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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23 12:08:24 作者: 黑糖煮酸梅
  (一四四)

  拉什德嘉已經死了。

  那個「東西」懸浮在半空中,存在感稀薄得像幻影。塔砂以為幕後黑手依然猶抱琵琶半遮面,又或者法魔領主「無可識之物」拉什德嘉就是這副鬼樣子。維克多則不然,曾經的謊言之蛇與這位同僚打了多年交道,他一眼就能看出問題。

  這位狡詐的、奪取了維克多遺蛻的、怎麼看都是幕後黑手和最終大魔王的傢伙,剛剛出場,便已然死去。

  「我真希望你只是一個不小心,把自己一條老命給玩脫了。」維克多嘆氣道,「可惜你多半還是要給我們個驚喜……我知道你憋不住的,來嘛,拉什德嘉,遊戲到了揭曉謎底的環節,讓咱們瞧瞧這幾百年你在忙些什麼。」

  他踢開腳下的碎骨,動了動肩膀,咔噠一聲,把長好的關節推回原位。在塔砂大開大合徒手拆收割者的時候,那團血淋淋的肉長回了完好無損的維克多,擦乾淨血又是一條好惡魔。他對自己破破爛爛的戰甲彈了彈舌頭,隨手把曾是上衣的碎布扯下來扔掉了。

  維克多看起來輕輕鬆鬆,悠閒的步伐簡直大寫的欠揍,到這種時候他還有心情開玩笑,在連結中笑稱做褲子的裁縫手藝真好,塔砂回去應當給對方加工資,用以表彰守護執政官伴侶下半身的功績。

  「我等你很久了。」拉什德嘉輕輕地說,它的身影在半空中微微起伏,像一隻被放遠的風箏,「早在這個世界的衰落剛剛露出徵兆,我就開始準備一個合適的溫床。即使對我而言,那也是個非常艱難的工程。炮製你的軀殼並不是最困難的部分,只花費了幾百年就徹底完工,但要送出一張邀請函……近千年裡我一直在失敗,即使最成功的那一次,也出現了問題。」

  「幹什麼這麼客氣呢?你早說嘛!」維克多爽朗地笑著揮手,塔砂卻能感到他的警惕心驀然升高,「我們是多少年的老交情啦!你要是想請我,不用邀請函,我也是會來的啊。」

  「原來謊言之蛇也有想自欺欺人的時候,呵呵。」拉什德嘉低低笑著。

  維克多的笑容變淡了。

  「不是已經猜到了嗎,維克多?」法魔領主說,「我不是在對你說話。」

  這一次,無論維克多怎麼說怎麼做,都不可能在吸引住敵人的注意力。

  法魔領主完全沒有被表象欺騙,不如說一開始它就目的明確。這個圈套所針對的並非被放逐的惡魔領主維克多,他只是附帶罷了。

  拉什德嘉等待著塔砂。

  迷霧被揭開。

  地面明明還是那個地面,卻又變得完全不同。就好像是,此前厚厚的積雪覆蓋了一切,從上空上看只有一篇白茫茫,然後現在,大雪在同一時間驀地消融,露出下方的五花八門的一切。此前深淵的地面災難眾多,也只是災難眾多,地上什麼都沒有——現在的大地上依然什麼都沒有,可大地之下,有的東西相當多。

  厚到幾米,薄到幾厘米的圖層之下,有著幅員遼闊的空腔。它像蜂巢一樣穩固堅實,效率高超;像蟻穴一樣溝壑縱橫,鱗次櫛比。這裡藏著冰川與火山,這裡流淌著血河與毒沼,許許多多的深淵造物蟄伏在其中,像一隻只冬眠的蛹。

  塔砂本不該看見這麼多,哪怕就在數分鐘之前,還沒有與深淵同流的時候,她都不可能看見這麼多。讓她感知到一切的與其說是暴增的力量,不如說是「共鳴」。

  同類之間的共鳴。


  那是一座很大很大的地下城,它在地下延綿數萬里,在深淵之下盤根錯節,比塔砂之於主物質位面更勝一籌。它有一顆碩大無朋的心臟,大到讓塔砂懷疑是不是整個深淵能用於生成地下城的材料都用在了這裡,這才導致過去魔災中存在感強烈的深淵前哨,完全沒出現在這一次的主物質位面入侵活動中。深淵之石為基底的地下城核心之上,纏繞著某種晦澀不明、難以看透的物質。看到這裡,塔砂大致明白了拉什德嘉因何而死。

  獻祭,它將自己獻祭給了這座地下城。

  「數百年前,這世界的生靈發現世界終將沉寂。」拉什德嘉說,「天真的居民希望同心協力,很蠢。不同造成衝突,衝突形成矛盾,矛盾變成戰爭,沒有統一意志的世界不可能攜手,而形成統一意志的磨損過程足以毀滅攜手後成功的可能。短視的居民想要掠奪資源,也不聰明。如果大船本身都會沉沒,用老船甲板搭建的小舟又要如何逃生?拼湊起來的屍體沒有生存的機會,能存活的,唯有新生兒。」

  「所以你想創造一個新世界。」塔砂說,為這大手筆驚異。

  「所以,」法魔領主用那有氣無力的聲音糾正道,「我創造了一個世界。」

  在那枚混沌不明的巨大地下城核心中,隱藏著比外部更大的東西。塔砂看不透它,也下意識不想細看,如同很久之前,當她的靈魂剛剛來到埃瑞安的地下,注視著那枚吸引人又讓人不安的紅色石頭之時。

  一個世界?

  「一個世界。」拉什德嘉的手——或者爪子,或者什麼別的肢體——比出一個小小的距離,「還差一點點。」

  首先是空間。

  高階工匠與法師就能製造出空間儲物設備,要讓空間中摺疊一個空間,並沒有外行人想得這麼難。一名法魔領主要製造一個空間輕而易舉,它在深淵日復一日地嘗試著摺疊空間,一個個分隔開來的小空間要是全部舒展,總大小能裝下主物質位面的一片陸地。製造這些空間法術不是什麼挑戰,也沒帶來多少成果。

  其次是位面。

  空間是一些小小的氣泡,空間法術能製造十幾立方米的空間已經足夠讓人驚嘆。它短暫而單調,要升格成位面,空間需要變得更大,更穩定,更複雜。哪怕是最小、最短暫的位面,也能夠形成自己的循環系統,在存在的時間內自己自足。

  非自然形成的位面被稱作「半位面」或者「亞空間」,塔砂見過這個。古代法師的法師塔,白塔法師在帝國都城下方製造的那個魔力核心,兩者都是人造位面。法師在位面的研究上走得最遠,在理論這一方面,甚至勝過一些天生的空間天賦生物。

  拉什德嘉是個法魔,它既是高等深淵惡魔也是優秀的法師。

  「什麼是最強的深淵惡魔?哪一種造物最得深淵意志所鍾?——數千年來,埃瑞安三大位面的生靈一直對此爭論不休。」拉什德嘉說,「在我開始研究位面的時候,我才發現了答案。不是最容易進階的怒魔,不是到處都是的小惡魔,不是源源不斷的魔種……是地下城。」

  聽上去簡直在開玩笑。

  地下城是深淵的前哨,也僅僅是前哨而已。在不入侵主物質位面的時候,深淵誕生的地下城大多毀於魔物與環境的變動,運氣壞的成為惡魔的糧食,運氣好一點就成為某些惡魔居住的地點。這種長期沒法動彈的建築物在惡魔看來相當弱小,根本不適合在深淵生存。與其說地下城是某種惡魔,不如說是深淵的特殊建築物。


  說這種東西是最強的惡魔,說隨處可見的深淵前哨受到深淵意志的鐘愛,就像聲稱史萊姆是魔物之王一樣。

  可是拉什德嘉沒在開玩笑,而事到如今,塔砂也能夠理解了。

  「法師塔存在於法師製造的亞空間中,只是對位面的拙劣模仿,地下城卻天生是位面的種子。」法魔領主說,「只不過,後者很難長成而已。這也是法則的限制,越強大的存在越難以誕生。在這方面,世界的衰落反而給我提供了機會,當法則開始殘破,新生的世界得到了出生的機會。」

  空間,位面,世界。法師塔,地下城……新世界。

  在過去的時代,沒有法師認為地下城能與法師塔相提並論。法師塔是傳奇法師的作品,蘊含著各式各樣精妙的符文與法術,平衡,完美,在與自然位面重疊的亞空間中自給自足。而地下城呢,那充其量是個魔物巢穴罷了。它就是最普通的建築物,規劃尚可,連空間摺疊都不存在,更別說和位面之類高大上的概念扯上關係。

  但在現在的時代,法師們絕不會認為地下城不如法師塔。在塔砂的進化發展之中,她與普通的那些深淵前哨,已經完全是兩種東西了。

  為什麼?憑什麼?

  曾讓塔砂輾轉反側的答案,已經近在眼前。

  「你用一座地下城擔任了世界的『模具』?」塔砂說。

  「我用一座地下城擔當了培養基,或者我只是用自己灌溉了世界的種子,我不知道真相是哪一種。」拉什德嘉搖了搖頭,真奇怪,塔砂不知道它的頭和脖子在哪裡,卻能感到它在搖頭,「我塑造了一個世界的雛形,可是還是不夠。」

  「沒有靈魂。」維克多沉重地低語,他已經完全明白了。

  拉什德嘉企圖創造一個小世界,讓這個世界西區埃瑞安的養料柱狀成長,長成後從埃瑞安脫落,獲得新生。它發現了地下城的潛力,完成了各種法術與獻祭,卻被最後的問題攔在了外面。就像死靈法師的復活術只能復活行屍走肉,這個被法魔領主催化出的新世界,沒有某種幾乎看不出影響卻又不可或缺的東西。

  「是啊,只是普通地創造一個小世界的話,只要等待就可以了。但要想讓新世界成長後順利脫離,必須要有『靈魂』才行。」法魔領主幹癟地說,「這個世界萬萬年的生長都只產生了稀薄的位面意志,我在數百年間強行催化的世界,又怎麼可能生成那種東西?填補進一個靈魂是最方便的方法,可是我自己的不行,在無數次失敗之後,我明白了,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靈魂都不行。」

  一直以來的疑問,似乎有了答案。

  塔砂呼了口氣,接話道:「需要界外的靈魂。」

  這就是原因。

  星界從埃瑞安生靈的概念中消失,直到塔砂說破它。通往界外的道路被封鎖,埃瑞安的眾生無法逃離,但塔砂卻可以進出於壁壘之間,因為她本來就不屬於這裡。倘若新生的世界填充進了埃瑞安的靈魂,它等同於再一次被捆綁在了埃瑞安身上,只能跟這個世界共存亡。唯有界外的靈魂,才能帶來變數。

  「開什麼玩笑。」維克多譏笑道,「你如果有從界外攥取靈魂的能力,哪裡還需要為了逃生花那麼大的功夫?為了帶著整個新世界雞犬升天嗎?我不知道你有這麼好心。」

  「的確,我做不到。」拉什德嘉坦然承認,「我只能等待。」

  拉什德嘉等待了數百年,等到了遠方某個世界的某個夜晚。那個世界某一處雷鳴電閃,風雨交加,名為塔砂的普通人類開車駛入一片暗沉沉的天幕,一頭撞上了空間縫隙。


  走在路上被雷電劈中的機率是數百萬分之一,每年一個國家死於雷擊的人可能超過一隻手。中千萬大獎的機率比被雷擊更低,但每過幾年,世界媒體總會對新出爐的幸運兒津津樂道。一個人遇見空間縫隙,被捲入並平安到達另一個世界的機率有多大?那個數字要是計算出來,可能無限接近於零吧。但在星界無窮盡的這麼多世界裡,在看不到起始也看不到結尾的漫長時間線上,只要這機率不等於零,總會出現一個幸運兒,或者倒霉鬼。

  「按照最完美的計劃,界外的靈魂本該直接出現在深淵,出現在我為你準備好的軀殼裡。」拉什德嘉嘆了口氣,「但是出現了一些意外,讓你進入了主物質位面。我做了許多準備,能讓沒有軀體的界外之魂儘快進入深淵,誰都沒有想到,那裡還有一座與深淵斷開、還能夠憑依的廢棄地下城。」

  「我還是贏了,即使我死得比你早。」維克多露齒一笑。

  「還沒結束,不能論輸贏。」法魔領主一直乾癟無力的語氣中,也泛起了一絲笑意,「現在,到了糾正意外的時候。」

  地下城核心打開了。

  那顆巨大的心臟對著塔砂敞開,像燈籠揭開燈罩,一瞬間燈火通明——肉眼看來並沒有光線,只是塔砂感到一片敞亮,豁然開朗。

  一個世界?

  一個世界。

  巨大的衝擊在此刻震撼了塔砂的靈魂,那感覺如同稚子第一次登高望遠,雲層散開,露出下面廣闊無匹的大地。這麼多的信息一瞬間洶湧而來,塔砂無法將之拒之門外,深淵將他們相連。要怎麼說好?好像因為被水流浸染,從絕緣體變成導體了一樣。剛才還只是半信半疑,或者相信卻不理解,到如今這個概念才躍然紙上:法魔領主拉什德嘉,真的創造了一個世界。

  它就生長在埃瑞安身上,像某種寄生植物,吮吸著母樹的營養。它的觸鬚盤根錯節,四通八達,以深淵為支點,牢牢抓緊了整個世界的每個角落。深淵意志與之狼狽為奸,塔砂接受深淵便等同於接受了它,而當她連通了這個半完成的新世界,她也連通了整個埃瑞安。

  塔砂感到「完整」。

  紮根於深淵的這個地下城,連結上了紮根於主物質位面的她,埃瑞安僅存的兩個位面此刻又聯繫在了一起,被隔絕的信息再度暢通。深淵數百年間的歷史在塔砂心中一閃而過,兩邊破碎的線索此刻拼接在一起,曾經以為是混亂花紋的東西變成了完整的軌跡。不同於在星界遭受的衝擊,這個世界的一切震撼無比,讓人敬畏、讓人感嘆、讓人心潮澎湃,卻又不會為此絕望——這是可以理解的。

  塔砂在這一刻,理解了這個世界。

  有什麼聲音嗎?有什麼閃光嗎?大概都沒有,只是腦中一個小小的開關像被撥了一下。此前陷入混沌的重組進度條在這一刻驀然跳滿,它完成了,它消失了。

  「怎麼了?」維克多脫口而出。

  他們認識這麼久,塔砂還沒聽他用這種口氣說過話。維克多聽起來嚇了一大跳,聲音近乎駭然。塔砂摸了摸臉,臉頰上滿是淚水。

  「沒事。」塔砂搖了搖頭,說,「我很好。」

  她很好,前所未有地好,一切謎團都已經迎刃而解,所有迷霧散開,前方岔路通向的地方一目了然。並不是塔砂要哭泣,她只是在與兩個世界共鳴。新生兒嚎啕,垂死者哀哭,這無名的悲愴中傳遞著對生的渴望。此時此刻,塔砂全都明白了,甚至比設局的拉什德嘉知道得更多。她出現在主物質位面並非偶然的意外,那是世界的自救。


  「一座城隕落,一座城升起。」

  「來自界外的靈魂,終將戴上無王之冠。」

  預言系法師的占卜計算著未來的概率,星象女巫的預言則說出全部。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再回頭看嘉比里拉的預言,這幾句話還真是怎麼說都說得通,無論塔砂接下來是輸是贏,無論埃瑞安的未來是生是死。

  她並非命中注定要勝利,也並非命中注定要失敗。未來掌握在她手中,一切選擇由她。

  「來自界外的靈魂啊,只剩下最後一個問題。」法魔領主的身影漸漸變得暗淡了,「你是否願意坐上你的王座,成為新世界的主宰者,讓新生的世界踏著衰亡舊世界的餘燼蓬勃生長?」

  在那枚地下城核心之中,在那塔砂本應落腳的地方,一個初生的世界正在一點點生長,以舊世界的血肉為養料。數百年的抽取讓深淵一片荒蕪,而它抽乾主物質位面需要更短的時間,因為世界的成長與崩塌會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快。這是必勝無疑的選擇,只須以一個世界為代價。

  「類似的選擇題,我已經做過一次了。」塔砂笑道。

  她曾在星界法師的法師塔中做出過決定,那時她放棄浩瀚無邊的星界,選擇了埃瑞安——如今一個新的世界也不足以讓塔砂改變主意。她的所有決定都不曾後悔過。

  「真遺憾。」拉什德嘉說,「一切整合補完的過程,總有這麼多沒必要的損耗。」

  「唉,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相處不好。」維克多說,「我說這種話是為了嘲諷,而你這麼說的時候滿腔真情實感,沒法愉快地一起玩耍啦。還打不打啦您吶?不對,你死透了,只好動動嘴皮子當拉拉隊。」

  「我們都不應該打擾。」法魔領主說,「這是新世界的靈肉合一。」

  「那我就更應該參加了。」維克多挑了挑眉毛,說:「說起靈肉合一……」

  「停,說話前考慮一下氣氛。」塔砂頭疼地說,感到莊嚴肅穆的大決戰氣氛已經流失了一半,「不要開黃腔——好了繼續說。」

  「那我就沒什麼好說的了。」維克多一本正經地說。

  ……你是來戰前說相聲的嗎。塔砂想。

  她什麼都沒來得及說,在那枚巨大的地下城之心下一次搏動的剎那,一股強烈的引力抓住了她,將她拉了進去。

  維克多迅速跟上,他沖了上去,在一團烈火前急剎車。他在第一時間轉向,速度快得近乎化為殘影,卻又被什麼東西擊中,從高速移動中掉了出來。

  「我考慮到了這個。」拉什德嘉說,「因此為了避免被打擾,我準備了一些措施。」

  烈火與陰影攔住了進路與退路。

  影魔領主「陰影行者」卡斯帕手持曾弒神的陰影匕首,在維克多身後閃現了一瞬,再次融化在空氣里。據稱被它殺死的那個炎魔領主站在維克多面前,烈焰扭曲了空氣。

  「來吧,我準備好觀戰了。」拉什德嘉說,「棋子對棋子,王對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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