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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小真子要上城牆

2024-09-18 04:01:27 作者: 九皋堂
  院子裡的人,聽了范清臣的話,都議論紛紛。有人對丁四虎羨慕不已,說他死的真是太值了。也有人擔心,說天下最不能相信的,就是當官的嘴,說過的話很少有兌現的。丁家把四虎的屍身抬進天齊廟,萬一這位老爺說的話不算數,他們就只能自認倒霉了。大部分人其實只顧看熱鬧。丁家把人抬走了,他們也就朝天嘆口氣,就接著繼續干他們的活去了。

  院子裡頭人都散了,駱三娘她們也都伸胳膊哈腰地從門檻子上退回來了。駱大嫂子轉身慢丁個,正好看見姜三爺打著哈欠從享堂出來,生怕他朝東廂房這邊走,趁著轉身順便把門帶上了。駱三娘問她:「半晌不夜的,你關什麼門啊?」

  駱大嫂子說:「我怕姜三爺過來。」

  駱三娘伸頭隔著櫺子朝外頭看看,回過頭來對兒媳婦說:「你看他那沒精打採樣子,多半是回家過癮去了。忙這大半天沒撈到吃煙,早夠他嗆的了。」

  駱大嫂子說:「他菸癮這樣大啊?小真子,你大走了,你不用害怕了!哎,小真子呢?」

  她這麼一嚷,大家才發現,蘊真不曉得什麼時候已經走得了。

  這陣子,蘊真正順著陶公祠後頭一條小路,急匆匆往北門那邊走哩!她本來想走大街的,不過走到街上一看,到處亂鬨鬨的,那些從鄉下逃難到街上來又沒有親友收留的,都臨時藏身在沿街人家的屋檐子底下,他們當中好多人,把家裡豬呀驢呀也都帶進城來了,這些畜牲聽見「乒桌球乓」的槍炮響,嚇得滿街亂竄,主人看見牲畜跑了,生怕丟了,又跟在後頭追攆,更是亂上加亂,嚇得蘊真一頭鑽進陶公祠旁邊的小路上來了。這條小路平時很背靜的,不過今天板浦街恐怕再也找不到一塊靜地了,就連這條連名字都沒得的小路,也亂糟糟的,一會過來一幫人,一會跑來一群雞,一會又竄過去一條狗,不管是人還是狗,都慌慌張張的,地上也一片狼藉。有一戶人家屋頂子著了火,苫草都燒起來了,幾個女人端著瓦盆水瓢舀水救火,小孩子嚇得直哭,滿院子一鬧吵。隔沒多遠,還有一棵半枯的老榆樹在冒青煙,不過沒有人管它。

  蘊真當然也不管它,只顧朝前頭走。前頭一個草垛子上,有一根長著黑色羽毛的東西,直愣愣地扎在草垛子裡頭。這回蘊真被吸引住了。她認出來了,那是一根鵰翎箭,便大步衝上去,把它從草垛子上拔下來。她一頭繼續朝前走,一頭捧著那支箭仔細打量。這支箭的箭簇是黃銅的,在太陽底下閃閃發光,箭杆粗壯,透滑,後梢頭的羽毛烏黑油亮,看起來像是野鴨翅膀。蘊真捋著箭杆,依稀摸到幾個字。她低頭一看,見上面刻著「信天豫」三個字。她還沒來得及猜測這幾個字的意思,忽然發現前頭的去路被擋著了。

  擋在前頭的是一串車隊。這車隊是個雜湊班子,有驢車,有馬車,有人拉的小平車,甚至還有一個軲轆的獨輪車。車上拉的東西也五花八門,有刀槍,有樹段子,有磨盤,有水缸,還有木頭箱子,看不見裡頭裝的什麼。趕車的,拉車的,還有推車的,倒都不慌張,看樣子像是在那裡歇息,有的嘴裡還叼著菸袋。一個大鬍子老漢伸出菸袋攔在蘊真跟前:「你上哪去?」

  蘊真朝他望望,不認識。不過人家問了,也不好不答:「我上城牆上頭去!」

  聽她這麼說,那些趕車的都好奇地圍過來了。那個老漢上下打量她一下,繼續問她:「你家沒有男丁啊?」

  蘊真這才想到,這樣冒冒失失跑出來,實在太莽撞了。要是回家換身二哥的衣裳再出來,說不定人家就不攔她了。她心裡怪這些人多管閒事,嘴上卻不好說出來,只好撒了個謊:「嗯哪!我大有病了。我跟保長說好了,我來替他的。」

  沒想到老漢聽她這麼說,把身子一閃,給她讓出一條道來:「哎呀,孝女啊!不簡單!」他朝那些趕車的說,「你們讓讓,給她過去。」

  那些人還真聽他話,都紛紛閃到一邊,給蘊真讓路。蘊真高興地朝那老漢道了謝:「謝謝大爺!」

  老漢笑著說:「謝我有什麼用?你這樣子,我敢包你上不了城牆。」

  蘊真問:「那怎的?」

  老漢咬著菸嘴「吧噠」一陣,悠閒地朝外吐一口煙,見蘊真還望著他,便說:「這還用說嘛!」

  他旁邊一個快嘴漢子說:「城牆上頭,這番連麻雀子都是公的,你一個小大姐(小大姐:方言,姑娘的意思),能上得去嗎?」

  正說著,城牆外頭一陣猛烈的炮擊又開始了,黑乎乎的炮彈,雨點一般飛進城裡,頓時火光四起,硝煙瀰漫。車隊前頭,有人催促他們趕快朝前走。那快嘴漢子跳上車轅,把牲口吆喝走了,回過頭來還朝蘊真喊道:「又打起來了,你還是趕緊回家吧!」

  他的聲音,很快就被城牆上傳來的槍聲和吶喊聲淹沒了。蘊真雖然沒聽清,但是從他臉上,能猜得出他說的是什麼。蘊真才不管他哩!她抬頭朝已經不遠的城牆上看看,只見城上人人都在奮勇殺敵,吶喊聲一浪高過一浪。蘊真不覺心頭熱血沸騰,趕緊邁開大腳,大步流星朝城牆台階那邊跑過去。路上不斷有人朝她喊,或者朝她揮手,讓她走開,她都只當沒聽見。她好不容易跑到台階旁邊,正要朝上邁腿,被一把明晃晃的大刀擋住了。

  「站住!你要幹啥麼?」一個大嗓門的侉子腔把她喝住了。

  蘊真抬頭一看,拿刀的人,正是快刀劉。他身後還有十來個弟兄,人人手裡都捧著一把鬼頭大刀,分兩排站在台階上,正盯著她打量。她剛要說話,幾個人抬著一個傷號,飛快從城牆上頭跑下來,一頭跑一頭喊:「快讓開,快讓開!」

  那些人跑到蘊真跟前時,蘊真伸頭一看,見那人腰上有個窟窿,鮮血從那窟窿里汩汩朝外冒,忍不住喊道:「停下來,停下來!這樣抬著跑,一陣還不把他血淌幹了?先把傷口紮起來再朝下送啊!」

  那些人當中沒一個人睬她,風一樣從她跟前跑過去了。

  快刀劉朝她看一眼:「你是姜三爺家的二丫頭?」他倒提著刀把子朝那些人喊:「二狗子,站住。」

  抬著傷號一條胳膊的二狗子回過頭問他:「怎麼的,老總?」

  快刀劉指著台階上的血印子:「你看看他淌這些血。還沒等你們把他送到救護站,人早死挺了,還不快停下來幫他先止血!」

  二狗子說:「沒人會這個啊!」

  快刀劉罵道:「他娘的,都笨實心子了!這位姑娘不是說了要替他止血的嗎?」

  二狗子疑惑地問:「她會啊?」

  快刀劉說:「她不會,你會呀?還他娘的不回來。你們真想讓他早死啊?」

  那傷號還沒暈過去,聽見快刀劉的話,掙扎著示意二狗子把他抬回去。二狗子他們抬著傷號退回來,把他放在台階旁邊一塊大石台子上。蘊真擠到傷號跟前,看了看他腰間的傷口,把被血水浸透的衣服撕開,對二狗子說:「沒有繃帶,只好拿你頭巾包紮了,行不行啊?」

  「行啊!只要能用。」二狗子把纏在頭上的頭巾扯下來,遞給蘊真。

  蘊真說:「你把它扯成三指寬的布條子,會不會啊?」

  「那還不容易!」二狗子答應著,拿起頭巾就拽,卻怎麼也扯不出一根布條子來。他朝快刀劉喊:「老總,你那把快刀呢?拿來用用。」

  幾個大男人七手八腳,費了牛大的勁,好不容易把頭巾裁成幾塊布條子。蘊真拿布條子替傷號把傷口紮好,這才讓二狗子他們把他抬走。等二狗子他們走了,蘊真從旁邊一棵柳樹上捋下一把樹葉子,把手上血跡擦乾淨,整理一下衣裳,又重新邁上了台階。可是還沒等她邁開腳步,快刀劉就又把她攔下來了。

  「憑什麼不給我上去?」蘊真氣鼓鼓地責問快刀劉。

  「不憑啥麼。你是個女的!」快刀劉說。

  「憑什么女的就不能上?」蘊真急得眼裡頭都冒出火來了。

  快刀劉說:「女的就不能上,這是打仗的規矩。要是讓長毛看見俺們連女人都上城頭了,他們會以為俺們人已經打光了,就會拼命朝上沖。那樣,俺們招架起來就更難了。」

  蘊真指著快刀劉跟他身後幾個鹽丁,不服氣地說:「你們不都是男的嗎?你們怎麼不上去?」

  「俺們是督戰的,你懂嗎?要是依著俺的脾氣,俺早就衝上去打他娘的狗日的了。可是不行吶!」快刀劉叉著腰說,「俺們得守在這塊。這是奉命行事!」

  「哼!說的比唱的還好聽,還不是怕死!」蘊真不屑地說,「上頭打成那樣了,你們還躲在這塊乘涼,還說是奉命行事,鬼才信哩!」

  「俺怕死?當年萬大麻子帶著他手下十幾個弟兄,把老子圍在徐家圩子,想剁了俺。你問問俺這幫兄弟,老子熊了沒有?死丫頭片子,你以為俺『快刀劉』這名字是浪得虛名的啊?跟你說,老子只要有這把刀在手裡頭,不要說十幾個鹽梟,就是十幾個長毛,他也休想從爺爺刀下溜走!說俺怕死,真他娘的笑掉俺大牙了!哈哈!」

  快刀劉那幫弟兄聽蘊真話說的難聽,都一齊朝她吆喝起來:「哪裡來的野丫頭,快滾!」

  「你們怕死,還有臉攔著不給我上去?」蘊真不睬他們,硬要朝上沖。

  快刀劉拍著手裡的刀把子威嚇她:「看見沒有?這傢伙可不是吃素的!」


  蘊真冷笑一聲:「嘿嘿!怪不得人家都說鹽汛裡頭住的都是大爺,真不簡單啊!只是可惜了這把刀,不能拿來打長毛,只好拿來嚇唬我們老百姓!」

  「你這死丫頭!」快刀劉氣得暴跳,「你要是個男的,信不信俺一刀劈了你!」

  蘊真瞪著眼說:「你劈啊!砍下我腦袋,你不就能去報功了嗎?」

  快刀劉真被她氣暈了,抬起刀說:「你想找死,俺就成全你!快滾吧!」

  蘊真等的就是這句話,見他把刀抬起來了,悄悄吐了一下舌頭,趕緊低下頭,提著裙裾就朝上跑。

  站在快刀劉身後的一個鹽丁,顧不得男女之防了,一把拉住她胳膊,朝快刀劉喊:「劉爺,不能叫她上去呀!」

  快刀劉眼珠一轉,馬上改口了:「那丫頭,你往哪兒跑?俺叫你往下滾,你咋跑上頭去了?」

  他這麼一嚷,後排那幾個鹽丁「呼啦」一下圍上來了,肩挨肩站成一排,把蘊真的去路擋了個嚴嚴實實。

  看見這個架勢,蘊真曉得硬闖是不行了,只得從台階上退下來。不過她沒有回去,還在台階旁邊慢慢轉悠。台階上不停有人來來回回地奔跑,有人朝上搬東西,有人朝下抬傷員,可惜蘊真一個也不認識。城牆上頭不停朝下掉東西。長毛射上來的箭,沒射到人又沒釘在城六樓子上的,掉得滿地都是,有的箭頭上還裹著火糰子。每次城外頭飛進來的炮彈炸響過後,城牆上就會雨點一般落下碎磚塊和木頭屑,還有浸透血漬的碎布頭子,有時候甚至還會灑下一串黑乎乎的熱血。蘊真一丁點都不害怕,連血滴在身上也不在乎。

  籌防局的大炮也不閒著,十幾門炮連番朝外轟。炮響過後,煙霧罩在城牆上,半天都散不開。蘊真知道這些炮裡頭,肯定有她二哥和天保他們放的。不過她頭仰的再高也看不見他們,只能看見那一團一團的硝煙,還能聽到他們打中長毛以後發出的歡呼和吶喊。聽見這些聲音,她就在下頭跳著腳喊她二哥的名字。不過跟城牆上那些聲音比,她的聲音太小了,上頭的人根本聽不見。快刀劉那幫人,看見她在下頭又喊又跳,不光無動於衷,還在旁邊看她熱鬧,把她恨得牙根子都痒痒。她這會手裡要是有把刀,都恨不能先把他們砍了!

  就在這時候,城牆上迸發出一陣雷鳴般的吶喊聲,震得地動山搖。接著,城頭上響起一通鼓聲。鼓聲中,一個騎馬的軍官揚著刀,順著跑馬道,吶喊著從城牆上衝下來。在他身後,黑壓壓的一大片人群,揮著旗幟和武器,潮水一般朝城下猛衝。快刀劉驚恐萬分,緊張地朝城樓上眺望,發現那裡已經空無一人,正詫異間,聽見城上有人高喊。

  「快開城門!」

  這正是快刀劉的上司外委千總蔡林的聲音,他對這個聲音再熟悉不過了。聽見這個聲音,快刀劉趕緊朝後閃身,腳還沒站穩,就被上頭衝下來的人潮,擠得貼到城牆上去了。

  「長毛跑了,快追呀!」

  「沖啊!殺啊!」

  楚良勇,民團,還有協防的老百姓,爭先恐後,源源不斷地從城牆上衝下來,衝出北門,向城外的長毛髮起最後的追擊。

  蘊真也躍躍欲試。她四下張望,想找一件襯手的武器,好跟在人群後頭去打衝鋒。快刀劉不讓她上城牆,跟在大隊人馬後頭朝外沖不礙他事了吧?她朝台階上看看,才發現快刀劉他們早已不見了,再朝人群裡頭看看,快刀劉跟他那幫弟兄都舞著大刀片子朝北門口涌哩!他們都衝出去了,蘊真還等什麼?她彎腰從地上揀了一根斷槍,拿大拇指在槍頭上刮刮,感覺還算鋒利,滿意地抄在手裡,正要跑,忽然聽見有人喊她:「小真子!」

  蘊真順著聲音抬頭張望,發現她二哥文詮和天保兩個人,順著牆邊一把長木梯子,飛快從城頭上爬下來,截住了她。她再想跑,已經來不及了,終於還是沒能趕上大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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