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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有人受傷

2024-09-18 04:00:59 作者: 九皋堂
  「打起來了!」聽見城頭上的槍聲,姜蘭生說不清自己到底是憂慮還是期盼。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是不是仗打起來,就有傷員來了,就要開始忙了?

  姜三嬸在院子裡頭「哦噝哦噝」地攆雞。雞大概很害怕槍聲,聽見槍響,就滿院子裡亂跑,把蓆子上曬的草藥弄了一地。蘊真拿著笤把子,小心把地上的草藥掃到蓆子上。有隻蘆花雞,撅著屁股想在蓆子上屙屎,蘊真揮著笤把子把它攆走了。從中正避難到板浦來的三表哥余進堂,在南屋的牆根底下,用一把大鍘刀,把洗乾淨的草藥切成碎段子。三表嫂拿著蒲包,在旁邊幫他把鍘好的草藥收起來。南屋的過道里,坐著好幾個受傷的鄉下人。這些人,大多數是在逃難途中受的傷,有的是挨東西砸的,有的是挨車子壓的,也有的是挨驚了的牲口踢的。文謹帶著有富和丁三妹,挨個替他們洗傷口,敷藥,包紮。丁三妹以前從來沒幹過這種活,笨手笨腳的,常把傷號弄的大呼小叫。要不是傷號太多,忙不過來,文謹才不會要她來幫忙了。

  「哎喲!你會不會弄啊?」丁三妹替一個皮膚黝黑的女人洗傷口時,又把人家弄疼了,那個女人尖聲叫喚起來。

  蘊真看不下去了,站起身來,把笤把子遞給三表嫂:「三嫂子,你幫這邊看著丁個,我去幫幫有財嫂子。」

  這時候,城頭上的槍聲越來越密集了,吶喊聲也一陣比一陣大。閒著的人們聽見槍聲,紛紛朝北門跑,有事走不開的,也都把手裡的活計放下了,擠到街心,朝北門那邊張望。這些看熱鬧的人,一個個又興奮,又害怕,看見子彈「嗖嗖」地從頭頂上飛過去,想上前又不敢,想退回去,又捨不得錯過機會,便都擠在大街口,七嘴八舌地議論。孩子們更是跳的溜歡,要不是大人吆喝著,早撒腿跑到前頭去了。突然,一個黑不溜秋的東西從天下掉下來,落在靠北大街一戶人家的院子裡頭,「乓」一聲巨響過後,一股濃煙從那家屋頂上冒出來,接著飄過來一股刺鼻子的火藥味。

  「打炮了!快走啊!」

  看見炮彈這樣大的威力,看熱鬧的人群「哄」一下散開了,一個個抱著頭往回跑,生怕炮彈落在自己頭上,膽小的孩子嚇得「哇哇」大哭起來,街上頓時亂得一團糟。

  蘊真跟丁三妹也都放下手裡的活計,夾在人群當中跑到了街上,還沒到街口就看見人群往回走,只好又跟著人群回來了。到了家門口,看見幾個來治傷的輕傷號,也跟她大一齊,擠在門台石上朝前頭張望,蘊真趕緊揮著手說:「趕緊進去,這熱鬧不能看,炮彈太厲害了。」

  正說著,李豫立敲著銅鑼從大街西頭走過來了,一頭走,一頭高聲喊道:「各家各戶聽著:所有十五以上、六十以下男丁,不論商戶居民,官宦學生,凡沒上城的,趕快都到城頭上去,協助守城嘍!」

  姜蘭生沖他喊道:「李老大,我家男丁不用去了吧?」

  李豫立見他家門口圍那麼多傷號,揚揚手裡的捶子,指著他家門楣上插著的一面畫著黃葫蘆的三角紅旗說:「不用了。你家有這面旗子保佑,多大的官,也差不動你啦!」

  姜蘭生說:「那我們就進去啦!」

  李豫立說:「進去吧,進去吧!你忙你的。你家忙的,也是守城大事哦!」說著,他又「咣」地敲了一下鑼,一頭吆喝著,一頭繼續朝前走了:「各家各戶聽好了……」

  姜蘭生他們都回到屋裡來了。剛進屋,就聽見外面忽然又喧鬧起來。蘊真曉得又有事情了,想出去看,瞟了她大一眼,見她大頭也不回地往裡頭走,便只好裝著沒聽見,跟有富要了瓦盆、紗布之類的東西,準備幫她大哥替傷號洗傷口。

  「請讓讓!」

  蘊真剛往瓦盆裡頭倒上清水,還沒來及把紗布浸進去,就聽見門口有人急促地叫道:「姜三爺,救命哪!」蘊真回頭一看,只見好幾個漢子,抬著一扇門板,從外頭闖進來了。門板上躺著一個身蓋大花被子的女人,露出的臉上塗滿了血,連門板也在不停朝下滴血。姜蘭生見這女人傷勢不輕,趕緊叫那幫漢子把人抬到裡屋的小床上。漢子們把那女人放到床上,就都退出去了,只留下一個臉色鐵青的中年漢子,守在那女人旁邊。

  姜蘭生見屋裡沒有外人了,放下房門帘子,輕輕把被子掀開。他朝那女人身上一看,不由得吃了一驚。只見那女人身上到處是血,衣裳也爛了,右邊的奶頭子也被削掉了,肚子上開了一條大口子,連腸子都淌出來了,右腿也幾乎要斷了,白森森的骨頭露在外頭,滿身散發出一股腥臭味,把姜蘭生看得心裡直發毛。他掩著嘴,皺著眉頭問:「怎回事啊?怎傷這麼厲害?」接著又朝外頭大聲喊道:「文謹,你趕快進來!」

  那漢子臉上也分不清是淚還是汗,反正汪了一臉的水。他不停地擦,一頭擦,一頭哭哭啼啼地說:「她是挨狗日的炮彈炸的!那陣子,她正在後院子裡頭栽大椒秧子,狗日的炮彈就掉下來了,不偏不歪掉在她旁邊,『乓』一聲就炸了。我聽見後頭響那麼大動靜,曉得壞事了。趕到我過來時候,她已經人事不醒了。姜三爺,你老一定要救活她呀!我家五個小鬏子,最大的才十四歲,還沒有一個成人的哪!」


  文謹已經悄悄進來了。看見這女人的傷勢,他驚得連嘴都合不上了,特別是看見那節腸子,噁心得差得要嘔出來。他強忍著捂住嘴,從屋裡跑出來,一直跑到天井裡頭,連吐了兩口水,捂著胸脯拍了半天,這才回過氣來。他站在天井裡定了一會神,這才進屋去。

  退到過道里的那幾個漢子,已經把女人受傷的經過跟大家說了。聽說是被炮彈炸傷的,蘊真頓時好奇起來。她幾次想進去看看,腳到門口又停住了。她大早就定了規矩,有傷號在裡頭,沒有人叫,哪個都不能隨便進去,就連她娘都不例外。看見大哥出來,她趕緊圍著大哥問:「是不是傷的很厲害?」

  「傷太重了!」文謹顧不上跟她多說話,叫有富趕緊把針找出來。他要先替那女人扎針止血,不然那女人流血太多,性命就難保了。他接過有富遞給他的針盒,匆匆一挑門帘進去了,臨了還關照蘊真:「你好好照顧外頭這些人,聽見了嗎?」

  蘊真曉得這是叫她不要進去,只好和丁三妹繼續治療外頭的傷號。這時候,大門外頭來了好幾個小孩子,探頭探腦地朝屋裡頭張望。蘊真估計這是那女人的孩子,不過她手上正忙活著,沒空睬他們。那女人早已昏迷過去了,所以聽不到她一聲呻吟,倒是那男人,在屋裡頭不住成地大呼小叫。蘊真估計她大肯定早就煩了,一陣肯定要把他攆出來。果然沒過多大一會,那漢子就灰頭土臉地從屋裡出來了。他一出來,門台石上那些孩子就跑進來了。

  「大,我媽呢?」一個大一點的女孩子問。

  「在屋裡了。先生正替你媽媽治哩!一陣就好了。」那漢子哄著孩子。

  「我要媽媽!」一個小男孩哭著就朝裡屋跑。

  那漢子趕緊攔住他。小男孩一哭,還有兩個比他大的女孩子也跟著哭了。幾個孩子都圍到房屋門口,膽大的還揪著房門帘子,一頭哭,一頭朝裡頭偷看。

  蘊真一看他們亂糟糟的,便過來哄他們:「你們不能在這塊吵吵哦!你們在這塊吵吵,先生就不好替你們媽媽治傷了。趕快回家去吧!媽媽傷治好了,到家找不到你們,會著急的哦!」

  大一點的小女孩說:「媽媽不能走路了!」

  蘊真問:「為什麼啊?」

  女孩說:「媽媽腿挨炮彈炸斷了。」

  「哪個說的?」

  「我二大爺說的。不信你問我大大。」

  蘊真盯著那漢子:「真的嗎?」

  那漢子忍不住低下頭哭了。

  蘊真認得這漢子。這漢子跟巧珍她大一樣,是在鹽廩上扛大包的。這些扛大包的,肩頭上常披著一塊黑布褡頭,板浦街人一看,就曉得他幹的是這個行當。蘊真常在巧珍家看見他,聽見巧珍老喊他五爺,還聽過巧珍她大三駱駝喊他於老五。在蘊真眼裡,這個於老五是個愛說愛笑的人,常把駱家老少逗的哈哈大笑。沒想到這樣一個漢子,哭起來竟也跟女人一樣。蘊真見了,也覺得心裡頭酸酸的。她剛要寬慰於老五幾句,文謹從裡屋出來,一把把於老五拉到天井裡去了。等到於老五再回來的時候,臉繃得緊緊的,二話不說,抱起男孩子,就朝大門外走了。剩下那幾個女孩子,依依不捨地朝蘊真看看,也都跟在他屁股後頭回家去了。

  那些抬人來的漢子,見於老五連招呼都不打就走了,一個個都不知所措地愣在過道里。一個年齡稍大些的漢子,拉住跟在於老五後頭進來的文謹問:「她五娘怎樣了?」

  文謹不客氣地朝外頭攆他們:「於二爺,你們還在這塊做什麼呢?剛才李大爺吆喝你們沒聽見哪?趕緊上去幫著守城啊!難不成你們還想讓長毛打進來呀?你們留在這塊有什麼用呢?能幫我上藥呀,還是幫我扎針?走吧走吧!這陣子,城頭上才需要人哪!」

  大街上,不斷有人結伴從門口走過去,一個個手裡都拿著長短不一的傢伙。路過姜家門口的時候,大概見屋裡人多,還有人朝裡頭喊:「走了!上城去了!」

  於老二聽文謹說的在理,再看看門外頭那些挑釁的人,便跟他身邊那些漢子們說:「走吧!我們在這塊也幫不上人家什麼忙,不如上城打長毛去!」

  「對對對!」 那些漢子們答應著,一齊跟在他後頭出去了。過道里,只剩下原來在這裡治傷的那幾個人,頓時安靜下來。

  那些人走過後,文謹一頭鑽進了西屋。有富曉得他要找東西,跟著也進去了。兩個人過了好一陣子才出來。文謹左手拎了一大包紗布,右手拿著一把像砍刀一樣的手鋸,胳肢窩裡還夾著一個木匣子。有富一手抱著一隻黑陶罐,一手拎著一隻小籃子,籃子裡頭裝了一堆白瓷瓶子。


  蘊真一看那手鋸就驚呆了。聽見旁邊的人紛紛猜測那把鋸是做什麼的,她沒吱聲。她曉得,這把鋸肯定是用來鋸裡屋那個女人腿的,不過她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旁邊也有人猜到了。他一說出來,就有好幾聲嘆息響起來了。

  果然,文謹拿著鋸進了裡屋,不一會,就從屋裡傳出一陣沉悶的拉鋸聲。

  「真鋸了?」不知哪個輕聲嘀咕了一聲。

  這聲嘀咕,一下子讓屋裡所有的人都沉寂下來。這一沉寂不要緊,那沉悶的拉鋸聲,變得十分令人毛骨悚然。人們把耳朵捂上了也不管用,那聲音,直朝人的腦門子裡頭鑽。黑皮的女人終於忍不住了,「哇」地叫了一聲,猛然推開旁邊的人,跑到大門外頭嘔吐去了。旁邊那幾個人猝不及防,被她推的東倒西歪,有人傷口被碰到了,疼的「哇哇」大叫。丁三妹也受不了了,扔下手裡的鑷子衝到天井,對著東牆根的石榴樹嘔起來。

  蘊真沒有像丁三妹那樣噁心。她感覺到的是恐懼,因為她突然想到了天保。她曉得天保在炮營。剛才聽說那女人是被炮彈炸傷的時候,她就一下子想到了天保。不過那時候,天保的影子,只在她頭腦裡頭閃了一下。聽到這讓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她覺得心突然被什麼東西提起來了,渾身一陣激淋,接著就顫抖起來。她的恐懼還沒消失,就被門外一陣吵嚷聲打斷了。

  「就是這家!」

  「對頭!門上插著旗子哩!」

  「快快快!」

  「吁!」

  一掛毛驢車停在姜家門口。一個戴著紅纓帽的楚良勇衝進門就嚷:「放哪塊?」在他身後,趕車的跟一個纏頭的團勇,正吃力地從車上往下抬一個渾身是血的楚良勇。

  蘊真見屋裡除她以外都是傷員,沒有其他主事的人了,便朝屋裡頭喊:「大大,又有傷員來了,放哪塊呀?」

  姜蘭生一挑門帘從裡屋出來了,一頭走,還一頭擦著手上的血。他臉上也沾了一下子血,前襟子上更是血跡斑斑,樣子十分恐怖。他攔著楚良勇說:「不要放下來。這塊沒地方放了,抬到陶公祠去。」

  「他奶奶的……。」

  楚良勇剛要發火,姜蘭生把他攔住了:「老總,救傷員要緊哪!」他伸頭對後頭那個團勇說:「你先把他帶到陶公祠去,那邊病床都預備好了。我馬上就過來。」

  「車子上頭還有一個哩!」團勇跟他交待說。

  「不礙事,那邊病床多了!我家地方太小,放不下幾個傷號。裡頭還有一個正在鋸腿哩!」姜蘭生手上比劃著名,故意輕描淡寫地說。

  拉車的跟那個團勇一聽臉色就變了。楚良勇雖然沒聽懂他說的「鋸腿」是什麼意思,不過見他滿身是血,也猜到他是在搶救傷員。他不管這些,一把拉著姜蘭生說:「你現在就跟老子一起過去,走!」

  姜蘭生把手一攤,無奈地說:「我總得拿丁藥呀,老總!」

  這句話楚良勇聽懂了。他鬆開姜蘭生,惡聲惡氣地說:「那你快點過來!要是誤了事,老子一把火燒了你這鳥房子!」

  姜蘭生連忙答應著:「是是是!我抓緊過去。」

  蘊真看見她大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在心裡悄悄說:「這叫什麼兵啊?怪不得李大娘說他們是土匪,一點都不冤枉,比土匪還匪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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