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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趙大眼

2024-09-18 03:58:55 作者: 九皋堂
  趙家在板浦落戶只有二十多年光景,所以趙老西沒見過姜家從前的排場,也就不曉得姜家的水深水淺。好多人提起姜家的過去,都羨慕的不得了,說就連姜家的下人在家裡頭跺跺腳,板浦街也要抖上兩三下子。不過在趙老西眼裡頭,姜家那個小藥鋪子,實在算不上什麼買賣,他姜家也就是一戶靠行醫過日子的普通人家。要擱在從前,這還只能算是個下九流的行當。如果不是看在董煥跟他是兒女親家,許家、汪家這些徽商大戶也都跟他過從甚密的份上,趙老西恐怕都不會跟他坐在一張桌子上打牌,更不要說跟他家結親了。在趙老西看來,他兒子趙大眼看中姜家的閨女,實在是這姑娘的福份。他趙老西請汪鎮東到姜家來提親,更給他姜蘭生面子。沒想到姜家竟然拒絕了,還說了那麼多難聽的話。

  聽完坐辦添油加醋的回話,趙老西氣了個發昏十三章,拍著桌子大罵:「這個狗臉栽毛的東西,真他媽的不識抬舉!」

  趙大眼今天連商號都沒去,一直在家裡坐等好消息。姜家敗落以後,蘊真算不上大家閨秀了,便常在街上拋頭露面。趙大眼曾經在街上邂逅過幾回,總覺得她身上有股子不同尋常的味道,每次見著,心裡都痒痒撓撓的,不知不覺就喜歡上她了。以前他和他大都曾經旁敲側擊跟姜蘭生表達過這層意思,姜蘭生既沒點頭,也沒搖頭,他覺得這門親事很有希望。這回他大請汪鎮東去保媒,趙大眼滿心指望姜家會答應的,沒想到卻被拒絕了,不禁讓他大失所望。

  趙老西見他哭喪著臉,曉得他不甘心,就勸他說:「姜家不答應,我看就算了吧!也沒什麼可惜的。你看看他家那丫頭那副德性,成什麼體統。都說徽州人詩禮傳家,他姜家就這樣調教閨女的?這不活脫脫一個母夜叉嗎?要是真把這個瘋丫頭娶進門,那還不把俺們家裡鬧翻天了?老二,我看這事就到此為至,算了。這樣的女人,哪配做俺趙家的媳婦啊?」

  趙大眼說:「蘿蔔青菜,各有所愛。大,你老不要說了,我還就非要把這個媳婦娶到手不可。你老就等著瞧吧!我上前頭去了。」

  趙大眼說的前頭,就是他家的鹽號。板浦街上的鹽號,大多數都是前店後宅。趙家也是這樣的。後邊是住家戶,前頭就是店堂。這個宅子,是當年趙老西花了大價錢,從許家一個族人手裡盤下來的。前後四進院子,前邊二進做生意,後邊兩進住人。盤下這個店以後,趙老西從自己的名字「希元」這兩個字當中,取了一個「元」字,把鹽號改名叫「元字店」。山西人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十幾年光景,趙老西就從一個門外漢,變成一個有板有眼的垣商了,「元字號」也從一個不起眼小鋪面,變成板浦街數十家鹽號當中的佼佼者。這兩年,趙老西不管事了,把店裡的生意全都交給了趙大眼。趙大眼年幼時候就在鹽號里出入,練了一肚子的生意經,掌管鹽號以後,很快就駕輕就熟了。他好像特別喜歡做生意,有事沒事都在店裡呆著。雖說店和家只隔一道牆,可是他除了吃飯,就很少著家。沒了老婆以後,他更是一天到晚泡在店裡頭。

  先前趙老西管事的時候,趙大眼常聽夥計們在背後議論,嫌老東家摳門,對夥計刻薄。其實趙大眼也領教過他大的刻薄,吃過他大不少虧,連街上那些好管閒事的人也經常拿這個話題消譴他。板浦街的人一說起山西人,眼神里就都有種輕視的味道,這讓趙大眼非常難受。久而久之,他都不願意人家再說他是山西人了。趙大眼管事以後,頭一件事就是叫廚子給夥計們加菜,隔一天加一小葷,隔十天加一大葷。接著,他又給每個夥計每年多加了一分的例錢。這樣一來,夥計們都念他的好處,幹活的勁頭也比以前大多了。原先趙大眼還擔心他大曉得他給夥計們加錢會不高興,心裡直犯嘀咕。過了一段時間,見他大還是什麼都沒說,趙大眼實在忍不住了,就問帳房喬廣孝。直到喬廣孝告訴他,這是老東家在替少東家鋪路哩!他才恍然大悟,於是更加放開了手腳。夥計們也都樂意跟著他干,鹽號的生意很快就超過了老東家管事的時候。

  趙大眼一到店裡,就直奔帳房。前些天,籌防局又派了一次捐,說上回捐的錢只夠買洋炮,不夠買火藥的。自從長毛攻陷金陵以後,時常有風聲說長毛要打過來,各地都紛紛買槍買炮,辦團練,修城牆。板浦街也設立了籌防局,辦起了團練。縉紳們紛紛捐錢。板浦的城牆本來就很好,又高又厚,不用花大錢修,籌防局用各家捐的錢,在城牆上修了十幾座炮台,每個炮台上配了一門紅衣大炮。洋炮沒有火藥,還不就是一攤廢銅?籌防局一派捐,各家趕緊掏捐買火藥的錢。看見白花花的銀子朝外淌,每回趙大眼都心疼的要命。不過籌防局是大家選出來的,捐錢用在守城上,是為了保境安民,也就是保護大家的性命,這個錢捐的是應當應份的,不光店鋪要捐,各家各戶都要捐,再心疼也得捐。

  喬廣孝正在帳房裡頭教他的侄兒三毛子算帳,見趙大眼進來,趕緊起身讓座,叫三毛子沏茶、裝煙。


  趙大眼接過三毛子遞給他的菸袋,連抽了兩口,欣喜地問:「喬先生,你這煙勁道不小啊!什麼煙?哪裡來的?」

  喬廣孝得意地說:「這煙有勁吧?這是我家一個親戚從關外帶來的,正宗關東煙哩!今天專門留丁在這塊,弄一鍋給你嘗嘗的。你要是歡喜,明天就叫三毛子回中正替你拿。」

  中正街上喬、駱、李三大姓,喬家是第一大姓。喬廣孝雖然年輕時候就在板浦街的店鋪里謀生活,家還一直在中正,老婆孩子都在家。他的兩個兒子都情願在家裡種地,也不願意跟他出來學做生意。沒辦法,最後他只好把侄兒三毛子帶在身邊。他畢竟是五十開外的人了,又有哮喘病,生活上需要有人照應。

  趙大眼說:「好啊!那就多謝了。這煙吃著,真他媽的有勁哩!」

  喬廣孝吩咐三毛子說:「三毛子,你明早吃過早飯就去中正,把煙拿來。跟你大媽說,要拿關東煙,就是上頭扣根紅頭繩子的那捆,曉得吧?不要拿錯了。」

  趙大眼說:「看來你家存貨還不少啊!你這病不能吃煙,你怎還拼命吃呢?不要命哪?」

  喬廣孝說:「吃煙提神啊!你不懂,弄這個倒頭帳,費神著哩!要是不吃丁煙提提神,頭腦早成一鍋漿糊了。東家,我把這帳算了一下子,春鹽收上來以後,弄不好要賠本哩!還得早想辦法。」

  趙大眼問:「今年籌防局捐多少錢了?」

  喬廣孝說:「過年以後捐的,大概有一千兩吧!加上去年寒里捐的,總共也就三千左右。這丁銀子倒不算什麼,關鍵是官家把收鹽價格又壓低了。前些天貼出來的告示,一斤鹽只賣一文錢,這還不夠我們給灶戶的工錢哩!照這樣算,賣一斤鹽不光不賺錢,還要虧幾厘錢,這生意還怎麼做啊?」

  趙大眼說:「你莫信他那狗屁告示,那不過是裕祺玩的花招,想叫垣商給他送錢了。這狗東西,就是條餵不飽的狼狗。」

  裕祺是鹽運司的正堂官。板浦不是縣治,鹽運司便兼領地方事務。裕祺到板浦這幾年,凡能謀財的法子,他一條都不放過。每年開春,他都會以滯銷為由,壓低鹽的收購價,弄得垣商們惶惶不安,只得湊三四萬兩銀子給他。銀子到手,他又以憐恤灶丁為藉口,把鹽價恢復過來。就這樣前後兩張告示,幾萬兩銀子就落入他腰包了。據說他是鐵帽子王僧格林沁的親戚,有人參了他好多回,都沒參動,垣商們更是拿他沒辦法,只好在背後罵罵他,出口鳥氣。

  喬廣孝說:「這個我也曉得啊!不過今年清明時候雨水多,晴天少,曬不出好鹽來,虧空還是不小啊!」

  趙大眼叭噠著菸袋說:「不管他了,媽的!隨他裕祺折騰去,還怕許家、董家不出頭找他算帳?今天心煩,不想說這些事情。三毛子,再給我加丁熱水。」

  喬廣孝抱怨說:「你看,東家茶杯里沒水了,還不趕緊續上?這丁眼色都沒有,在店裡還怎麼混啊?」

  趙大眼拿眼瞟了一下三毛子:「呵呵!你大爺是一心想叫你出人頭地啊!好好干,三毛子。橫高豎大的小伙子,精精靈靈的,還怕沒出息?」

  三毛子趕緊說:「謝謝東家栽培。」

  趙大眼說:「喬先生,你還說他沒眼色。這不能說會道的嗎?」

  喬廣孝趁機說:「這小鬏子人還不錯,頭腦不算笨,是塊做生意的料,比他那兩個哥哥強。不過玉不琢不成器。東家要是看他還行,往後有什麼跑腿的差事,就給他多跑兩趟,也好歷練歷練。」

  趙大眼說:「喬先生真是見縫插針啊!行,我看他也還怪機靈的,來了也有年把了吧?往後就叫他跟馬先生吧!對了,你大號叫什麼?」

  馬先生是「元字號」的掌管。在鹽號裡頭,大掌柜的叫坐辦,其次的叫掌管,再往下還有幫廩、管坨等等各種名目。到店裡學徒的,一般都是從倒水掃地做起,滿師了才能跟管坨出去跑腿。像三毛子這樣才學徒一年就跟掌管的,除非是東家自己的孫男子侄,其他人還真是少有這樣的殊榮。

  三毛子聽說叫他跟馬先生,喜出望外,趕緊替東家磕頭:「回東家,我大號叫喬德信。」

  趙大眼兩眼一亮:「德信,有德有信,好!做生意最要緊的,就是守德守信!生意人失信,就如同女人失節。三毛子,這一點,你一定要記牢了,懂嗎?」

  三毛子說:「懂了!謝謝東家。」

  趙大眼笑了:「又謝什麼呀?」

  三毛子說:「謝東家教我做人啊!」

  趙大眼高興地說:「孺子可教也!孺子可教也!呵呵!你趕緊起來,再替我裝一鍋煙去。」

  三毛子裝煙的功夫,趙大眼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對喬廣孝說:「我對你喬家不薄吧?你看,兩代人都替你照顧好了,你就打算弄一把關東煙,就把我打發了?」

  喬廣孝說:「我家也就這丁東西,能入東家法眼了,旁的還有什麼東西能讓東家看得上?旁的話我也不說了,東家。我跟三毛子,這輩子就算肝腦塗地,也報答不了東家的恩情哪!」

  「我才不要你肝腦塗地哩!那不弄我身上髒死哪!」趙大眼開玩笑說,「喬先生,在我家請的這些先生當中,就數你腦袋瓜子轉的最快。既然你說要傾心傾意幫我,我現在手上就有一件難事,你看能不能替我拿拿主意。」

  喬廣孝半真半假地說:「那我要先說好了,缺德事情我可不幫。」

  趙大眼瞪著眼說:「缺德事情,那是我們趙家乾的嗎?」

  趙大眼的眼睛其實並不大。不僅不大,還因為眼神不好,眼皮有些眯縫,看東西時候像蝦皮子。他打小眼神就不好,五步以外的人就看不清是哪個了,走在路上很少主動跟人打招呼,就是怕喊錯人。人家跟他打招呼他也看不清楚,索性就來個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久而久之,人家曉得他這毛病,都不主動跟他打呼了。鹽運司大老爺裕祺剛來板浦那會子,不懂他有這毛病。有一回,裕祺上海天書寓喝花酒,沒坐轎子,走來的,正好看見趙大眼從裡頭出來,就主動跟他打招呼。哪曉得趙大眼看都沒看他一眼,昂著頭,自顧自走了。出來迎接裕祺的老鴇子,見他氣呼呼站在門口不進去,就問他。聽完裕祺的話以後,老鴇子安慰他說,這傢伙眼不好,在路上從來不睬人,碰見他大都不喊哩!裕祺說:真他媽的大眼啊!也就一笑了之了。從那以後,趙大眼這個名字,就在板浦街上叫開了。

  見他瞪眼,喬廣孝趕緊說:「那當然,那當然。我也就是打個比方。一遇到這類事情,我腦子就不管用了。」

  這時候,三毛子把煙裝好壓實了,遞給趙大眼,又把火紙媒子也吹著了,替趙大眼點菸。

  趙大眼猛抽兩口,把煙點著了,又喝了一口茶,才慢悠悠地說:「我跟姜家的事情,你聽說了吧?這是正常婚喪嫁娶,我保證三媒六證,明媒正娶,不算缺德吧?你替我好好想想辦法!」

  喬廣孝皺皺眉頭,低下頭只顧抽菸,半天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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