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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酒沒喝成

2024-09-18 04:00:17 作者: 九皋堂
  李豫立和李大娘正在屋裡說話,忽然聽見院子裡雞叫,伸頭一看,天保回來了,好奇地問道:「你怎回來了?」

  「長毛就要來了,頭讓我們回家歇歇,養養精神,好上去打仗了!」天保走到堂屋門口,門都沒進,先把手裡拎的包袱朝門檻子裡頭一撂,就拐到鍋屋舀水喝去了。他的樣子看上去很疲憊,不光衣服髒兮兮的,臉也髒兮兮的,好像幾天沒洗過臉,頭髮也長出寸把長,辮子肯定有好幾天沒梳了,亂蓬蓬地纏在腦殼子上頭,像一截枯草繩子。他仰著脖子「咕咚咕咚」喝了半瓢水,抄起扁擔跟水桶,就要去挑水。

  李大娘攔著他問:「你吃飯了嗎?」

  「吃過了。」

  李大娘又問:「伙食好不好,能吃飽嗎?」

  天保說:「伙食還不錯,晌午都是兩菜一湯,隔三差五還有魚有肉,早晚稀飯大餅盡吃。我們每天都得吃飽飽的,就是董胖子這個馬麻蛋子(馬麻:方言,嫌好識歹的意思),老嫌這不好吃、那不好吃,渾身的膘直朝下掉哩!」

  李大娘笑了:「這個公子哥,多會受過這個罪的?睡覺地方怎樣,好睡嗎?」

  天保說:「營裡頭什麼都好,就是睡覺不好。根本沒有床,地上墊丁草,衣裳一裹,就在上頭睡了。各人衣裳都揉的跟梅乾菜似的。」他指指地上的包袱,「媽,幫我洗洗,下晚曬乾了我還要帶走哩!要不就沒有衣服換了。」

  李大娘問:「你下晚就要回去了?」

  天保說:「頭說了,天黑之前必須回營。怕長毛夜裡頭來偷營哩!」

  李大娘趕緊把他撂在地上的包袱提起來朝外走:「那我這就去洗。哎喲!這股酸味,都餿得了!你不要去挑水了。趕緊把臉洗洗,進屋好好睡一覺。」

  天保把兩隻空桶挑在肩上就朝外頭走:「缸里沒水了,我挑過再回來睡吧!」

  李大娘再想攔他,也攔不住了,只好隨他去。她拿著天保帶回來的髒衣服,準備出去洗,迎面看見蘊真笑盈盈地從外頭走進來,以為她想趕在巧珍前頭做繡活,就說:「你來這麼早做什麼的?想作弊那不行哦!來了也不能給你先做活哩!」

  蘊真說:「大娘,你老想哪裡去了!我是那樣投機取巧的人嗎?你老也太小看我了!我二哥回來了,天保哥也該回家了吧?我就是來看看,有沒有什麼事情要我幫做做的。我家裡人多,也用不著我。」她看見李大娘手裡的衣服,說,「我二哥也帶了這樣一大包髒衣裳回來,二嫂子在家幫他洗哩!大娘,你老家洗衣桶擱哪裡去了?」

  李大娘說:「鍋屋北牆根你看看有沒有?」

  蘊真順著鍋屋朝前走,路過堂屋門口的時候,悄悄把頭伸進去看看,發現只有李大爺一個人在屋裡頭,就問:「大爺,天保哥呢?睡覺了?」

  李豫立說:「睡什麼覺,挑水去了。」

  「這樣勤快,剛到家就挑水去哪?我二哥到家就睡覺了,就跟多少天沒合過眼似的。」蘊真說。

  她朝鍋屋北山頭看看,果然看見牆根那塊戧著洗衣桶,上邊還搭著塊搓衣板。她連桶帶板一起端出來,跟在李大娘後頭往外走。半路上,正好碰見天保挑著水桶往家走,她大方地叫道:「天保哥!」

  天保肩上壓著扁擔,脖子歪著,吃力地說:「還麻煩你呀?」

  「不礙事。」蘊真應聲說。

  到了井台上,好多女人都在那裡洗衣裳。一看衣裳顏色,就曉得都是籌防局發的號服。女人們一邊洗,一邊七嘴八舌地嚓呱。

  「籌防局發這叫什麼破衣裳,這麼肯掉色!」

  「這董超好歹也是個舉人,怎這樣不曉得疼惜人的呢?你看小鬏子這衣裳穿的,臭死得了。不用說,肯定是天天叫他逼著在泥里滾來滾去滾的,一身臭汗哪!」

  「你還說哩!我家當家的,都三十多歲人了,還不是跟那些小鬏子一樣,在城牆上頭爬上爬下的?」

  「都是長毛作害的。要不,你說好好的,哪個願意受這個罪?」

  「是的哩!這些賊長毛,長毛賊,真他奶的該死!」

  「早該死!王八蛋!」

  在一片謾罵聲中,忽然有個女人盯著李大娘問:「李大娘,這閨女是你家什麼人哪?」

  「兒媳婦?」

  「沒聽說你家天保訂親哪?」

  「這麼大的事情,不會瞞著我們這些老街坊吧?」


  「喲!我說是哪個!這不是姜三爺家小真子嘛!」

  剛跟李大娘走上井台的時候,蘊真心裡還打著小鼓,怕人家說她閒話。等到把桶里水打滿了,把衣裳泡上,聽見她們都在嚓閒呱,蘊真也就只顧抱著搓衣板揉衣裳了,不時還豎起耳朵聽聽她們的高論。聽見有人議論起李大娘的兒媳婦,她還沒反應過來。等到有人提她名字,她才猛然回過神來,一下子紅了臉,使勁把頭一低,鼻尖子差點碰到搓衣板上,再也不敢抬起來了。

  只聽見那些討厭的聲音繼續說道:「李家嬸子,下過禮了?多會迎娶啊?你家沒有女小鬏子,是要早丁娶過來,好幫幫你哩!」

  「這閨女多俊啊!跟你家天保,倒真是天生一對哩!」

  李大娘笑著說:「你們瞎說什么子喲!人家可是大閨女。把人說跑了,你們過來幫我洗衣裳啊?閒話少說了,哪個帶皂角了,快給丁給我,我帶的少,搓幾下就搓沒了。天保這衣裳真髒啊!也不曉得他怎穿的。」

  她這麼一說,那些人不好再繼續說了,又把話題轉回頭去了。

  「李大娘,你肯定沒見過他們下操,要是見過了,就不會這麼說了。他們哪天下來,不是一身臭汗哪!」

  「是啊!下湖(下湖:方言,指在莊稼地里幹活)也沒那樣苦過哦!」

  「鹽廩上扛大包,也不過就那樣子。」

  蘊真沒下過湖,也曉得在湖裡勞作是很辛苦的,天上有日頭曬,手上又乾的都是力氣活,一天下來,人就跟浸在汗水裡頭一樣。鹽廩上扛大包,那就更苦了,一包鹽都是一二百斤,沒扛過的人,半天下來就要脫層皮哩!聽這些女人說的話,天保哥他們操練,比下湖幹活還要苦,比扛大包還要累,也不曉他們怎麼能受得了的。她一邊想一邊使勁搓衣裳,不知不覺就把衣裳搓完了。她跟李大娘倒換著打水再衣裳,一陣就把衣裳洗好了。回到家,見門掩上了,曉得李大爺出去了,天保也睡了。蘊真跟李大娘不再說話,在院子裡輕手輕腳把洗好的衣裳晾起來。蘊真估計李大娘該做午飯了,就先回自己家了。

  吃過飯,蘊真在家小歇了一陣子,估計巧珍也差不多要到了,便又上李家來了。一進院門,就看見李家堂屋裡熱熱鬧鬧地還在吃飯。走近一看,原來天保哥正跟李大爺在喝酒。李大娘大概也喝了一些,臉紅紅的,很興奮的樣子。旁邊還坐著巧珍,小臉也紅撲撲的,看樣子也喝酒了。蘊真馬上後悔起來。早曉得這樣,就不家裡頭歇那一小陣子了。

  「小真子,快來!」李大娘看見她,馬上大聲叫她。

  「哎!來了!」蘊真趕緊答應著,快步走進堂屋。

  「天保,再去找個酒杯子來。」李大娘吩咐天保。

  「哎呀!還找什麼呀!家裡哪還有什麼酒杯子?我把杯子騰給她,我乾脆用碗得了。」天保說著,把手裡的酒杯子朝蘊真面前一磕,提起酒壺就替她滿上一杯,接著拿了一隻空碗放在自己面前,「嘩」地倒了半碗酒,端起來就碰蘊真的酒杯子,「來,小真子,喝一個!」

  蘊真哆嗦著端起酒杯問:「這、這什麼酒啊?」

  「燒酒唄!」天保大咧咧地說。

  蘊真趕緊搖著空的那隻手說:「我從來沒喝過啊!我在家只喝過米酒,連黃酒都沒喝過。」

  天保勸她說:「巧珍剛才都喝了,你還怕什麼!我就要去打仗了,你不給我壯壯行色啊!」

  聽說巧珍也喝了,蘊真什麼話都不說了,馬上端起酒杯,站起來跟天保「當」地一碰,豪氣沖天地說:「好,我喝!我敬天保哥一杯,祝你建功立業,旗開得勝!」她一仰脖子,把酒喝下去,又補充一句:「早日凱旋!」

  「好!」桌上的人都拍手叫好。

  「好!」天保一口氣把半碗酒喝下去了,把碗往桌上一撂,高興地說:「我要飲馬南山,衣錦還鄉!哈哈!」

  巧珍也端著酒杯站起來,想了想,說:「我也再敬天保哥一杯,祝天保哥馬到成功,升官發財!」

  「好!」天保也一口把碗裡的酒幹了,「有你們這兩杯酒壯膽子,天塌下來我也不怕了!管他長毛短毛,來一殺一個,來兩個殺一對,保管叫他有來無回!」

  李豫立朝李大娘歪歪嘴說:「你看,我們剛才喝那些酒,全都不算了,白喝了!」

  李大娘笑得眼都眯上了:「老不問少事。你個死老頭子,還吃什麼乾醋啊?」

  「對對對,老不問少事。」李豫立推開面前的碗筷,蹁腿跨過板凳,悄悄對老伴說:「我菜也吃飽了,酒也喝好了,還要去催公糧,家裡頭,你多照看丁個啊!」說著,他拿起掛在牆上的銅鑼,貓腰竄出去了。


  李大娘想伸手抓他,沒抓住,朝他背影笑罵道:「這個老不死的,溜的比兔子還快。」

  蘊真說:「李大爺身手矯健著哩!每天拎那麼大一隻秤砣,早練出功夫來了。」

  李大娘抹了一下嘴,拍拍蘊真的手背說:「你們跟天保多聊聊,我去看看鍋膛裡頭火壓沒壓熄得了。要是沒熄,給你們下碗面須子湯喝喝。」

  巧珍攔著她說:「大娘,你老不要忙了,我們都在家吃過了來的。小真子,你也吃過了吧?」

  蘊真幫腔說:「是的哩!再說,桌上菜還沒吃完哩!大娘,你老也坐著歇歇嘛!」

  「我不跟你們摻和了。再喝,我頭就暈了。」說著,李大娘也不管她們一個拉一個勸,自顧自躲到鍋屋去了。

  天保見大、媽都出去了,立刻把袖子捲起來,拎起酒壺,給蘊真和巧珍各人都滿滿倒上一杯,也給自己倒了大半碗,端起來剛要說話,忽然又把碗放下來了。

  巧珍奇怪地問:「天保哥,怎的了?」

  天保嘆了一口氣:「剛才一高興,把正事忘了。臨來前,頭再三關照過,叫我們回家不要多喝酒。晚上回營,哪個要是還帶著酒氣,要打二十軍棍哩!」

  蘊真說:「那我們還是不要再喝了。軍中無戲言。二十軍棍,那還不打的皮開肉綻呀!」

  天保說:「不過,難得能跟你們兩個在一起喝酒,我高興啊!十幾年了,這還是頭一回吧?拼了給他打二十大板,我也要喝個痛快!來,把這杯乾了!這是我敬你們兩個的。怎的?不給面子啊?」

  蘊真為難地說:「天保哥,還是不要喝了吧!我們曉得你是海量,就算把這壺酒都喝了,也不會醉的。不過,要是因為這個給你惹了麻煩,我倆都不會心安的,那樣你願意嗎?」

  天保把端著的酒碗又放下了:「唉!你們這兩人哪!這樣吧!就喝最後一杯了,行不行?」

  巧珍說:「你說話算話就行!」

  天保說:「我男子漢說話還能不算數嗎?」

  蘊真說:「小時候,你沒少騙過我們。對吧巧珍?」

  巧珍「嗯」了一聲,露出對他不信任的樣子。

  天保說:「你們還記仇啊?要曉得你們這樣小心眼子,哪個還敢逗你們玩!」

  巧珍說:「你不曉得女的都是小心眼子嗎?」

  蘊真說:「就是哩!」

  天保說:「奇怪,你們兩個人心怎這樣齊的呢?我聽我媽說,你們這幾天在我家比繡花。按理來說,你們是對手才對,怎會站在一邊的呢?」

  巧珍說:「我們站在一邊,就是為了對付你!」

  蘊真點點頭:「是的。」

  「我又不是你們對頭,你們對付我做什麼呀?」

  巧珍說:「你不聽隊長話。」

  蘊真說:「你不守紀律,不是好兵。」

  「我不是好兵,也挨不到你們來管吧!真是的!」

  蘊真說:「你不是好兵,怎麼能建功立業呢?你不能建功立業,我們剛才跟你說的那些,不是白說了嗎?」

  巧珍說:「是呀!我們都巴望你旗開得勝,馬到成功,結果人家打仗立功去了,你在旁邊醉醺醺的,什麼功勞都沒有,那不是我們害了你了嗎?小真子,你說,我們什麼時候害過人的?」

  蘊真說:「是的哩!我看你是存心想罵我們。我們不對付你,對付哪個呀!」

  天保無奈地把碗一推:「這兩張嘴,炒豆子一樣。我不喝了還不行嗎?真是怕了你們了,小姑奶奶。」

  巧珍笑笑說:「你是自己搓繩子,繞自己腿了。」

  蘊真拽了句文的:「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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