩子使用了暴力,是一種毫無依據的污衊!難道一個人家裡摔碎了一隻碗,你們就要說他殺人滅口?那天我兒子拿著刀要殺我,你們怎麼不說是他弄出的聲音!」

  孩子依舊在哭,所有人都面面相覷,都想不出辯駁男人的方法。那維萊特皺了皺眉,由於沒有證據也沒有目擊者,他無法給男人定罪。

  「朋友們,清醒點,看來你們都搞錯了主題,你們說我虐待孩子卻拿不出證據,可是我的孩子要殺害我可是證據確鑿,所有特巡隊員都看見了!我只是一個父親!普普通通的父親!」

  台下的眾人唏噓不已,對男人這般強詞奪理感到憤怒又無奈,只能請求審判官大人能夠網開一面,不要定這可憐孩子的罪。

  「那維萊特大人,難道你要聽從輿論而無視律法嗎?」

  那維萊特深吸了一口氣,突然餘光看到了台下的萊歐斯利。只見萊歐斯利端坐著,靜靜的,頭頂的燈光照得他脆弱又慘白,那維萊特仿佛在那一瞬間看到了小時候的他,也那樣靜靜的不說話,等待著宣判,和如今被告席上的孩童如出一轍。

  那道光太刺眼了,那維萊特最終將目光移開,沒時間再猶豫了,萬千雙眼睛在期待這位審判官進行宣判,他清楚自己僅僅代表著律法,那些不合時宜的感情本來就不該出現。

  「好,審判至此已經有了結果,沒有異議的話,現在進入宣判環節。」

  「我以最高審判官的名義,認定阿德爾一也就是本次的被告蓄意謀殺親生……」

  「有罪。」

  「現在,交由諭示裁定樞機進行最後的定奪。」

  輪盤緩緩轉動,結果亦是有罪。

  台下的人群又一次騷動起來,這次是更為猛烈地爆發,質疑聲、嘆息聲不絕於耳,一些激動的民眾湧上舞台,請求那維萊特能再考慮一下。

  那維萊特什麼都沒有做,默許著這場鬧劇發生,工作人員將那名孩子帶下去的時候,那維萊特對上了他的目光,稚嫩的眼裡充斥著悲傷、憤怒和絕望,讓他不忍再看。

  也許在孩童眼裡,殺掉壞人即是正義。而律法的正義,此刻卻讓孩童受傷害,讓壞人逍遙法外,這樣的正義對于楓丹的意義是什麼。那維萊特時常在想,前代水神用愛來實現平等,會不會比律法更有溫度。

  萊歐斯利觀察到他的愣神,內心無奈地嘆了口氣,待熙攘的人群陸續離開,他起身,與那維萊特一起前往沫芒宮。

  兩人沉默著走了一路,旁人的目光都有意無意看向他們。沫芒宮內,所有的聲響頃刻間消失了,兩人寒暄幾句,便開始了述職的過程,萊歐斯利在滔滔不絕講述著,而那維萊特寫字發出的沙沙聲在空間裡安靜地流動著。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傍晚,兩人終於結束了工作,萊歐斯利知道自己該回去了。今天的那維萊特異常沉默,甚至有些心不在焉,甚至萊歐斯利要連說三聲 「那我先走了」 後他才點頭。其實萊歐斯利還想和他說些什麼,關於今天發生的事,但他搖了搖頭,還是不要打擾他了。

  「萊歐斯利,你當初被宣判入獄,內心想的是什麼。」 萊歐斯利正往門口走,身後的聲音便將他禁錮在原地。

  他大腦空白了一下,思考良久。

  「我嗎,什麼也沒想,做完那件事的我已經沒有什麼遺憾與期待了,一個活著的罪人,要做的只有老老實實服刑。」 萊歐斯利輕描淡寫地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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