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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暗夜獨行

2024-09-24 11:45:13 作者: 南風竹影
  明德帝看著他微微一笑,明明笑得從容,不帶任何情緒,宋弈的心卻噌地一下竄上了嗓子眼兒。

  「該你了。」明德帝語氣極淡地催促。

  「是。」宋弈這才小心翼翼落下一子,汗水順著鬢角緩緩淌下。

  「君實的事,你可有調查出什麼結果?」明德帝語氣依舊不咸不淡,卻嚇得宋弈當即跪地,慌忙磕頭,「陛下恕罪!」

  他沒有料到,他暗裡調查宋硯被陷害的事,陛下竟然已經知曉。此事由大理寺審理,審理結果由陛下親自批閱審定,他這是在公然質疑陛下。若是陛下治他個欺君之罪,他恐怕要吃不了兜著走。

  「宋卿覺得君實的事是朕失察?」明德帝看了他一眼,又落一子。

  「微臣不敢。」背心的冷汗順著脊背划過皮膚,宋弈伏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

  「不敢?朕看你敢得很呢。」明德帝揚了揚嘴角,臉上卻沒有笑意。

  宋弈慌忙磕頭:「陛下恕罪,微臣知罪,但沒有人比微臣更了解君實的為人……」

  宋弈話未說完,明德帝道:「什麼也沒調查出來吧?」明德帝看似在詢問,實際上宋弈知道,他這意思應當是十分篤定了。

  宋弈跪在地上不敢吱聲,即便他全力克制,但身體還是禁不住有些發抖。此事若陛下真要追究,恐怕連他也要搭進去,父親母親恐怕承受不住……

  且不說他私下調查大理寺已定的案子,若是陛下不讓他繼續查下去,宋硯的冤屈恐怕這輩子都難以昭雪了。

  「查不出結果才是正常的。」明德帝微微嘆了口氣,「起來吧。」

  宋弈緩緩起身,安靜地立在一邊,低頭彎腰,表現得極為恭順。

  他活了二十三年,從未有哪個時刻如此驚惶忐忑。此刻坐在他面前的,是這個國家權力的頂峰,生殺予奪,不過是他一句話的事。

  「說說看,你是怎麼查的?」明德帝語調平穩,聽不出任何情緒。

  宋弈不敢有所隱瞞,便把這段時日的調查過程仔仔細細交代了一遍。

  片刻後,明德帝波瀾不驚道:「你倒是聰明,沒落下什麼把柄。」

  宋弈聽著這句仿佛是誇讚的話,心裡卻沒底。陛下究竟何意?

  明德帝又抬手示意他坐回去。

  宋弈行了一禮,緩緩坐了回去,心裡依舊七上八下。他猜不出陛下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藥,絲毫不敢鬆懈。

  「知道你為何查不出結果嗎?」明德帝一邊落子,一邊問。

  宋弈搖搖頭,「回陛下,微臣不知。」

  「你想要看清真相,但你面前高山聳立,擋住了視線。那麼,達成目的方式無非兩種:要麼推倒這些山,要麼登上更高的山。」明德帝靜靜地看著宋弈,一字一句道,「啪」的一聲,棋子落在棋盤上,震得宋弈心頭一顫。

  陛下這話是什麼意思?

  宋弈只覺得胸腔驚雷轟鳴,心越跳越快,快到他漸漸喘不過氣來。

  「你是個聰明人。你想給宋硯平反,就該明白,這不單單是宋硯一個人的事。他那性子,說得好聽點叫『赤子之心』,說得難聽點就叫做『不懂事』。你們想要守身持正,出淤泥而不染,就得先學著從污泥里爬出來。」明德帝低頭落子,掀起眼皮看了宋弈一眼,看得他汗毛倒豎。

  宋弈腦袋轟的一聲炸開,慌忙跪下,「陛下……」

  明德帝起身,站到宋弈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宋弈伏在地上,只能看到明德帝的一點鞋尖。帝王的威嚴像一座大山一樣壓在他身上,壓得他幾乎窒息。

  忽然,頭頂傳來明德帝的聲音,聲音不大,卻字字有如雷鳴:「朕的意思,你可明白?」

  宋弈驚慌失措,顫顫巍巍叩拜道:「懇請陛下明示!」

  明德帝輕啟薄唇,一字一句道:「朕要你的忠心!」

  「啪」的一聲,明德帝手中的棋子掉落在棋盤上,又噼啪兩下彈蹦到宋弈面前,滾了兩圈才堪堪停穩。

  宋弈身體猛地一震,呼到一半的氣陡然窒在了喉間。他盯著面前的棋子,緊緊攥著拳頭,咬緊牙關。

  明德帝依舊居高臨下盯著他,盯得宋弈感覺仿佛一把巨大的重劍正懸在他的頭頂,一旦落下便能將他劈成兩半。

  宋弈闔上眼帘,努力調整急促紊亂的呼吸,不久,雙目復又睜開。他盯著面前明德帝那華麗的鞋尖,雙眸黯淡。


  宋弈緩緩拾起地上的棋子,雙手捧住,頭低得不能再低,萬分虔誠地獻給明德帝:「陛下,您的棋子。」

  明德帝終於收起他的威嚴,微微一笑,伸手拿起宋弈手心裡的棋子,轉身置於棋盤上。

  「宋卿做得不錯。起來吧。」明德帝坐回他的位置。

  「謝陛下。」宋弈驚魂甫定,剛剛懸在嗓子眼的那口氣,此時才不著痕跡地輕輕吐出。他緩緩起身,前胸後背的衣衫早已濕透。他站在那裡,雙腿還有些禁不住地發抖。

  「去吧。」明德帝兀自落了一顆子在棋盤上。偏殿裡安靜空曠,落子的聲音格外響亮。

  宋弈恭順地彎腰行禮道:「是。」

  這一拜,他便再也沒有了退路。

  出了門,宋弈抬頭看了看天,這是個陰天,沒有月亮,連星星也甚少。宮裡燈火通明,遠處卻黑鐵一般又沉又凝。他站在明亮處,放眼望去,四方皆是無邊無際的黑夜。

  他們兄弟二人一直謹遵父親的教導,恪守君子之道,端方持正,立場堅定,不結黨營私,不蹚渾水,明哲保身,力求在官場的漩渦里獨善其身。但他知道,從這一刻起,過去平靜的日子就結束了。

  今日出了這勤政殿,他和過去,和父親的教導就徹底告別了。

  他們素來自律勤懇,做任何事但求無愧於心。

  但這一次,陛下沒有給他第二條路走。

  陛下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他既已知曉他在查宋硯的事,卻沒有讓大理寺拿人,治他的欺君之罪,又單獨召見,示意他聽話。他哪裡還有什麼退路呢?君實的冤情必須要昭雪,往後的路,無論刀山火海,他都只能義無反顧地蹚過去!

  實際上,自從踏入朝堂的那一刻起,他們就已經失去了對命運的自主權。可曾經的他不懂,宋硯也不懂。

  所以,宋硯折了,折得不明不白。

  但這些事,似乎從來都沒有什麼道理可講。

  陛下說得對,他想要為宋硯平反,想要保護自己的家人,就必須往高處走,撥開雲霧,方見清明,登高方能望遠。

  宋弈心情沉重地出了宮,踏上熱鬧的永寧街,街上一如既往,燈火明亮,熱熱鬧鬧,有孩童嬉鬧追逐,有攤販沿街叫賣,有車馬來來往往,街邊的酒肆里有人划拳飲酒,一切都那麼鮮活,可這一切都不屬於他。他獨行於熙熙攘攘的長街,第一次感到世界如此之大,而他如此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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