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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四虎死了

2024-09-18 04:01:13 作者: 九皋堂
  陶公祠成了東門這一帶最熱鬧的地方,從晌午開始,進出的人就絡繹不絕。守城中受傷的人,被源源不斷地抬進來,很快就把享堂和兩邊的廂房擠滿了,連廊檐下頭也排放著傷號,痛苦的呻吟聲此起彼伏,血腥味、汗臭味和藥味混在一起,要多難聞有多難聞。

  蘊真已經適應了這些氣味和呻吟。頭晌姜蘭生過來的時候,本來不想帶她來的,因為這裡的傷號清一色都是男人,讓她一個姑娘家來照顧,畢竟有好多不方便。晌午過後,抬來的傷號實在太多了,姜蘭生跟文謹、有富他們,就算長出三頭六臂也應付不過來,鄰里的男丁們又都上城去了,沒辦法,他只好把家裡的姑娘媳婦們都叫過來幫忙。就這樣人手也還不夠,他只好叫有財去找到李豫立,又請來一幫能幹的女街坊。這些大媽大嫂子們雖然不懂救護,洗洗傷口,包紮包紮還是能做的。尤其是她們會服侍人,會拉家常,跟傷號們拉呱拉呱,傷號的疼痛頓時就能減輕不少。

  蘊真跟巧珍的大嫂子和駱三娘都在東廂房。本來巧珍也要來的,駱三娘沒答應。駱三娘不光沒讓巧珍來,連巧珍的二嫂子要來,她也沒答應。用駱三娘的話說:「老二家的還沒開過懷,還不算女人哩!」

  東廂房裡頭的傷號,都是先在享堂做過了手術再抬過來的。傷號多,姜蘭生他們根本來不及做完整的手術,大多數都是把傷口簡單處理一下,把嵌在肉裡頭的箭簇、槍彈之類的東西挖出來,再抹上些金創藥或者三七粉,包紮包紮。就連斷胳膊斷腿的,也只能把骨頭先接上,再用夾板固定一下,外頭紮上繃帶就完了。那些管包紮的女人,以前根本就沒幹過這種活,繃帶扎五花八門,讓蘊真笑的肚子疼。她要上享堂去把那些女人換下來,姜蘭生又不讓,她只好把那些實在看不下去的繃帶拆開來,重新再扎一回。其實,在這之前,她也沒正經幹過這種活。不過,她畢竟生在醫家,從小就看慣了,臨來前她大哥又交待過她一些細節,所以經過她手一包紮就好多了。她也不保守,把手藝一一教給駱三娘跟駱大嫂子她們。都說三個女人一台戲,這一屋子好幾個女人,就更安靜不下來了。她們早已擺脫了一開始看見那些血淋淋傷口時的恐懼,一頭替那些傷號們包紮傷口,一頭嘻嘻哈哈地笑話享堂那些笨女人做的活計,說到高興的時候,甚至還放聲大笑。有幾個不太重的傷號,見她們跟家雀子一樣嘰嘰喳喳的,也跟著一起湊熱鬧,過一陣還撂幾句笑話出來,把她們逗的樂不可支,一個個笑的東倒西歪,差點把東廂房的屋脊蓋子都掀翻得了。

  「不要笑!」

  突然間,一聲斷喝讓她們大吃一驚。蘊真扭頭一看,見是她大一臉怒容地叉腰站在門口,趕緊閉上嘴,低頭忙手上活去了。只聽見駱三娘分辨說:「笑笑有什麼呀?你看這些小鬏子,斷胳膊瘸腿的,受多少罪,容易嗎?我們說說笑話,讓他高興一下子,有什麼不中的?」

  姜蘭生沒理她,揮手叫外頭的人抬進一個傷號來。

  駱三娘見又有傷號來了,連忙招呼其他幾個女人,把新來的傷號安頓下來。她查看了一下傷號身上的繃帶,不由得「噗哧」一聲又笑出來了:「又一個蔴花!」

  「哈哈!真的哦!還是開口蔴花。」駱大嫂子跟上來看了一眼,也忍不住笑出來。

  「蔴花」是她們剛才替那些扎的五花八門的繃帶起的綽號當中的一種,也不曉得是哪個女人扎的,扎的時候連繃帶都不曉得攤平了,就那麼一道一道纏在傷口上,裹起來就像個蔴花肘子。

  「什麼蔴花?叫你們不要笑,沒聽見呀?」姜蘭生臉沉得都能擰出水來了。他當然聽不懂她們的暗語,也不想弄明白她們在說些什麼。

  「姜三爺,逗他們開開心嘛!有什麼不好的呢?」駱大嫂子說。

  姜蘭生指著那些傷號,反問她一句:「他們身上都有傷,一笑,傷口就會出血,你說好不好呢?」

  「不會吧?」駱三娘將信將疑地問。

  「不會?」姜蘭生環視了一下屋裡的傷號,「剛才哪個笑的最厲害的?你們把他繃帶解開來,看看他傷口朝沒朝外洇血。」

  「就他!」駱大嫂子指著剛才說笑話的那個傷號就要衝過去,把那人嚇得趕緊朝後縮。

  駱三娘攔著駱大嫂子:「不用解了。姜三爺說的,你還不信啊?」

  駱大嫂子把嘴撅起來了:「不給笑就不笑唄!」

  姜蘭生板著臉不客氣地說:「你要笑就出去笑。不要在傷員跟前笑!」臨走又特意叮囑蘊真一句:「你聽見沒?」

  「聽見啦!」蘊真拖著腔調答應道。說完背過臉去,朝駱大嫂子吐出舌頭,做了個鬼臉。駱大嫂子剛要笑出來,趕緊伸手把嘴捂住了,隨後拿手指頭使勁戳蘊真的腦門子。


  姜蘭生走到門口了,又回過頭來叮囑駱三娘說:「你們最好連話也不要多說,給他們好好歇歇。他們都傷元氣了,現在最需要的是靜養,不是開心。」

  看著姜蘭生進了享堂,駱大嫂子才回過身來,壓低嗓門對蘊真說:「乖乖,你大真厲害喲!你看那臉板的,就跟哪個欠他二百吊錢似的。」

  駱三娘小聲斥責道:「你不說話,還能把你當啞巴賣得了?」

  這回輪到駱大嫂子跟蘊真做鬼臉了。

  她們正要開始忙活,忽然聽見院子裡頭傳來一陣呼天搶地的哭號:「我乖哎!我肉喲!我那親滴滴的乖兒子哦!」聽那聲音,都是上了年紀的老嫚子。也有男人的聲音夾在中間,不過不是哭喊,都是急促地叫著什麼人。

  蘊真她們都停下手裡的活計,扒在門口或者窗戶上,朝外頭看。有幾個傷號在她們後頭焦急地議論:「出什麼事了?是不是死人了?」

  蘊真她們起初還真沒想到這個。聽他們這麼一說,駱大嫂子不敢看了,悄悄從蘊真身邊往後縮。蘊真一把抓住她:「怕什麼的?」

  駱大嫂子捂著眼睛說:「要真死了,你不害怕呀?」

  她們正說著,幾個男人從享堂裡頭抬出一具身上蓋著白布的屍體來。還沒等他們下台階,那幫老嫚子就哭喊著一擁而上,把他們團團圍住了。一個老嫚子揭開白布,看了一眼屍體的臉,就抱著他的頭痛哭起來:「四虎哎,我那苦命的兒哪!你怎這麼早就走得了哇!我乖哎!你疼死你媽了!嗚哇哇啦!你媽往後這日子怎過喲?你還不如把我一起帶走了!嗚哇哇!」

  她身後那些老嫚子,也都跟她一起撲上去號啕大哭起來。就連抬門板的那幫男子漢,也都忍不住朝下掉眼淚,有的索性放開嗓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嚎起來了。

  聽見這麼悽慘的哭聲,蘊真她們都耷拉著腦袋不吱聲了。過一陣子,聽見有其它動靜,才又抬起頭來朝外頭看。只見從外頭進來一隊團勇,威武地邁著步子朝裡頭走。後頭跟著一個當官的,和一個鄉紳。這個鄉紳,蘊真她們都認得,是許家的三老爺。至於那個當官的,她們就都認不得了。蘊真眼尖,看見那隊團勇裡頭,有一個竟然是董金珩。她不敢大聲喊他,輕聲對身邊的駱大嫂子說:「看見沒有?那不是董二爺家的老四董胖子嗎?他倒輕鬆,給官老爺當起跟班來了。」

  「他大是籌防局頭子,還不揀丁輕快活給他乾乾啊!」駱大嫂子不屑地說。

  「董二爺才不是那樣人哩!肯定是下頭人想拍他馬屁股,才這樣安排的。」蘊真替董煥分辨起來。

  「怎不叫我家鐵蛋他二爺當跟班的?」駱大嫂子不服氣。

  「看你說的!總不能人人都當跟班吧?那還有哪個去城頭上打仗呢?」

  「那旁人就該死啊?」

  「要是換我,寧願去打仗,也不給人家扛旗打傘當狗腿子。」蘊真指著台階上那些挺胸突肚、耀武揚威的團勇,「你看這幫人,這副德性!」

  駱三娘伸開兩隻手按住她們:「你倆少啦呱了。聽聽那當官的說什麼。」

  那個當官的就是范清臣。這時候,城頭上的仗還在激烈地打著,不時有炮彈從天上掉下來,燒得城裡頭四處起火,箭矢跟子彈更是像雨點一樣,「嗖嗖」地在樹梢上飛來飛去。從頭晌到現在,城上已經打退了長毛的三次進攻。城牆外頭的鹽廩上,血流成河,屍橫遍野。城裡頭傷亡人數也越來越多,幾個救護點早已人滿為患。董煥見長毛被打退了好幾次還沒有退意,心裡有些著急。他從望遠鏡里看見長毛又在集結隊伍,糾集的洋槍手比以前還要多,估計長毛也急了,要做最後一擊,擔心范清臣在城頭上有什麼不測,就請許宗盛陪著他,到城內各個救護點去慰問傷號。范清臣曉得董煥的好意,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在來陶公祠之前,他先到了設在城西觀音堂的救護點。那裡除了滿院子傷員外,還停了兩具屍體,都是不治身亡的傷員,一個是楚良勇,一個是民團的。楚良勇的屍體存放在觀音堂後殿,暫時沒有人守在旁邊。那個團勇就不一樣了,苦主一大家十幾口人圍在那裡哭喪,哭得范清臣心頭直跳。他好不容易勸說那家人把屍體抬到天齊廟,這才脫身出來。不想到了陶公祠,又遇上同樣的事情。

  跟觀音堂那家人一樣,這家人也是在院子裡撫屍慟哭,其中一個老嫚子看上去已經哭暈了,估計是死者的媽媽。看見白髮人送黑髮人,范清臣鼻子裡頭酸酸的。他忍住在眼裡打轉的眼淚,伸手去扶那個快要哭暈了的老嫚子:「老嫂子,節哀順便吧!這位壯士是條好漢子,是為守護板浦死的,板浦街人是不會忘記他的。這次守城遇難義士的遺體,籌防局都做了統一安排,先安置在天齊廟。等把長毛打走了,再一齊替他們發喪,將來還要一個個替他們樹碑立傳。老嫂子,請你先起來,好讓大家送壯士上路呀!」


  聽見他的話,趴在四虎身上痛哭的男男女女當中,有好幾個人把頭抬起來了。一個戴金耳圈子的老嫚子厲聲責問他:「活靈靈一個小伙子沒了,就換你這輕飄飄幾句話啊?」

  范清臣朝他跟前湊湊:「這位大嫂,你儘管放心。我們除了要替他們樹碑立傳,還要給死難者的家屬發撫恤金哩!一筆相當優厚的撫恤金,足夠他老婆孩子們養家餬口的。」

  那些人聽了他這幾句話,有的就不哭了,有的哭聲變小了。只有哭得最厲害的那個老嫚子,大概根本沒聽見他說什麼,還跟先前一樣抱著四虎的頭放大聲哭。戴金耳圈子的老嫚子,從袖籠子裡頭掏出一塊手巾方子,把鼻涕眼淚擦乾淨了,朝范清臣瞪著眼說:「我家四虎還是個小伙頭子哩!」

  范清臣趕緊說:「那也足夠你們老公倆養老送終的。」

  那老嫚子不賣他的帳:「胡謅!我是四虎他大媽。我自有人養老送終,才不要你們孝敬哩!可憐的是他二娘啊!前幾年才守的寡,這番兒子又死了,你叫她往後這日子怎過哦!」

  旁邊的許宗盛插嘴問道:「她就這一個兒子嗎?」

  旁邊一個稍微年輕點的女人插嘴說:「四虎上頭還有兩個姐姐,都嫁人了!」

  范清臣摸著後腦勺子說:「這個大嫂還真不容易啊!老嫂子,你看這樣行不行?我跟籌防局商議一下,像她家這樣的,撫恤金從優發放。」

  「你這人肯定是個貪官!」四虎他大媽指著他鼻子,不客氣地說。她身後一個男人拼命拽她袖頭子,她睬都不睬,接著說:「你說來說去,怎就離不開錢呢?我們丁家再窮,也沒窮到拿小鬏子命去賣錢!我就奇怪了,打仗怎就打不死你們這些當官的呢?死來死去,都是我們這些老百姓。我們老百姓就派到(派到:方言,應該的意思)死啊?」

  范清臣被她問住了:「這個,這個……」

  許宗盛在一旁斥責她:「住口!不許亂說!」

  看熱鬧的人不管他,一片聲地替四虎他大媽叫好:「說的好!」

  聽見有人叫好,四虎他大媽臉上有些得意,說話聲音也提高了:「『這個』個屁!你們這些當官的,沒本事叫天下太平,惹得長毛到處造反,反過頭來,還叫我們老百姓去替你們賣命,憑什麼啊?我家四虎,今年二十歲還不到,活一輩子,連女人身子都沒看過就走得了。你輕飄飄說幾句話,掏幾個錢出來,就想把事情了得了?門都沒有,我告訴你!」

  她前邊那幾句話說出來的時候,院子裡的人幾乎一起替她鼓掌打氣。沒想到她後來把話又扯到女人身上了,惹來一片鬨笑。

  范清臣忍住笑,問她:「那你想怎樣呢?」

  丁大媽反問他:「四虎是為板浦街人死的吧?」

  「是的。」

  「那要叫板浦人全都替他戴孝。」

  丁大媽這句話一說出來,不光范清臣吃一驚,在場所有人也都聽愣了。剛才拉她袖子的那個男人猛地站起來,厲聲喝叱她:「你胡扯什麼呢?」他看見許宗盛眼睛瞪多大的,連忙躬身作揖賠禮:「許三老爺,還有這位老爺,實在對不起。這死女人昏了頭了,你們千萬不要拿她話當真。冤有頭,債有主。四虎是挨長毛打死的,這帳怎能算在大家頭上呢?這位老爺,你老大人大量,不要跟這死老嫚子計較,把她話就當屁放了。我們這就把四虎抬上天齊廟。」

  范清臣問他:「你是死者什麼人?」

  那個男人說:「我是他大爺。」

  「哦!」范清臣頷首說,「丁家總算還有明白人。你放心,我不會跟女人計較的,何況她說的,也不全是不講理。剛才我就說過,這次守城死難的壯士,我們要好好替他們發喪。到時候,不光要在天齊廟設靈堂拜祭這些烈士,還要上花果山,去請三元宮的大和尚,來替他們做道場,超度他們亡靈。出殯時候,街上所有店鋪統統都要關門,全城男人都要來送葬,城頭上還要掛孝。你們看這樣中不中?」

  丁家的人聽了,都面露喜色,就連四虎媽也停住不哭了。丁大爺趕緊拉著老嫚子給范清臣跪下,磕頭跟搗蒜一樣:「老爺,你老真是青天大老爺!四虎能走的這樣體面,我丁家再也沒有二話說了,只能叫大虎他們弟兄幾個,多殺長毛,來報答官家。」

  范清臣虛抬抬手:「起來吧!這回能把人抬走了吧?」

  丁大爺答應不迭:「哎!能走了,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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