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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炮子不長眼

2024-09-18 04:00:45 作者: 九皋堂
  炮營是籌防局花了血本辦起來的。籌防局剛成立的時候,沒打算買炮。汪寶元帶人上南方買槍的時候,有人跟他說,城防沒有火炮,那根本守不住,長毛的火炮厲害的很,多厚的城牆,一穿就是一個洞,沒有炮轟他,那不就等著挨人家打嗎?汪寶元回來跟幾位董事一說,董煥馬上主張買炮,高立昌和董超也表示支持,後來姚進也同意了,許宗盛跟趙老西就是再反對,也沒有用。募捐的時候,垣商聽說是買炮的,大多數也都支持,紛紛慷慨解囊。就這樣,籌防局從南方買回來八門新炮,還有四門八成新的舊炮,辦起了炮營,由汪寶元親自擔任炮營的管帶。炮營分為四個隊,分守東西南北四個城門。一個炮隊 兩門新炮,一門舊炮。全營一共十二個哨,正好用十二地支排行。董煥特地讓他在江南大營襄贊軍務的二公子金琛,跟大帥張國梁要了幾名教習,派到板浦來,手把手地教鄉勇們放炮。後來,接到長毛要來攻城的警報,為了收縮防線,東西兩門都關閉了,汪寶元就把東門炮隊調到南門,西門炮隊調到北門,加強了南北兩門的防務。

  因為炮營是花了大錢辦起來的,籌防局對炮營每個官兵的選用都非常慎重。除了從江南大營請來的教習,從管帶汪寶元起,到下邊每個炮手,甚至連伙夫、車夫,全部都是清一色的板浦街當地人。南門炮隊的隊長高立貴,是局董高立昌的弟弟。北門炮隊的隊長許世鈞,是總商許宗孚的族侄。東門炮隊的隊長鄭修傑,是快刀劉的小舅子。西門炮隊的隊長王守勇,是西大街上的一個屠戶。當哨長的,大多數也都是平常好在街上出頭露面的人,有的是小老闆,有的是從前在衙門當過差的,也有的是鹽廩上扛過大包的,反正個個都是壯漢。文詮跟天保在北門炮隊酉哨,哨長劉啟明是董煥家「火字號」的二掌柜。這個人四方臉,絡腮鬍,目光如炬,一看就是個精明強幹的漢子。他有個嗜好,就是整天一根菸袋不離手。他那根菸袋,也不曉得是從哪裡買來的,白銅的菸袋鍋子特別大,足足能裝人家兩袋煙。在「火字號」沒當二掌柜之前,人家就都喊他「大菸袋」了。

  這天巳時,劉啟明靠在城牆上,抽著他的大菸袋,一頭盯著手下的兄弟們操練,一頭跟申哨的哨長楊懷德嚓呱。正說話的時候,聽見城牆下頭傳來一陣喧鬧聲。劉啟明朝下一看,原來是守城的那幫鄉勇,又跟進城避難的人吵起來了。這些天,長毛在板浦四周的鄉村到處騷擾,每天都有大量難民湧進板浦。為了防止奸細夾在難民裡頭混進來,守城鄉勇對每個進城的人都要嚴加盤查。不過,對那些操本地口音的人,盤查就要松的多了。板浦是個商賈雲集的地方,有好多外地客商常年駐在板浦做生意,不會說板浦話的人多了。這些人經常出入板浦城門,早已把板浦當成自己家鄉了。不過現在碰到麻煩了。他們進城要是碰到板浦街上的鄉勇守城還好些,雖然相互算不上認得,也都差不多見過,一提起張三李四,馬上就能對上號,就可以放行了。要是碰到從鄉下或圩下招來的鄉勇,那就難辦多了,任你說上天,他也得叫你找個本地人來擔保,不然一律不放行。這些客商出來進去的,哪裡天天在身邊帶著本地人呢?這一來,就不可避免地發生爭吵。炮營對城下的這些爭吵,早已司空見慣了。

  劉啟明朝下頭看一眼,見沒有什麼新鮮事,就把頭扭回來了,接著跟楊懷德嚓呱:「聽說汪大頭也搬回來了。」

  汪大頭是汪鎮東的外號。前段時間,長毛要來的消息剛傳過來,受裕祺影響,街上一些大戶紛紛出城避難,汪大頭也帶著家眷搬到了中正街的親戚家。這陣子,長毛天天在鄉下騷擾,到處狼煙四起,倒是板浦街上最平安無事,好多原來搬下鄉的人,又都跟在難民後頭搬回城了。

  楊懷德不屑說:「他不回來,還能在中正街躲一輩子?聽說長毛來了,一個個都朝鄉下搬,當時我就說,這些人腦子有毛病。中正街那圩子,還不到一人高,能比板浦這麼厚的城牆還結實?中正街好歹還有個圩子,那什麼丁莊尤莊,這莊那莊的,連擋風牆都沒有,長毛來了,還能不長驅直入?你看,這話這番都應驗了吧?長毛來了,他不打板浦,先把鄉下給你搶了,燒了。這一燒,鄉下還能呆得住人嗎?你說,汪大頭那大頭腦子裡頭,是不是進水了?」

  「哪裡哦!汪大頭才不會頭腦進水哩!他那腦子,動的不比你我快當?」劉啟明噴著煙說,「他是捨不得家裡頭那幾十罈子老陳醋才是真的,那是他們汪家的根本。那些醋,從康熙年間存到這會,頭二百年了,他捨得給長毛糟蹋了?我猜他在中正那些天,沒有一天能睡得著覺的。」

  「在外頭逃難的日子也不好過哇!籌防局想的點子高,凡是出城的,一概不許往外帶糧食,帶銀錢。他在外頭沒錢沒糧的,那日子能好過到哪裡去?親戚家再有錢,那是人家的,仰人鼻息過日子,汪大頭這樣的主,能受得了?再說了,中正那是他老嫚子(老嫚子:老婆,或老年婦女)的娘家,他也過不自在呀!」 楊懷德夾了夾眼睛,「他那兩房水蔥似的小老婆,帶去了,也不敢受用哇!」


  劉啟明沒接他這個茬子,神氣地說:「這還得說我家二老爺厲害。你說他,平時也就是一個垣商,不顯山不顯水的,辦起籌防局來,這能耐全顯出來了。旁的不說,就說這城防布置的,那真跟鐵桶似的,固若金湯啊!聽說海州來的范老爺,還有楚良勇那個疤臉將官,都對板浦的城防讚不絕口哩!」

  「嗯!籌防局裡頭,也就數你家董二老爺能當家了。旁的不說,就說這炮台,當初要不是他拿定主意,今天肯定不會有。」

  「那是哦!二老爺一向善斷。只要他看準的,那肯定會當機立斷。我覺得奇怪的是,他從哪裡學會排兵布陣的呢?你看這城上城下,里里外外,步兵炮兵,鄉勇百姓,布置得一道一道的。還有江南大營派來的援軍,二老爺把他們布防在南門外,正好跟板浦形成犄角之勢,能攻能守,內外響應。你說,我們二老爺的計謀多高啊!」

  楊懷德不無擔憂地說:「這些楚良勇,我看未必靠得住。他們都是老兵油子了,從漢口一路殺到金陵,好幾年了,頭掛在褲腰帶上,哪裡會真的替我們去拼命打長毛?趁機撈稻草恐怕才是真的。你沒看他們一來,就到處拉伕子,弄得滿大街雞飛狗跳的嗎?」

  劉啟明說:「拉伕子有什麼。哪裡當兵的不拉伕子?你總不能叫那些老總們也去燒飯,拉草,趕大車,餵牲口吧?人家不就拉幾個伕子嘛,又沒搶東西!你說哪家挨搶了?」

  「我聽說好多人家牲口、車子,還有糧食、草料、燒草什麼的,全挨搶走了。」

  「這個我也聽說了。那叫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嘛!」

  「那怎不給錢的呢?徵用老百姓的糧草,按理應該給錢才對呀!」

  「你怎曉得人家沒給錢?說不定人家早給過了。」

  楊懷德瞪他一眼:「這鬼話恐怕只有你自己信。」

  劉啟明自嘲地一笑:「嘿嘿!我也沒說『篤定』。我說的是『說不定』嘛!」

  他們正說著,城牆上原來各就各位守在防禦位置上的鄉勇和百姓們忽然騷亂起來。他們仔細一看,只見兩邊的城牆上,各有一隊人馬,氣勢洶洶地從南向北急奔過來。城上人紛紛朝兩邊退讓。

  「這不是楚良勇嗎,他們怎上城上來了?」劉啟明失聲驚叫,「出什麼事了?」

  「哪懂啊?」楊懷德不明所以地答道,「過去看看。」

  他們倆朝前頭剛走沒幾步,楚良勇已經迎頭衝過來了。一個年齡稍大的鄉勇還沒來得及避讓,就被沖在前頭的一個小個子楚良勇一把推倒了。劉啟明朝那小個子不滿地看了一眼,還沒說話,就聽見那小個子已經罵開了:「他娘的,朝老子瞪什麼眼?快滾開,耽誤了老子接防,有你好看的!」

  劉啟明不忿地說:「你怎罵人呢?」

  小個子蠻橫地嚷道:「罵你咋了?他娘的,還想找打啊?」

  他身後跟上來一個壯漢,指著劉啟明喝道:「快讓開!」

  劉啟明下意識地把身子朝旁邊一讓。楚良勇不再理他,迅速從他身旁魚貫前行。劉啟明回頭一看,他手下那些兄弟們,也都紛紛閃在一邊讓路。楊懷德已經把被小個子推倒的鄉勇扶起來了。

  一個騎棗紅馬的楚良勇將官走過來,見他們臉上一副忿忿不平的樣子,勒住馬韁在他們面前停下來:「吁!你們怎麼還在這閒逛?他娘的,你們的管帶哪裡去了,怎麼到這時候還不叫你們就位,非要等到長毛攻到城頭上來嗎?真他娘的一幫烏合之眾!快閃開,別妨礙我們楚良勇布防!駕!」

  劉啟明跟楊懷德被他罵得面面相覷。

  「長毛要攻城了?」楊懷德驚問。

  「大概是的。」劉啟明快步跑到城牆邊上,扒著牆朝下看。

  板浦北門外頭,從護城河到三里外的磕頭橋,全是白茫茫的鹽廩,在這片不毛之地上,除了海英菜,其它什麼東西都長不了。但是這片鹽廩上,有垣商們的命根子,那就是堆在各家垣子裡的鹽坨。每到收鹽季節,鹽廩都會熱鬧非凡。各家收購的新鹽,都堆得高高的,像一座座小山。不過現在季節還早,春鹽還沒收上來,去年的陳貨也都賣得差不多了,所以鹽廩上看不到高高的鹽坨,只剩下一些低矮的小鹽堆子,矮矮地趴在垣子裡。整個鹽廩一望無際。鹽廩再往北,就是六里河。六里河是板浦場最重要的一條河,下游一直通到海邊的大小鹽池,上游從板浦城北繞到城西,向南一直可達清江浦和揚州。這些天,長毛一直在四鄉「打先鋒」,從來沒越過六里河。眼下,他們正在把分散在鄉野的大小長毛們往一起集結,有一小隊騎兵已經過了磕頭橋,正在鹽廩上到處狂奔。


  「他們要攻城了!」劉啟明驚叫起來。

  「上頭怎到現在還沒發話?」楊懷德嘀咕道,「都睡著哪!」

  「那不是!」劉啟明朝城門樓上一指。

  城門樓子上頭,站著好幾個頭戴紅纓帽的人,旁邊還站著幾個籌防局的董事。董煥高大魁梧的身材,在這一群人裡頭特別突出。當中一個人,舉著長長的望遠鏡朝下看,正是范清臣。

  「要打了。」劉啟明跟楊懷德分頭回到自己的哨里。他把酉哨的十幾個弟兄們都叫過來了,把大菸袋別在腰帶裡頭,慷慨激昂地說,「弟兄們,大家都看見了吧?看樣子,長毛今天就要攻城了。俗話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籌防局每天三頓飯伺候我們,每天五十文錢養著我們,幹什麼的?就是叫我們打長毛的。這城裡頭,住著我們父母兄弟。我們就是拼了性命,也不能叫長毛攻進城。這些天,大家都看見了,長毛在鄉下到處殺人放火,不是今天這塊起狼煙,就是明天那塊起狼煙,四鄉八野沒有一塊安寧地方,老鄉都跑板浦來了。為什麼?就是因為這城牆上有我們,有這些大炮!我們這些大炮,那是花大價錢買來的,不能叫它一直當啞巴。今天,它就要開口了。它終於要開口了。等會長毛攻上來了,一定要好好教訓他們,把你們平時操練的本事都顯出來,千萬不要給板浦街人丟臉!聽到沒有?」

  「聽到了!」十幾個一齊大聲吼道。

  剛剛布防在他們旁邊的楚良勇,聽見這聲音都了嚇一跳,紛紛扭頭朝他們看,隨後一齊大聲起鬨起來。

  「哇!好神勇哇!」

  「開炮嘍!立功嘍!」

  「小子,千萬別打著自己人哦!」

  劉啟明不理睬他們,繼續他的訓話:「你們千萬要記住一個字,『穩』!等打起來了,所有人都要聽我號令,不許隨便亂放炮。各人都站好各人位子,叫你裝彈就裝彈,叫你瞄準就瞄準,叫你點炮就點炮,千萬不要慌,更不許擅自亂動。弟兄們,長毛槍炮是不長眼的,打在哪個身上,那他只好自認倒霉了。我在這塊要說清楚,不管哪個掛了彩,都不能丟我們炮隊的臉。不准哭,不准鬼叫,更不准跑了!要是哪個狗日的臨陣脫逃,老子就追上去,一刀劈了他!哪怕就剩下一個人了,也要守住大炮,守住城牆!死,也要死在城牆上頭!告訴我,你們怕不怕死?」

  天保和文詮站在隊列里,跟著大家一齊高聲喊道:「不怕!」

  「敢不敢打?」

  「敢打!」

  「好!現在各就各位,等我號令。」劉啟明下令解散了隊伍,把令旗拿在手裡,做好戰鬥準備。

  天保退回到他的位置上,做裝彈前的準備。這些炮彈是跟大炮一起買來的,一箱子裡頭有六顆炮彈,用教習程璉的話說,叫「半打」。炮彈很貴,炮營操練的時候,從來都捨不得用真的,每次都是用假彈。那些假彈都是實心子的,放到地上根本不開花。炮營操練這些天,真正放炮只有一次,就是范老爺頭一次巡城的時候,在西門炮隊的未哨,由程璉親自動手,朝鹽廩上一個空垣子放過一炮。那動靜,把整個板浦街都震的晃蕩了。一陣青煙冒去以後,大家再看那個垣子,乖乖,哪裡還有影子?就這一炮,把在場所有看熱鬧的人,都嚇傻眼了。天保當時就在場,耳朵都差點被震聾了。打那以後,他就把這些炮彈當寶貝供起來了。

  天保把炮彈架子上頭那些假彈都收起來,打開炮彈箱,小心翼翼地把真彈搬出來,一顆一顆地擺好。就在這時,他聽見城頭上的梆子被急促地敲響了,梆子聲里,還夾雜著零星的槍聲。子彈呼嘯著飛上城頭,從天保的頭頂上飛過去了。

  「嗬嗬!打起來嘍!」他聽見文詮興奮地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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